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的心本是一湖死水,年久不流,长出了绿藻。遇见吴简简和贺朴,宛似找到了流向大海的河流,她想流向他们,最终流向大海,到达那令人欢愉的极乐世界。然而,这仅仅是她的幻想,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带来的危险。但是一颗被投了石子的心,开始波心荡漾。她花费很多时间,托着腮幻想。她依旧不出门,待在这陈腐的屋子里,闻着曾经飘满尸体的味道。不管她有多么渴望迈出去这道门,去跟所有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一样,享受虚无和纸醉,她的理智告诉她,不!千万不要!那里不属于她,好不容易养好的心脏,不能再次承受刀子的锋刃。
天气晴朗,她把窗户打开,夏天的风吹着四周的白色窗帘,纱帐般的飘来飘去,房间里忽明忽暗,光影交错。她来到书房,这个炎热的夏天,应该读点应景的书。她想起一个故事,故事里讲述一个摄影师与农妇的婚外恋,他们在一起度过了美好的四天,却用后半生思念彼此。她想起叶芝的诗.......月亮的银苹果,太阳的金苹果......白色的飞蛾扑扇着翅膀......《廊桥遗梦》。她想到书名,开始在架子上寻找这本书。
这个书房很大,只有一个小窗户通向外部的阳光。为了可以装更多的书,这些架子都很高,几乎接近天花板,这几排书架高出清雅许多,她站在里面,感到既安全又恐惧。有时,她走进来,觉得自己很渺小,周围是高不可测的山峰,她仰起头来,像是一个孩子仰望巨人,她待在里面,仿佛待在密室,隔绝尘土带来的忧愁。有时,她走进来,莫名的忧伤袭上心头,这里像一个囚笼,压得她喘不过气,仿佛总有人站在她的上空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强烈的压抑感与她发高烧昏迷一般,一座山向她的胸口倾斜。
不管怎样的情绪,她都视书房为一个特别的地方。这个地方,她很少容许别人进出。其实,她不用容许,因为本就无人对此地感兴趣。
她站在架子下面,用眼睛对书一本一本的扫描,终于,在架子的顶端,她发现了它,绿色的封皮,书脊上写着四个字“廊桥遗梦”。她只得去旁边搬来铝合金梯子。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很欢心,她喜欢做这样的事情,传统家庭里男人做的事情。
贺朴和吴简简懒洋洋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贺朴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他们的心思都不在电视上。
吴简简头枕着手说:“我们快没钱了,得快点再搞点了。”
贺朴边看着电视边说:“嗯,在海边那天我跟你说的别墅,你觉得咋样?”
吴简简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说:“先弄到钱再说吧!”
贺朴不再说话,他想去那里度过这个夏天。海边,终归比这里好些。他喜欢看到许多陌生人,相遇又离开的陌生人。他们可以在一起打牌、旅行、喝酒,做任何事,只要他们不熟识,乘客一般,一同度过一段时间就分开。他从不为分别而悲伤,相反,他害怕熟悉,害怕发展亲密关系。自从十五岁那年,他就害怕与任何人发展亲密关系,吴简简除外。这里的夏天既漫长又炎热,没有比海边更喧闹的地方了,他可以在那里结识许多人,他可以把自己表演成任何人,萍水相逢的人不会关心他的过去、喜好和性格,他们可以一起做许多事情来度过这个漫长而无聊的夏季。他不敢停下来,停下来无事可做,他会疯掉的。
吴简简无法理解贺朴为何青睐那海滨别墅。他以为,贺朴年轻,贪玩,放纵,仅此而已。至于他,正在心里盘算着一个周密的计划。这个计划会让清雅坠入他编织好的蜘蛛网,永远别想离开他。仅仅是想着,他的心中已经开始激动,想象着清雅柔弱的手臂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他的手,这种控制感让他踏实,充满对生活的希望。他需要一个宠物去宠爱去豢养去驯服,只有这样的宠物可以赋予他人生希望,不然,他就会走向空虚、颓废、绝望。
其实,他与贺朴一样,他需要一个稳定的生命给予他安全感,让他感觉到一种英雄般存在的理由,虽然这理由是荒唐的。而贺朴渴望与许多人建立联系,短暂的联系,不停地联系,简单的联系,容易切断的联系。他们不知不觉都陷入一种逃离当下境况的渴望。
吴简简起身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站立很久。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喜欢看镜中的自己,这让他感到他真真切切的活着。此时,是他坚定计划宗教般的仪式。他只是看着真切的自己,望着自己的眼睛,心中生出一股无所不能的豪气来,他砂砾般的眼睛与镜中的眼睛交汇,互相给予某种强大的力量。
他洗了把脸,走回客厅,对贺朴说:“我出去一下。说不准多久,不开车。”
贺朴抬起头来,直视他,问:“找清雅?”他实在太了解吴简简了。在这里,也只有清雅对吴简简有吸引力,对他贺朴同样有吸引力,只是他比简简来的理智、简单。贺朴明白,吴简简根本不可能忘记果果,但凡沾上任何与她有关的,哪怕荒诞无稽的联系,都足以让他发疯、发狂。
吴简简被猜中去向,他有一点恼羞,但是他压抑住了。他没有瞅贺朴,只淡淡的说:“我走了。”随即,开了门,又关上门,把自己关在门外。
他向清雅家走去。他想起角角,想起十多年前走向角角家一样。他的脑子里整天想的是她在做什么,角角在做什么?清雅在做什么?在家,他抑制不住地不停地看手表,焦灼不安,一刻也平静不下来。“啪”的一声,在他身后一米多处,一只花盆干脆利索的碎了,盆中的绿萝青翠欲滴的望着他,他被它吓着了,紧接着,一阵头晕目眩摇晃着他的身体,他努力的狠踩地面,甩了甩头,这暂时的头晕一闪即逝。他没有管绿萝,继续往前走,前面不远处就是清雅家了,他拐进楼道,站在电梯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上而来,震得楼梯里仿佛似急行军要去前线。
他在等电梯,这时,一个男人从楼道里出来,边往外跑边冲他说:“别坐电梯,地震啦!地震啦!”
