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你知道德伯家的苔丝吗

  她把电脑合上,头压在上面,双眼空洞的望着梳妆台。化妆镜中的她纤瘦、苍白、空虚而颓废。她有多久没有见到日光了,她记不清了。她摸着大脑右侧,里面有不知名的东西往下沉。她又把手移到下面,胸中有不知名的东西往上顶。就是这种状态,某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状态让她干瘦,流浪猫咪一般。

  她脱下衣服,赤裸的平躺在床上,这让她的胃很舒服,一根悬着的羽毛落了地,更加轻了。天花板把天空与她隔离开来,天花板压着她的胃,她的胃压着身体,身体压着床,床压着地板,地板压着大地,结结实实地,层层压着。

  她闭上眼睛,刚刚这篇浅薄的嘲弄的小说又开始折磨她了。她记不清是第几次沦落到这种状态,早知道就不写了,写另一篇也许会更好。大脑中开始分娩出一根射线,这条射线透过她的身体,飞出窗外,一直延伸到天空之上宇宙之间某个地方。她捂着耳朵,她不喜欢被遥控指挥,她想跟宇宙那边谈谈。可惜,这条射线不听她使唤,她亦无法破解此种密码。

  她开始孤独,眼下怎么度过是一个痛苦的问题。更大的恐惧是明天做什么,后天做什么,以后做什么。她知道,所有的人都追求无所事事的明天,所有人都恐惧无所事事的明天。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产生无尽的愉悦,追求得到的东西,恐惧它缠人,用尽胃部的力量也要甩掉,洗掉,用水冲掉,实在不行用火烧掉,连同自己。

  她若是街边的水果摊贩,就不用担心。天一亮,橘子、苹果、香蕉、菠萝,成筐的,成箱的,用她那刚睡醒尚未舒展的身躯把它们摆好,平整的,按照昨天的格局,然后掏出烟,点上,眯着眼睛,她的悠闲没有任何人发觉,上班族匆匆赶路去了。

  她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浪费了二十分钟。她把手抬起来,垫在脑袋下面,这样会不会好点,明天万一,万一没有灵感怎么办?永远都没有灵感怎么办?她恨自己走上这条路。

  她看了一眼昏暗的灯的开关,无力去按。她开始厌恶,蜷曲着四肢,厌恶自己轻易就变幻的情绪,她无法控制思考,也许不是思考,是幻觉,不用嗑药就能漂浮起来的幻觉。她有这个能力,可是别人也有。很多人都有,黑压压的人群都有。

  她翻了个身,她应该做点什么。披上衣服,切个土豆,具体的,形象的,不同颜色的物体,简单机械的重复动作,这些会告诉她明天做什么。她走到冰箱去,突然忘记要做什么,胃部已经被填完,要做什么呢?她忘记了。

  她又重新回到床上去。她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她产生欲望,哪怕一点点情绪,联接某个灵感的情绪。

  天开始黑,一个胖子嘴角挂着嘲讽,饶有兴致的抓起一把铅屑,让它们从指缝中一点一点的洒下来,薄薄的,覆盖苍穹。于是,天真的黑了。

  她的窗外是一个小型篮球场。此时此刻,有人在打篮球,篮球触及水泥地面的声音干燥、结实。夜幕垂下,路灯亮起。她走到朱窗,双手拉扯开白色的帷幔,朱窗上的玻璃不够明净,有污浊的点点聚集在那里。她努力去看篮球场,看不清楚,她把目光注视到窗镜上,这个散发着霉味儿、尘土味儿、外婆味儿的窗户,她有点想逃离。

  吱呀一声,她推开窗户,楼下是两个男孩在打篮球。年龄应该跟她差不多。三十之前,二十之后。她俯视着他们,居高临下。她什么都不用做,她不丑。相反,她很美。她张望着他们,用空洞无物的眼神。并不是真的空虚,她脑子里在搜寻,搜寻一切可以破译她脑电波的物体,给她情绪的物体,或者某个能够让她提起兴致的物体。

