父亲一直是个乐观隐忍的男人。几十年来，从年轻时的风华正茂到如今的步履蹒跚，他都这么默默地跟随着母亲。虽然年轻时，因为口拙，说不过能言善辩的母亲时，也曾一气之下动过手，她至今回忆起父亲一拳砸在玻璃台上，那放射状破裂的碎片和父亲鲜血淋漓的手，都觉得后怕。这些事情日后成为他和外祖父之间深深的裂痕，双方都不曾忘却，只是角度不同。然而，大多数时间，他是淡然包容的，不开心时，顶多一个人出去转圈子，抽几口闷烟。

　　她记得上小学时，一天下午放学回到家，看见父亲默默坐在椅子上抽烟，神情严肃又哀伤，桌上一页信纸展开着。平时母亲不允许他在家抽烟，他也一直遵守。她不敢问缘由，只能小心翼翼站在一边，盯着父亲弹烟灰的手，发黄的手指略略颤抖。

　　“你亲娘走了。”他缓缓地说，声音压抑低沉。亲娘是常州方言“奶奶”的意思。那时，她已经能够理解“走”的含义。那是她有记忆以来首次有至亲的人离开，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亲人们会永远相伴。她无法想象有人会一去不回。她觉得难过，但没有落泪。可能因为很少见到奶奶，印象模糊，只依稀记得她清瘦的身影，因患白内障而浑浊的眼睛，花白的头发，还有因患胆结石而长期挂在身上的引流袋。她的记忆里只有这个病恹恹的老人形象。可是这个脆弱的老人曾经一人挑起全家六口人的生活重担。后来听母亲说过，奶奶很年轻就守了寡，五个年幼的孩子嗷嗷待哺，她每天大清早起来，顾不得吃早饭，就去扫大街，再去小吃店打工，抽空回家照顾孩子，做各种家务，长年操劳，落下了病根。到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她可以松口气颐养天年时，病倒了。从此缠绵病榻数年直至去世。

　　后来，外祖母病倒后，母亲也回来帮助照顾。送走外祖母后，接着照顾外祖父。几乎没怎么回过自己家。父亲一直表示理解，为了排遣孤独和手头拮据，他也出门打工去了，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家里空了。

　　外祖父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日渐古怪。总是无端猜忌，可能也怕母亲会离开他，加上从前记在心里的不痛快，特别记恨父亲。甚至每年过春节，父亲回来探亲，气氛也很沉闷，外祖父发脾气的频率也随之增高。渐渐地，她怕过年了。

　　终于，又一次大年夜当日，外祖父不知因为何事不满，竟然对着父亲拳打脚踢，把父亲赶出了家门，父亲始终保持克制，没有还手。她也忍无可忍，跟随父亲出了门。从此，几乎再没踏入外祖父家门一步，直至外祖父病倒。

　　以后的一年时光是父女俩最亲密，最快乐的日子。

　　她和父母倾尽全力买了一套小房子。从此，终于可以不再寄人篱下。年过六旬的父亲，还踩着自行车载她去装修新房，帮她做监工。那晚，一天的装修结束后，坐在父亲身后的自行车架上，两人有说有笑，她抬头望向夜空；天空黑得如此深邃，星星如此明亮，两颗最亮的星星下面正巧有一弯细细的新月，组成一张笑脸。她兴奋地指给父亲看，说：“我们一定会过得更好！”虽然天气寒冷，她却觉得非常温暖。回头看，车流的点点灯光仿佛与天上的星星连在了一块儿。崭新的、平静温和的生活象画卷一样铺展在眼前。

　　她和父亲用最明亮的色彩装点了新房，生活蒸蒸日上。她想再添置点家具后，可以请外祖父来了。不料，外祖父竟没等到这一天。她回到外祖父家里，空空落落。阳光无声地在屋子地板上滑过。阳光曾多少次在这空间里寂寞地移动呢？黑夜曾多少次将它的帷幕缓缓地降落于这些犄角旮旯里呢？没有了相关的人，这也不叫家了吧？

　　母亲告诉她，外祖父生前常常踱进原先她的房间，口中喃喃自语：“她呢？她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呢？”听到这，她如鲠在喉，眼泪不自觉地滑下，恨自己的薄情。回想过往种种，也许不过是因为他老了，病了，对自己无法掌控的身体和生活，感到恐惧而已。

　　父亲一天天好起来，终于可以回家了。从秋末到初冬，空了一个月的家又迎回了它的主人。犹如当年的外祖父，父亲的脾气也变得暴躁。原先默默跟随母亲的他，开始我行我素。不时因为琐事争吵。从前几乎所有的家务都由父亲承担，在母亲药物过敏浑身起疹子奇痒难耐时，父亲为她涂抹药水，陪她去医院输液，照料生活；母亲摔伤手骨折，缠裹石膏的手肿痛难忍，父亲半夜起身煮红豆汤给她喝，说能消肿。如今由母亲来照顾他了。从小看着父母吵吵闹闹，以为他们根本过不到一起，她甚至还说过让他们离婚的话，她真是太不了解婚姻，不了解父母了。看母亲望父亲的眼神，她竟感觉到相濡以沫的味道。母亲以她特有的韧性和包容，坚持了这段婚姻。

　　生命何其脆弱，又何其坚韧，代代相传，不屈不挠。外祖父母，祖父母，父亲母亲，她，都默默承受了生活的磨难，举重若轻。所有的看似轻盈，都是沉重。轻，看在别人眼中；重，压在自己肩头。可是，生活总要继续。

　　题头油画：爱

　　所有的旋律都是爱的旋律。但爱的旋律不都是高亢明亮的，也有低回幽暗的。可这才是完整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