吴简简立即反应过来,是走出楼道还是上去?他还没做出选择,人已经飞一般的往楼梯上走去。他与人流逆行,他不停地喊着“清雅,清雅”,如果清雅在人群中,她一定会听到他的声音。
这栋楼并不高,只有十五层,人流并不拥挤,三三两两的,男人牵着女人,年轻人牵着老人和孩子,有人期期艾艾,有人开始骂骂咧咧,孩子的哭声,他边跑边喊,此刻,他的心跳的极快,脚不听使唤的猛劲向前冲。清雅,清雅,他简直不敢相信失去她的下场。
清雅搬来梯子,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既刺激又胆怯,她爬到顶端,伸手去取绿皮精装的《廊桥遗梦》,手指马上就要触到书皮了。这时,天花板的灯管明灭交替,她感到一阵眩晕,她转过头,看到书架开始移动,她吓得毛骨悚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正在翻动书架。
她头皮发麻,手在哆嗦,一颤一抖的取出《廊桥遗梦》,“哗啦哗啦”一大堆书砸了过来,她的小腿开始抽筋,疼的她弹跳起来,跌坐在地上,梯子不紧不慢的砸在她的身上,她被埋在梯子和书中间。身上有个部位在汨汨的流血,疼痛万分,恐惧万分,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她不能动弹,听到楼道里有人经过,她想喊救命,可是嗓子哽咽在那里,怎么都喊不出口。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一个人,书架在晃动,灯在闪烁,她一个人,一股凄凉之境袭上心头盖住了她流血的疼痛。她想,她就要死了,她孤零零一个人,会不会等到尸体腐烂了都没人知道。她想妈妈呀,想外婆啊,她孤独的要死了。她不敢想 ,亦不敢动。
吴简简来到清雅家门口,他使劲的敲门,“清雅,清雅,你在家吗?”他敲了很多下,足足有三分钟。清雅听见有人敲门,可是她动弹不得,她轻柔的回应无论如何也传不到门外去。吴简简收不到清雅的回答,准备离开。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承担不了没有清雅的世界,他掏出钱包,拿出一张银行卡,三下五除二把门打开了。他破门而入了,即使清雅怪罪他,他也不后悔,他也要这么做。吴简简有许多缺点,但是有一个优点,他认准的事情从不会放弃。
他走进屋里,循着清雅的声音,他找到被埋在书和梯子里的她。他把梯子扶起来,温柔的把她拉出来,看到她腿上小溪般流淌的鲜血,流在洁白的腿上,他的心酸疼酸疼。他看到她苍白的脸和她紧拉着他衣角的纤细手指,他像一块冰见到阳光一样,流着泪把自己软化了。他走到卧室,找出一条毛巾,往她腿上一缠,使劲勒紧了,打了个结。他掬起清雅,像似掬起一汪清泉,抑或是一条小鱼,把她抱在怀中,正欲出门,他看到一堆书上面是一本《德伯家的苔丝》,他弯下腰把这本书捡起来放在清雅的怀里。
他说:“帮我拿着。”
清雅便死死的把这本书抱在怀里,廊桥遗梦已经成为遗梦,她只带着苔丝与他一起逃亡。她一只手抓紧他的后背,一只手抱着苔丝。
吴简简抱着清雅,往外走,楼梯里已经空无一人,整栋楼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一路流星似得跑到楼外。篮球场上聚集满了人,这个小区里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他抱着清雅来到这里,许多人望见他们。他们看着他,像看着一个英雄一样,他救了清雅,救下了他们心中孤零零的一块,他们毫不吝啬的把崇拜和尊敬给他。
贺朴朝他走来,看到他怀中的清雅,他瞬间明白了。明白了清雅的份量,这份量超出了他的想象。然而,他说:“清雅怎么了?”
吴简简紧锁着眉头说:“腿上受伤了。附近有没有诊所?这里有没有医生?”