  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也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姿势没有动,趴在窗前。他们的姿势也没有动,吴简简抱着篮球站在那里,贺朴也站在那里,他们距离不到两米,都望着她,楼上的女人,趴在窗台的女人。

  她是清雅。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外婆给的。

  他们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她举起右手,用食指不停地绕着一绺头发,她开始站起来,而不是趴着,有规律的缠绕着那绺头发。她的大脑开始穿越。那是八年前,大学课堂上,系主任老处女雄壮的站在讲台上,用极端地不容挑衅不容分辨的语调说:“女人用手拢头发是挑逗的表现,情欲的表现”。她的脑电波把这句话从遥远的城市遥远的过去给她送过来,“女人用手拢头发是用手拢头发是挑逗的表现,情欲的表现” “女人用手拢头发是用手拢头发是挑逗的表现,情欲的表现” ......

  她念着这句话,望着他们。她想证实这句话。如果真如老处女所说,她便成功了。可是她又不想让老处女得逞,就算她现在已经死了,她也不喜欢她,一直厌恶雄壮汉子般的老处女。

  他们开始交谈。她听不清楚他们讲话,她能看到他们在交谈。她一直保持着规律的撩拨头发的姿势。

  吴简简抱着篮球,询问贺朴,“要不我们邀请她来玩吧?住的这么近 ,怎么说也是邻居,不是么?”他望着贺朴,不是请求,是照顾他的情绪。他想邀请她,他每天与他呆在一起太单调了,单调并不是厌恶或不喜欢。他希望一些新元素加入他们之间,某种能给他们带来安全的东西或是刺激的东西。

  贺朴比他年龄小一些,他被他带着。若干年前,他带着他为争夺一个女人打架。从此,他们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字典里的友谊。吴简简跟他说话的口吻总是让他无法拒绝、无法思考。他的眼神并没有丝毫勉强贺朴的意思,但是事后,贺朴总是感到被勉强了。他分析不出原因,又无法拒绝。

  “好啊,行啊,只要你请得动她,只要人家愿意下来。”贺朴觉得清雅是个漂亮的女人,虽然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某种说不出的直觉告诉他,他不愿意吴简简把这个女人喊来,同时,他又急切的想看清清雅的脸。

  吴简简认真严肃的抱着篮球走到清雅窗户的正下方。他抬起头,一瞬间,他想回头看一眼贺朴,也是一瞬间,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样会让他看起来很怂,楼上的女人会嘲笑他。他应该做的干净利落,行云流水的把她邀请下来。

  夜,不那么寂静,比白天寂静,差不多的寂静。

  “喂!你好!我是吴简简,你要不要下来玩会?”吴简简侧了一下头,做出个邀请的姿势。他不像贺朴,贺朴的脸不管怎样变幻,少不了玩世不恭的意味。他只要认真起来,可以给任何人一种正值,一种纯洁,一种可依赖与可被依赖。

  清雅微笑了一下,空荡荡的上衣反衬的她更加清瘦了。她若有所思般的狡黠让吴简简充满了喜悦之情,一股淡淡的情愫在他心中升腾。男人都不喜欢太直接太爽快的女人,他们喜欢被女人吊着的感觉,他们自己也解释不出原因。被吊着那段时间是他们诗意与兽性都爆发的时刻,雄性动物速来喜欢激情。也许吴简简没有意识到此刻的状态,他只是觉得,站在这里很好,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仿佛他在做一件善良的事情,类似于拯救苍生的事情,让他觉得如此美好。

  清雅放下玩弄头发的右手食指,她往前探了探身子,忽地又退后,双手抓着窗台的边缘,像个孩子般的调皮。她像做了一个影响人生的伟大决定一样,闭了眼,又睁开。她说:“好的,等我一下。”说完,跑开了。