贺朴转身向着诊所方向跑去,小区里有一家诊所,在临街的一楼,只是不知道医生有没有锁门而出。他出了小区的大门,跨国马路,对面即是诊所,大街上几乎没有人,人都到广场上去了。诊所的门没有关,敞开着。他走进去,喊了几声:“医生,在吗?”没人应。他翻箱倒柜,找到绷带和医用胶带,从架子上找到一瓶紫水和一些棉签。
清雅因为失血过多,开始昏昏欲睡。这次,她不想不辞而睡。她说:“简简,我好想睡觉。”
吴简简的心紧了一下。他忽然听见背后一个童声:“叔叔,你坐这里,姐姐受伤了。你们快坐这里。”
这个孩子不漂亮,却很可爱,西瓜太郎般的发型。他说:“谢谢你!小朋友。”孩子砸吧了一下嘴,害羞的溜开了。
他抱着清雅坐过去,把清雅放平让她枕在他的腿上。她像受伤的流浪猫一样,盛夏里怕冷,往他怀里一缩,睡着了。
贺朴拿着绷带和药水赶过来。吴简简解开绑在清雅腿上的毛巾,血已经止住了。贺朴拿起棉签站了消毒水,往伤口处擦了一遍。接着,贺朴拿起绷带开始缠绕在她的腿上。清雅醒过来,她知道他们在给她包扎,她缩在简简怀里的头不敢起来看。她的腿很疼,疼得她忍不住痉挛了一下。吴简简感觉到她醒来,掰开她的脸来,她看到他看她,那么温柔,充满情人般的怜惜,她硕大的泪珠簌簌的落下。他重又把她的头按回他的怀里。他的心开始疼,很久一直麻木的心开始复苏,一个劲的疼。
广场上,人们窃窃私语,大家讨论着这场地震,没人离去,没人慌张,没人受伤,除了清雅。有人故意走过他们,想看望清雅,但是看到她躺在他怀里,也就不打扰他们,静悄悄地走开了。
人们谈论着这场地震,这个城市在他们的生命里还没有经历过地震。有些男人打起赌来,关于这场地震。有些男人开始骂,中央地震局是干什么吃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二十分钟过去了,有的人接到了短信,有的人通过手机上网,大家收集到的结果是一样的:江州地震了!
这个城市没有地震,它的隔壁城市地震了,它只有震感。大家开始喜悦起来,是恐惧过后的喜悦,带着侥幸,好似躲过一劫般的。有些人开始往家返回。更多的人回家去。吴简简抱起清雅回家去。他把贺朴遗忘在广场上,贺朴没有跟上他们,而是径直回家去。简简记性不好,有时候又记性太好,他一直与记忆做斗争,又一直与遗忘做斗争。他想把角角遗忘,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他想记起很多事,又经常遗忘。
他抱着清雅回家去。走进清雅的卧室,他把清雅放在床上,清雅拉着他的衣角,不忍放开。他说:“我不走。”她用眼睛扫了一下她旁边的位置,他明白过来,给她盖上一条薄薄的毯子,他躺在她旁边。
她的卧室,当年她爸妈的卧室,刷了淡粉色的漆。不开窗户的房间,暗暗的,红润的,柔和,模糊。头顶上身一个莲花般的玻璃灯罩。他躺在她身边,她沉沉的睡去。他等她睡去,拿开她拉着他的衣角的手,起身走到书房。这里是一地狼藉,满地是乱七八糟的书,微微倾斜的书架。
他开始整理,先把书架推好,把书一本一本的放上去。他不用梯子也可以伸到最上面的一排架子。他花了两个小时才让这里的尘埃落地,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他担心他摆放书的位置不对,他担心清雅看不起他。对于他来说,泡在书堆里的瘦弱长发的清雅就像寺庙里的观音菩萨,是他崇敬的圣洁的女孩。他没读过大学,一直做个劣迹斑斑的痞子,比最劣迹斑斑的痞子还痞。曾几何时,他也想做个好学生,好青年,有为青年。可是,一切都晚了,他的人生再也不会走向那条路了,永远回不去了。
他抚摸着书架,手指掠过一本本书。他希望清雅醒来,会满意的看到这一切,最好对他充满感激,哪怕一点点也行,他就会非常开心非常知足。想到这里,他开心的笑起来。他抬起头来,发现清雅倚在门框上。他一怔,“清雅,你怎么起来了?”她不说话,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扑在他怀里,哭着说:“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他伸出双手把她抱在怀里,亲吻着她的头发。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抱紧清雅的手,占满鲜血的双手,这是一双杀人犯的手。他的心里开始矛盾,他这双手环绕在清雅干净的身体上,不忍抽离。清雅是多么容易知足的女孩啊!他才把自己万分之一的爱送给她,她却把整个自己开始交给他。他望着自己的双手,心中充满幸福!她的回应超过他期待的一千倍。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他想发誓,他一定对清雅好,他想用生命保护她。他把心底暗暗发誓的誓言咬紧牙齿里。
他说:“你的伤还没好,赶紧躺回去。”他抱起她,接着说:“我把你的书架整理好了,喜欢吗?”
她笑了,说:“喜欢。”
整个房间溢满了粉红色的桃花、樱花和蔷薇花,朵朵精神叶叶柔,雨晴香拂醉人头。
他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他卷起袖子说:“你爱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想了想,回答说:“你就做你最爱吃的吧!”
他说:“好!”转念一想,贺朴一个人回家了,丢下他一人,不太妥当。更重要的是,他害怕怎么跟他解释,虽然贺朴几乎不太干涉他,从来都不咄咄逼人,但是这让他更加内疚。那种无所谓的包容更加剧了他的内疚。他接着说:“晚饭,我叫贺朴一起过来,好不好?”
她甜甜的说:“好啊!差点把他忘了。”
他先拿起手机给贺朴打了电话,转身进了厨房。
清雅躺在床上,觉得无聊。她走到客厅,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看电视的欲望。素日里,她是不关心时事的,她不知道今日为何这么强烈的想打开电视。她坐在沙发上,抱着受伤的腿,所有的电视台都在播放地震中的救援现场。大雨、灰烬、泥土、尸体、救护车、军人、遍地的帐篷、护士......所有的画面雷同,幻灭的轰然倒塌。她看着电视,想起自己被埋进书房的恐惧,也许死亡之前就是那个感觉吧!
她一个人惯了,她没有经济压力,不需要心灵寄托;她以为她可以脱离任何人独立存活。她像田螺一样,有着自己的外壳,自我隔绝外界的晴天雨天。可是,就在今天,她突然发现,她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需要另一个人。
她看着电视里抢救的画面,回想着跌倒的一刹那,荡漾在书房里的灰尘,她觉得她再也不想一个人生活了。
她接到姨妈的电话,她告诉她她没事。挂了电话,她开始后悔,忘记给姨妈打电话,之前姨妈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到。
“咣咣咣”贺朴在敲门。她正想起身,吴简简从厨房出来开了门。这时,饭已经做好。
他们一起围坐在饭厅里吃饭,清雅很久没有这样与别人一起吃饭了,三个人的晚饭,十分温馨。
吴简简烧的菜非常精美,糖醋排骨,鱼香茄子,梅菜扣肉,小鸡炖蘑菇,都是家常菜,都是清雅爱吃的菜。
清雅说:“柜子里有红酒,你们要不要喝点?”
他们点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吴简简起身去厨房的柜子里拿了红酒,拿了启瓶器。
他们为遇难者祈福,他们为幸存者干杯。三个人安静而不寂寞。
吴简简说:“改天,我们去趟大悲院吧!等清雅腿好了。”
清雅是无神论者,从未进过寺庙教堂之类场所,但是她并不排斥他的提议。她点点头,夹起一块排骨,说:“好啊好啊”
他们边吃边聊。后来,清雅回忆那天他们说了什么,发现什么都不记得,好像一部无声电影印在她的脑海里。她看到吴简简和贺朴灯光下的笑脸,那样灿烂,灿若星辰,光明璀璨,他们开心的笑着,聊着,她只顾看着他们的眼睛时而弯成月亮,时而睁大搞怪似憨豆先生,他们的嘴角泛起阳刚气十足的皱纹,那么真实,那么让人产生信赖。她就这么顾盼流转的望着,在她面前的一副暖洋洋的无声彩色电影。
吃过晚饭,他们一起看电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手拉着手看电视。人有时候脆弱的不堪一击,有时候又强大到能与宇宙搏击。清雅从今天起开始脆弱,她身上的硬壳被这场地震的余震震飞了,她跳动的心脏赤裸裸的露在外面,一跳一跳,吴简简看得到,贺朴看得到。
他们三个都在思考生命的意义,都为活着而倍感珍惜。清雅意识到,她应该见到更多的阳光、人和树木。吴简简一直活在恐惧的边缘,他一寸一寸的想离开悬崖峭壁,现在,他真切的感到他活着,他的肉体活着,他在悬崖边上,但是他还活着。而贺朴,他只想简单,活着,这本来就是他的存在,也是他生存的全部意义和价值,偶尔他也会想从前发生的事情,他终究年幼,对恐惧和孤独的切身体会没有那么强烈,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听命于吴简简,他从他的身上获取依赖。
已经很晚了。月亮挂在天中,俯瞰着这间房子。吴简简看了一眼外面,月光明亮,他把清雅安顿好,与贺朴回家了。临走前,不忘拿着那本《德伯家的苔丝》。
这晚,清雅睡得很香。贺朴睡得很踏实。吴简简倚着床头一口气读完了《德伯家的苔丝》,等他读完,揉了揉眼睛,天已微微亮了,太阳还没有出来,他想大哭一场,他忍住了。他走到阳台,撩开窗帘看着晨曦。他很累,头脑却很清明,累极不乏。
黎明前的早晨,万籁俱寂,整个城市仍在沉睡。蓝色的天光开始变白,他的心中感到非常孤独,四肢无力,压在身上沉甸甸的肉体往下坠,脑海却非常清晰,这种肉体与精神分离的感觉让他悲伤到极点。
苔丝,这个带着淡淡忧伤的名称,苔丝,月光下的悲剧,雾气浓重的女孩。清雅与初恋男友的夜晚会是什么感觉啊?如同苔丝般的悲剧吗?他对她的怜悯也是对自己的怜悯。无数次,他想告诉别人,他犯下的错,可是他不敢,他一直背着一只像蜗牛背着巨大的外壳,艰难的行走,缓慢的行走,经常被压得喘不过气。清雅想必也有类似的感觉。他们的感觉不完全相同,但是他能体会那种沉重的没人理解的压抑的感觉。清雅与他不同,清雅是杀人犯的女儿,他是杀人犯,不,他不仅仅是杀人犯,同时,他还是同性恋、抢劫犯、扒手……他从杀人犯开始,不正义的开始,走上了不可自拔的深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他从不跟别人讲。他不能。清雅与人性搏斗了一把,可惜,她赌输了。她像苔丝一样赌输了。自然界的万物都有使自己得以恢复的能力,唯独她是杀人犯的身份没有办法改变。或许,她可以掩盖,像他一样,逃亡,谎言和犯罪,但是否认就等于不存在了吗?对于他,是十恶不赦了,他没有什么可逃避的,可是,他想活下去,用一个罪诱发另一个罪,无穷无尽的罪恶让他饮鸩止渴般的活下去。而清雅不一样,她理应值得人类高贵的灵魂的怜悯,可怜的是,也许只有他能够给予她如池塘般的安静和理解。