  只一句“好的,等我一下”已经让吴简简心花怒放。清雅已经走了,他的眼睛还在盯着那个窗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望着天空,平静的没有运动迹象的蓝色天幕。他要赶紧收回喜悦,避免让贺朴看出来。仅仅不到三秒钟,他就收回了刚才的表情,重新换回与贺朴对话的表情,轻松、自然,充满友善。

  贺朴无所事事的站在篮球架下。他看着吴简简成功邀请了楼上的女人,无所谓哦!他告诉自己。他对女人有兴趣,不敢有兴趣,不浓不淡。在他眼中,女人是个脆弱的东西,一旦沾上,就很难摆脱,麻烦团团,错综复杂。他想要简单的生活,哪怕女人可以为他带来十二分的愉悦,他也不想去触碰,他固执的认为,麻烦比那愉悦要多好多倍。

  吴简简回到贺朴身边,告诉他:“她马上就下来!”贺朴接过吴简简抛来的篮球,在地上拍打了几下。地板又开始有节奏的颤抖起来,路灯疼惜的望着地板,地板被篮球击打的余音微微的摇动路灯。

  清雅走了过来,看到他们,她小跑了几步,在快要接近他们的地方,她放慢了脚步。她的脚上是一双白色的球鞋,不到一厘米的白色袜子边勒着她干瘦如柴的脚踝,小腿苍白而细弱。她穿着深色的短袖短裤,不是运动装。她刚刚从柜子里翻出若干年前跳舞时穿的行头,紧身的黑色短袖,现在宽大起来。她的头发不再垂在肩膀,一如多年前那个舞蹈厅里,她高高盘起的头发,仿佛柴可夫斯基的白天鹅。光洁的额头和灿若星辰的双眸轻而易举的摄走他们的魂魄。

  她穿的衣服是外婆还在世的时候买给她的。外公去世多年,据说是因为短PR综合症,心脏病的一种,受到外部刺激后,心脏跳动是常人的N倍。那天,外公狂跳不止的心脏奋力挣扎想奔跑出他的体内,外公制服不了它,一气之下咽了气,心脏也跟着销声匿迹不再折腾了。

  清雅遗传了外公的心脏病。外婆小心翼翼的包裹着清雅,一如当年小心翼翼的包裹着清雅的妈妈。清雅需要什么,外婆便给她买什么。

  贺朴一个三步投篮,自顾自的玩起来。他心里紧张,他不知道他改怎样表现,想借助篮球转移清雅投来的目光。他在掩饰,他从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女人,怎样对待漂亮的女人。丑的女人倒也坦然了。

  吴简简略微邹了一下眉,他说:“小朴,过来,我们认识认识!”他叫的小朴温柔亲昵,带着爱怜与疼惜,似兄弟似父子。他喊贺朴过来,伸出胳膊,手朝下,摆来摆去,像一个宽容的父亲叫来刚闯了祸的儿子,带着一点点不悦与责备,更多的是无奈和怜惜。

  贺朴抱着球跑过来,站北朝南。清雅站南朝北。吴简简站东朝西。篮球架站西朝东。

  “我是吴简简”

  “我是贺朴”

  “我是清雅”

  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姓名。这就好了,知道姓名就有了记号,在心底一笔一划的写上。从此,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记忆不退,他就不是那个男人,她就不是那个女人,他们是有名有姓的,姓名把他们与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区分开来。

  吴简简把球从贺朴手中拿过来。贺朴眼神好略过一丝失落,吴简简看不到,他只顾把球递给清雅。清雅注意到了贺朴眼底的失落,虽然被他无所谓的表情掩盖着,但是她跳的比常人快的心脏给饿她敏感的直觉,这直觉科学一点来说是“读心术”。他还是个孩子,清雅在心底说。贺朴成熟的外表和偏老气的打扮可以骗过别人,清雅一眼看出这两个男人年龄相差至少五岁。贺朴喜欢清雅,清雅知道,他只是太小了,还没有长大到游刃有余掩饰情绪的年龄。