一抹晨光从东方发射出来,道道光芒开始唤醒沉睡的人们。他回头看躺在床上的贺朴,他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贺朴是被他拖下泥潭的。在贺朴很年幼的时候,还不足十五岁,吴简简就开始做起他的精神导师,牢牢的控制着他。贺朴追随他,亦步亦趋。杀人那天,他俩是一起的。从此,两人再也没有分离过。
他曾经忏悔过,对于简单的贺朴,是他犯的最大的罪,他自己充满罪恶,他让另一个人与他一起活在罪恶里,有时候比死还难过的感觉袭来,他与贺朴只能靠肉体度过,拥抱、抚摸、做爱,战胜恐惧。
他离不开贺朴,他害怕一个人,即使跟贺朴在一起,他仍然感到孤独,但是那样会好些,他可以看到一个肉体在他身边,他便可以区分噩梦与清醒、幻觉与真实。所以,他自私的把贺朴留在身边,也是因为活下去,在他看来,他所有的决定都是为了活下去。打开每个活下去的锁都是一个违背道德的钥匙。他如困顿猛兽,有着强大的生存欲望,这欲望燃烧了一切良知,唯独剩下一点点怜悯,但是这微弱的怜悯之光不影响他继续开启罪恶之门。
他躺回床上去。他睡着了,抓着贺朴的胳膊。
第二天下午,他去清雅家还书。
清雅刚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给他开门。湿漉漉的头发不停地滴着水,滴在她的肩上,滴在她走过的地板上,洗发露的香味袅袅的侵入他的鼻孔。
他把书还给她,说:“书我看完了,这是我看的第一本外国小说。”
清雅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说:“真的假的?”
他耸了耸肩,做了个爱信不信的姿势。
她走进书房,他跟着进来,从她手中接过书放回书架上。
他们走回客厅,她说:“你先坐。喝西瓜汁吗?”
他说:“好啊!”
她把毛巾放回洗手间,洗了手,去冰箱里端了西瓜汁出来。她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裙子,清爽怡人。
他端起白瓷杯子的西瓜汁,喝了一口,冰凉的甜液经过他的喉咙,流向腹部,压下他的燥热,夏天午后欲望的燥热。
她坐在他的旁边,说:“所以,什么感想?”
他说:“哦,苔丝她何必呢?何必真诚呢?道德与生存不可兼得。”
她垂下眼脸,说:“有些人做不到不诚实,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她抬起头,语气有点激动了。
他想避开她的眼神,因为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么高尚的眼神,她就非得追求一尘不染,非得撞得头破血流。可是,他没有避开,他深谙她,如果他避开了,她会失望,蝉儿离开夏天般的失望、绝望。他掩饰,他充满谎言和欺骗的一生,他与她目光对峙,他一边拷问着他的良心,一边支撑着。
他坚持,她软了下来。她主动地,俯过去,夏日荷花般的清香,她的嘴在他的耳边吐着热气。
她说:“你知道吗?我以为再也没有人接受我的身世了,没有想到,你完全不在乎。我爱你,简简。”
爱?他干枯的肉体和灵魂很多年都与这个字无关了。这是生命中第二个女人说爱他,初恋情人角角的一个爱字让他不可自拔,走上绝路。而清雅的爱呢,他是爱清雅的,这爱不光明灿烂,不纯粹,夹杂了恐惧犹豫和懦弱,但是她对他的吸引无疑是爱。他渴望被人爱,他不知道他渴望爱。当清雅这个“爱”字一出口,犹如礼花飞腾天空,夜空中绽放,点亮了他整个心房。他的血液通畅了,呼吸通畅了,一切都如死而复生一般。瞬间,无数的火热往上涌,他难以自持。
他抱着她,到她的床上去,她的爸爸与妈妈的床上,他们走向高潮和毁灭的床上。
他笨拙的撩起她的裙子,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与那天在海上相似,潮水涌动,汹涌澎湃,一股股海浪飞驰过来。
他的手尽量温柔的褪去她的内衣,他的舌吻着她的嘴,沿着脖颈,一路下来,她刚洗完澡的洁白而香气扑鼻的乳房,柔软的如云朵。
他看到他紧闭的双眸,她仍然羞涩,他想让她望着他,他呼唤:“清雅——清雅——”,她嘴角笑了,却仍然闭着眼睛。
午后的蝉鸣声嘶力竭,叫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柔弱的身躯却充满巨大的能量。蝉鸣盛夏猫叫春。
夏日的午后,世界沉睡着。他们如梦如幻的进入了彼此。
最近,清雅不打算写作。她要休息一下,她的休息只是不去刻意创造比喻,把世间万物当世间万物来看,慵慵懒懒,不主动刻意诗化它们。事实上,对于她来说,这很难。她虽然暂停了写作,但是脑海中一直都在勾勒,勾勒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些没有关联的任何东西。
周四下午,清雅在36.5度咖啡馆坐着。她在看《廊桥遗梦》。吴简简走进来,他没有犹豫,向她而来。他的头发,黑亮黑亮,眼角眉梢都是俊朗。他径直在她的对面坐下。她合上书。
“你来了?”
“嗯。”
“贺朴呢?”