  清雅接过吴简简手中的篮球,也接过他关切的眼神。她说:“谢谢!”吴简简盯着她的脸,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吴简简若是喜欢谁,准会确保她完全的毫无保留的讲完她想讲的话,他总是微笑的等待着。不过,这种等待并不多见。他若不喜欢谁,跟所有粗鲁的男人一样,不听不闻或者直接打断。

  清雅抱着篮球,面露难色,说:“可是我不会耶,贺朴你帮我做个示范吧!”她说话非常细弱,幸好是夜,寂静的夜加上他们认真的耳朵,他们完全听清她吐出的每一个字,包扩那个令人酥麻的“耶”。她把球还给贺朴。

  贺朴没有想到,这球在他手中脱离了一分钟,散了散热气,重新回到他手中。他接过来,其实他不想接,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他非常不乐意给清雅做示范,不是不喜欢清雅,恰恰相反,他不想被清雅盯着背影侧影看,这让他陷入神游,浑身发烫。

  吴简简把清雅拉到身边,退后了几步。贺朴把球举起来,做了个标准的姿势,手腕一抖,球飞出去,稳稳当当落进篮筐。贺朴的心彻底放松了,一个简单的不能在简单的动作却给他带来极大地喜悦。他甚至还想变换几个姿势多投几次。

  吴简简鼓起掌来,“漂亮!”,清雅接过贺朴递过来的球,学着他的姿势,投了一下,篮球狠狠的砸在篮筐后面的板子上。她自嘲的笑起来。

  他们轮流投篮。清雅每次投中,都获得他们的赞许。吴简简不厌其烦的纠正清雅的动作、方向和力度。贺朴话不多,显然没有吴简简热络。

  球飞来飞去,清雅记不清多少次与他们指尖接触了。她很久没有与男人亲密接触,自从与初恋男友分手后,她就几乎没有参加过社交活动。收到男人最多的便是电话里的声音,出版社老板的,热心读者的等等。

  指尖接触也是缘。她头上冒着汗,有点累。她想休息一下,坐在旁边的台阶上。

  吴简简跑过去问她,“怎么了?”

  她一边擦着汗一边说:“我有点累,歇会儿。”她忘记如何与男人交往了,确切地说,如何与人交往了。在过去的两年里,她完成了五部长篇小说,她把体重从一百二十斤写到八十多斤,她把她身上每个细胞都写死了,那些新近长出的细胞远远跟不上她对自己的要求。她把社交的细胞也写死了,因为没有与外界联系,她的社交细胞得不到更新,她所有的行为都是自顾自的,犹如山林中独自成长的树苗,不需要园丁来浇灌,连守林人都没来保护过她。

  她开始懊恼起来,她应该提前告诉他们她累了,要休息一下。这样才是对的,才是符合他们的正常期待的。

  吴简简确保她不需要别的东西后,转身回到篮球场上。他与贺朴交替的投篮,两个身影一起一伏,宛如跷跷板的两端。清雅坐在台阶上,她想着,色彩?姓名?光与影?人与景?这些东西怎么来推动她当下小说的发展呢?她左胳膊肘架在左腿膝盖上,手指放在唇边,她把脸摆放的朝着他们,把思绪放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她小说中的地方。她思忖着,要不要给男女主角安排一个障碍,一个阴谋,一个耗尽他们毕生心血的磨难。

  贺朴的紧张消退了,刚刚见到清雅时他很紧张。他头脑简单,是天生,也是选择。他天生的简单,又刻意把生活简单化。他沉浸在投篮中,兴致勃勃,一如往常。

  吴简简坚持了一会儿,有点意兴阑珊。场边台阶上坐着的清雅让他觉得投篮索然无味,整个身体都想往清雅的方向倾斜。

  清雅直直地望着吴简简一步一步走过来,她丝毫没有察觉。她在听,草丛中有细微的声音,应该是草儿在动,窸窸窣窣的,这种声音安抚了她因运动而激烈跳动的心脏。她从来没有看望过背后的这片草丛,绿茵茵如蛋糕,她最喜欢吃的绿色慕思蛋糕。她想起甜甜的奶香蛋糕,心情好起来。那种压迫着她的胃和胸中的疼痛都消失了,脑中仿佛有无数个灵感念头在冒,如顽皮的孩子,探了头又缩了回去。

  吴简简走到她面前,默不作声,眼中仿佛压着一股惊恐。他一把拉起清雅,抱在怀里转了个圈。稳稳地把她放下。她不明就里,被突如其来的野蛮动作惊得难以置信。她惧怕的望着他,喉咙里卡着东西一般发不出一个字。

  吴简简转身走回清雅坐的地方,捡起旁边的小木条,驱赶着什么东西。清雅往他旁边走,他一手阻止清雅向前,一手拿着木条继续驱赶。

  一条蛇!那里是一条暗色的蛇,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它的颜色。清雅是怕蛇的,所有的动物中,她最怕蛇。那种流着液体黏黏糊糊吐着芯子的东西让她觉得恶心,“毒”这个字结结实实让她害怕。那是一种被欺骗感觉。然而,她站在吴简简的身后,不觉得害怕,好似这害怕转移到了吴简简身上。外婆说她胆子小,喜欢仗势。是的,但凡可以转移痛苦和恐惧的地方,她就想法设法转移过去,落得自己干净。写作是其中一种方式,她把痛苦和恐惧吐在纸上吐在电脑上,痛苦和恐惧源源不断地来,她只有不停地吐。

  她望着吴简简笔直宽阔的肩膀,为她驱赶蛇的手臂,慢腾腾的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这情愫涌向指尖,令她想立即回到电脑前敲击键盘。

  贺朴也跑过来了,同样躲在吴简简身后。

  过了一会儿,蛇被赶走了。

  吴简简躺在篮球架下。贺朴也躺了下来。躺在他的右边。清雅看了看他们,想起刚才那条蛇,那条蛇让她与他的距离近了一些。那条蜿蜒爬行的蛇,蠕动的蛇,它把她推向他。她犹豫了一下,顺势躺了下来,在他的左边。

  大地比她刚刚凉了的身体热,吸光了骄阳的火,正一丝一缕吐出来。她感到这种温热的感觉很好,背部、臀部向贴近一个男人的胸膛,久违了的感觉。

  他们望着天空,目不转睛。星河宁静,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流星。洁白透亮的月牙在宝蓝色的天幕上微笑,瘦弱虚弱的笑。

  她从来没有这样躺在仲夏的夜晚,从来没有。很久以前,她就被无意识锁了起来,没有人禁止她,亦没有人允诺她这样做,她不曾允诺自己这样做。她突然感到自由,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刚刚她还想着回到房子里,做那最渴望的时。此刻,她不想了。她被这松弛迷住了,松弛带来的自由愉悦之感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在她的耳边温柔的吟唱:小宝贝啊~不要走啊~

  风吹得她的耳朵痒痒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彻底松弛了,千年冰块解冻,万物复苏,她的血液也温热起来。她偷偷的朝吴简简望去。他躺着,砂砾色的眼睛望着天空。他在思考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思考一样,似想非想。他知道她偷偷的看了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立即用牙齿隐藏住了。

  贺朴没有说话。吴简简和清雅都没有说话,他是不会说话的。不说话就是在享受沉默。他们都在享受沉默。

  清雅以一种沉醉不可自拔的音调说:“今夜,很美,是不是?”