“他在家。”
他点起一支烟,阿宝走过来。阿宝说:“这里不许抽烟,不要意思,先生。”
他把烟递给阿宝,阿宝接了去,离开了桌子,向吧台走去。
阿宝是这里的服务生,他喜欢清雅很久了。清雅从来没给他任何暧昧哪怕聊天的机会。他们像邻居一样,亲切、友善、保持距离。周四是他最喜欢的日子,每个周四,他都要精心梳洗,做完他自己的一套仪式。周四,他总是精力充沛,心情大好。他以为他这辈子就将如此度过,幸福的日子占生命的七分之一。他以为,清雅也会这样一直到老。吴简简的出现,打乱了他的章法,打乱了他手中的托盘,打乱了他的周四,打乱了他对生活永恒不变的期待,打乱了他的所有。
吴简简说:“你看书吧!我看着你!”
清雅笑起来,眨巴了一下眼睛,笑着低头继续看书。她认真的读着,不知怎地,她一直把自己套在罗伯特的角色上,她无法跳出来,无法站在作者角度。她有点沮丧,她不想这样,被套住被牵引着往前走。可是,她太理解罗伯特的感觉了。
他走过的所有荒野沙滩上所有那些细小的脚印,那些从未起锚的船上装的神秘的货箱,那些躲在帘幕后看着他的昏暗的城市曲折的街道上行走的一张张脸————所有这一切的意义他终于都明白了。像一个老猎人远行归来,看到家中篝火之光,所有的孤寂之感一下子溶解了。终于,终于......他走了这么远、这么远来到这里。于是他以最完美的姿势在她身上,沉浸于终身不渝的、全心全意的对她的爱之中。终于!
所有的孤寂之感一下子溶解了。
所有的孤寂之感一下子溶解了。
这是她对吴简简的感觉:所有的孤寂之感一下子溶解了。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她将此书看完了。与所有看过此书的人一样,她哭了。她比别人哭的更加凶残。她的嘴巴咧开,如同一个儿童的哭泣。
她以为她再也遇不见一个人,一个能让她融化瓦解的人。可是,他就这么来了,这么早,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让她措手不及。
他打开一包纸巾,叠好的一张放在她的脸上,她用右手接过去,擦了泪水去。只不到半分钟,她便恢复好了情绪。
他不敢看她,他说:“周末有空吗?我们去大悲院吧!”
她不解,说:“去那里做什么?”
他说:“祈福。你的腿刚好,去还个愿吧!”他还是不敢看她,一直望着窗外,望着街道上的行人。
她说:“好啊好啊。但是周末姨妈要来。”
他说:“哦,那就下周一。”
她颔首。
周日,姨妈来了。
姨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哭。清雅疑惑的看着姨妈的胸脯一起一伏,泪水把眼睛全都迷蒙住了,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神。清雅为姨妈倒了杯水,又洒了几片茶叶进去。白开水瞬间变黄又变绿。
她坐在旁边,看着姨妈崩溃。等着她说话。过了良久,姨妈说:“你姨夫,他嫌弃我,嫌弃我胖,早就在外面有人了。这么多年,我为他洗衣服做法。他对得起我们娘俩吗,我胖,我胖还不是因为给他生儿子。”她继续抽抽搭搭,清雅不停地给她递纸巾。
姨妈是她唯一的亲人了。爷爷奶奶去世了。外婆外公去世了。妈妈被爸爸杀死了。爸爸被执行死刑了。除了姨妈,她没有别的亲人了。这句话反过来也成立。除了表哥,清雅是姨妈的唯一亲人了。肥胖的姨妈,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她不唠叨,但是她自卑。她因为肥胖而自卑。自卑的女人大都喜欢付出,她们以为付出可以弥补自卑,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理论上说是没有错的,但是,天难遂人愿。她爱姨夫,爱自己的家庭。她一声不吭的洗了平铺起来能覆盖小城的衣服,她一声不吭的烧了三十多年的菜,突然才发现,姨夫原来早已经不爱她了。女人总是这样,妄图希望通过放低姿态来赢回尊严。可是忘记了,姿态与尊严是完全不相干的。
她肥胖的身躯,软塌塌的,像是一滩腐烂了的海中生物。
她在沙发上抽搐。
她一直在哭泣,在抽搐,在倾诉。清雅看着她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她已经听不清姨妈在说什么,她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姨妈很难产生怜悯,她开始觉得有点烦躁,她不想听她倾诉,她无法控制自己烦躁的情绪。她依然坐着,面无表情的坐着。莫名的烦躁。一个沉浸在快乐的恋爱的激情里的女人很难去安慰别人。相反,一个失恋无助被伤害的女人则感春悲秋,看见世界万物都充满哀伤,无穷无尽的世界尽头,无穷无尽的哀伤尽头。
清雅无力的躁动着,她尽量把胸中的烦躁暗下来。
姨妈拉着清雅的手,“清雅啊!以后姨妈跟你过,行不?我照顾你。”
清雅,不会伪装的清雅,躲躲闪闪,松开了手,她不想与姨妈同住。她知道她伤了姨妈的心,但是她担心与姨妈住,她习惯了一个人住,孤独而享受。姨妈提出与她同住,让她感到压迫感。
姨妈很失望,绝望。她没有想到,她视为唯一的可去之处,也不收留她。她感到寒心,她一生忙忙碌碌,努力温暖清雅,却还是没有得到她一点点温度。她知道清雅天性如此这般,她仍然感到失望,恼火,因为她没有得到她期待得到的。
她叹了口气,开始站起身,准备回家。她想:还是回那个家吧!反正是个没有骨气的人,千般万般不想回的家。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她不想面对丈夫,算了,委曲求全惯了的人面对多大的困难都能以惊人的意志继续委曲求全。她想往外走,她不想跟清雅再说了。清雅令她失望透顶了,她感到浑身发抖,盛夏燥热的天,她却觉得凉气嗖嗖的往外冒。
她一个趔趄不稳,栽倒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头磕着,流了血,人瘫倒在大理石地板中央。
清雅呆呆的站在她身边。
两分钟后,她跌跌撞撞来到卧室,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吴简简。
“你能来一下吗?”
“怎么了?”
“姨妈,姨妈她,她”
“她怎么了?”
“她死了。”
“好,你别动。我现在就过去。”
从吴简简家到清雅家本就不远。不到五分钟,吴简简和贺朴都来了。清雅坐在姨妈的旁边,被吓傻了。
吴简简伸出手指去探姨妈的呼吸。姨妈已经没有呼吸了。贺朴打电话给120。
120来了。他们一同去医院。姨夫和表哥也赶到了医院。他们来到清雅面前,清雅却退后不理他们。姨夫自知内疚,不再坚持。
清雅神游一般,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姨夫内疚,会把所有责任扛起来,所有人都会怪罪姨夫,除了清雅。清雅知道,她从来没有把姨妈当女人看,从来没有把姨妈当姨妈看,她一直把姨妈当成女仆,女仆!女仆欠她的,女仆天生低她一等。她是不幸的,她的不幸就是姨妈是女仆的原因。她觉得姨妈欠她,她从未想过姨妈的需求,姨妈不配有需求。她肥胖,她自卑,她是妈妈的姐姐,世人都欠清雅,姨妈也不例外。
她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毫无道德可言的人,是一个扭曲的人,是一个心灵极其肮脏的人。她坐在手术室前的座椅上,看着自己的脚尖,姨夫的脚尖,表哥的脚尖,吴简简和贺朴的脚尖,医生护士来来往往的脚尖。每一个脚尖朝向不同的方向,没有相同方向的脚尖。
她开始厌恶自己,火辣辣的脊背灼烧着,她羞愧难以自持。吴简简伸出手臂,把她搂在怀里。她没有动弹,她觉得她不配,吴简简若是知道他拥抱的是这么肮脏的心脏会不会鄙视她?
众人都不说话,表情肃穆。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说:“请节哀,我们已经尽力了。”
清雅不停地点着头,用下巴磕着膝盖。姨夫和表哥哭了起来。她没有责备姨夫的意思,一点都没有。她觉得她不配,她没有资格,她才是害死姨妈的元凶!不过,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姨妈的葬礼很简单,在一个浅蓝色的日子举行。生前不被人重视,死后不被人记挂。她走的静悄悄,没有打扰这个世界的安宁。
姨夫一直想与清雅谈谈,清雅的眼神一直说着:没必要,没必要。她不想说谎,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姨妈死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清雅回避着姨夫,不得已,说:“姨妈她很孤独。”说完,转身离开了墓地。
她听到背后传来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她此时的心情与姨夫类似。一个视为机器人的女人用盈盈满满的爱让他们的生活安定有序,走得绝望、孤独。这种内疚折磨着每个活着的人。哪有如何呢?人类如此,永远学不会爱,都是在失去时才知道内疚,活该!清雅的人生最难以启齿的事要变了,不再是她杀人犯女儿的身份,而是一个绝望的女人临死前提出与她同住的请求被她拒绝了。蚀骨的内疚和自责让她很快躲回自己的房间。
一连沉寂几天,无论吴简简怎样逗她,她都无法展颜。吴简简无计可施,清雅岿然不动,不说话,面无表情。逼得吴简简胸中压了一团火,燃烧的小火苗与日俱增,逐渐烧成熊熊烈火。
餐桌上,他们坐在长方形的宽边上,距离是长边。清雅用小勺一勺一勺喝着红豆薏米粥。
“我们去大悲院吧,明天。”吴简简说。
“好。”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让你开心起来。”
“什么都不用做。”
“你,不能老是这样子。”
“......”沉默。
“我没有办法了。”
“......”沉默。
“我讨厌你这样。受不了了。”没有耐心的吴简简终于暴露本性。他把碗摔在桌上,站起来,身体前倾,瞪着她,血脉喷张,气急败坏。
清雅依旧自顾自地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粥。
吴简简坐了下来,右手攥成拳头,左手捏着右手的手指,双手放在鼻子上方。他极端厌恶清雅这样对他,她是在挑战他的耐性。她令他抓狂,她的冷暴力令他失去理智。
怒火中烧,他忽地站起来,拉起清雅到卧室去,饭厅里回荡着勺子掉在地上鸣鸣的声音。
他不顾她的挣扎和反对,禽兽般的扑在她的身上,扯去她的衣服。
一场云雨过后,清雅平躺着,倦怠地而动情地说:“姨妈去世前,知道姨夫外面有人了。她活不下去了,想跟我住。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迟疑了一下。我真的不想跟她住。她很失望的站起来,倒在地上,就再也没有醒来。简简,我杀人了,我爸爸杀人了,我也杀人了。”说道这里,她已经满脸泪花了,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耳朵里。
“不,你没有。姨妈心脏衰竭死的。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不,不是的,就是我的错。”
“看着我,看着我。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为什么我会那样?我应该答应她的,这样她就不会站起来,就不会跌倒。”
“这都与你无关,与你无关。相信我。姨妈她是好人,她去了天堂,在那里就不会受苦了。你不是说姨夫对不起她吗?她走了是解脱。”
“真的?”
“是的。不然,她会痛苦的煎熬。”
“如果我杀人了,你也不会抛弃我吗?”
“怎么会呢?”吴简简心里想,她真是个孩子,天真,幼稚。不久的将来,他将证明给她看,他让她犯了罪,让她同他一样,他们拥有同样的身份。他将不再迟疑,彻底的将她征服。她,将毫无招架之力。
清雅满意地笑了起来,似醒非醒模模糊糊相信了他。
吴简简摸着她的胳膊,说:“明天我们去上柱香,为她祈福。”
清雅点点头,闭上眼睛,睡着了。
梦中,她梦见了姨妈。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在房间里弓着腰,低着头,打扫卫生。她一遍一遍的擦洗家具,清雅想看看她的脸,可是徒劳。姨妈留下的是一个背影,没有人看到她的脸,更没有人记住过她的表情。
吴简简回到家中,贺朴正在百无聊赖的打游戏。他走过来,站在他身后,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在他的耳垂处亲了一下。
“我们明天去上香。”吴简简说。
“好。这次我们玩大的。”贺朴停下了游戏。
“多大?”吴简简问。
“怎么着也得够海边度个假。你还记得上次去海边我跟你说的别墅吗?我们可以以清雅的名义租,带她一起过去。”贺朴对海边别墅念念不忘,“这里让我憋屈,我不想在这待了。”
“好。带清雅去,你不会吃醋吗?”吴简简站在电脑桌旁,看着贺朴。
“不会的。她怎么可能取代我的位置。”贺朴邪笑着。
吴简简没有回答,走到洗手间,打开淋浴头。他不是同性恋,至少不是生理上的同性恋。他对清雅是爱,对贺朴是孤独的渴望。清雅会不会取代贺朴的位置,这取决于他,取决于清雅对他的吸引程度。人的一生是无法规划的,不管多么理智的人都会屈从与内心的渴望,而这渴望往往是人的理智无法控制的驱动。他不可能离开贺朴,贺朴也不可能离开他,他们是世界上一个物种,这个物种只有他们俩。突然,淋浴头的水让他灵机一动,也许,也许这个物种可以再增加一个人,这个物种可以是三个人。想到这,他突然狂喜。
这样,他就可以控制清雅,得到清雅了。这样,他也不会失去贺朴。他会让这个物种亲密。他只需拉清雅进入这个物种。
第二天,风很大,路边的树木都被风蹂躏着,不住的点头哈腰。天很热,团团的热风铺面而来。他们一起去大悲院。
车子停在大悲院附近的停车场。三人出了停车场,遇上街道两边的算命先生。一个带着黑色圆形镜片的眼睛的半仙,边掐指边冲他们喊,“姑娘,最近有灾。请留步。”
清雅皱着眉头,困惑的望着半仙,半仙的眼睛躲在眼镜后,她不能看清。半仙的山羊胡子增加了神秘性。她站着不动。吴简简拉着她走开了,贺朴催促着快走,快走。她只觉得那个半仙的眼睛是红色的,急红了眼,想向她泄露天机。
他们一同向前走,贺朴不停地告诉清雅,这些算命的都是骗子,他们见了谁都会喊得。清雅本就不信,她只是觉得这个半仙有点蹊跷,她没法看清他的眼睛,她就无法相信他。如果,她能看见他的眼睛,也许,她就留步了。
天气很热,大马路上都是烫伤皮肤的阳光。要过马路,有个中年男人扛着一根竹竿,竹竿的前端是一只巨龟,乌龟背太阳晒得邹巴巴的,枯萎了的样子,半死不活状。他们穿过他的身旁,来到大悲院。贺朴买了票,三人一同进去。
他们进了院里,贺朴先去买了香。三人站在中间的香炉前面,毕恭毕敬的向四面八方鞠躬,鞠躬完毕,把香插上。他们逢神必拜。清雅跟着他们,她一面为姑妈祈福,一面在心里暗暗为她和简简祈福,她为心底这个小秘密欢呼雀跃。他们一同跪在蒲团上,她禁不住偷偷瞄吴简简,吴简简和贺朴严肃的惊人。
每次行动前必烧香磕头,这是吴简简与贺朴达成的规则。对于他们,这是件意义非凡的事情,之所以把清雅带来,他们觉得由清雅参与的行动更加便利。吴简简有私心,他要利用共同犯罪捆牢清雅,让她乖乖地躺在他身边,她是他的猫咪,主动地讨好他、取悦他。
他们各怀心事,各自祈祷。
从大悲院出来,他们原路返回。又遇见了卖乌龟的男人,与来时的不是同一个人,这里卖乌龟的人不难见到。清雅还想再见一下那个半仙,等到她走过去,半仙不见了。她暗想:可能是收拾东西回家了。心中有些许不悦,好奇心没有被满足的不悦。
午饭时分,天气更加燥热,三人开车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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