  吴简简笑了,他心里笑的更加厉害。女人是不会沉默的,任何接受过保护的女人都不会沉默。女人分不清真实的需求与虚假的安全。思及此,他测过脸,看着清雅细弱的脖颈,白的发亮,还有那光洁的乌发,他仿佛看到一个金色的项圈正在套在她的头顶。他想送她一个项圈,闪闪的,让她永远也不拿下的。

  他说:“是的。很美。但不及你的十万分之一。”他扭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贺朴。贺朴淡然的看着别处。

  她的身体凝固了,随即热起来。她的腿紧绷着,脚趾也不敢晃动起来。她感到心中一阵痉挛,有点尴尬又有些欣喜,尴尬源于不亲切,不熟悉。一个声音告诉她,赶快离开这里。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去吧!牵起他的手,只一下,除了月亮知道。她突然瞥到她的房子,她的阳台。突然,她猛地做起身,站起来,朝家走去。

  吴简简被她突然的举动惊愕了,他也坐起来,两手搭在膝盖上。他想叫她,却没叫出口。他为他刚才的想法而略微内疚,这一丁点内疚阻止了开口。他没有挽留,也没有道晚安。贺朴依旧平躺着,他们不管他的事,他只顾享受着遥远的月亮送来的月光。

  她转过弯,确定她消失在他们的目光里。她开始喘息,她能看到心脏跳动的音律,杂乱的五线谱上胡乱的编排着音符。她飞奔上楼,开了灯,跌坐在地上。她什么都抱不住,除了她瘦弱的肋骨。她揉捏着肋骨,用尽全身力气,捏的疼痛不已,额头上沁出汗珠子来。她走到宿舍,拿起桌子上的玳瑁梳子,把垂落的头发梳理干净,让它们远离眼睛。

  打开电脑,她开始写作。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跟不上她脑中的声音,手指疯狂的敲击,头脑中无数个声音指挥着应接不暇的手指,她调动全身的器官,每一滴血每一根睫毛都慌忙的奔跑。就这样,疯狂的两个小时过后,她瘫倒在床边,倚着床的边缘,面对着阳台。她不想去阳台上看看他们走了没,她觉得那很恶心,羞耻。

  她去洗了个澡。把头发整理平整,一丝不乱。又把闹钟擦了三遍,简单的白色闹钟,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两只耳朵是它唯一的装饰。她把它小心的擦拭,她擦了二十多年。她擦着它,从儿时到少女再到如今。它与她一样陈旧,活在过去。同它一样陈旧的还有玳瑁梳子,黄色斑点的玳瑁梳子是她用过的唯一的梳子,梳齿上面有些痕迹,残缺的痕迹,一道道细纹诉说着它的年龄。她不知道它的年龄,只有它自己知道。

  她累了。想到这个晚上,打乱了今天的排序,但终归完成了这个小说的漂亮结尾,属于这个小说的疼痛明天就消失了。她应该是知足的,她与他们中间隔着这个阳台、这个窗户。这个阳台和窗户不容许她走下去。她关了灯,睡了去。

  吴简简和贺朴望着她房子的灯,亮了,灭了。他们躺着,聊着生活的计划,生计。

  贺朴说:“我们还是不要找她了。她肯定没钱。”

  吴简简沉吟了片刻,说:”你不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吗?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她令我捉摸不透。“他越发的觉得她与众不同,前所未闻,她与他的期望相差甚远,他想改变一下计划,她不是鱼,不是普通的鱼,她是条鲸鱼。

  贺朴说:”哪有那么复杂?还是别搭理她了。“她的瘦弱让他不想跟她有瓜葛,那会纠缠不清,会让他一生痛,他不要内疚、歉意,他不想招惹那些让自己产生歉意的人。

  吴简简沉默了。他们听到了远处的蛙鸣和近处的蝉鸣。这些声音随着清雅的离开都出现了。他们看了眼月亮,抱起篮球回家去了。

  星期四的下午,清雅抱着电脑来到公寓附近街角的36.5咖啡馆。星期四下午是她咖啡馆写作的固定时间。她需要定期跟上时代,看看这星期的人们与上星期的有什么不同。她不愿意去很远的地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无须打卡上班,但是仍然会觉得星期四是一个接近愉悦的日子,接近愉悦的日子是最愉悦的日子,接近幸福的时刻是最幸福的时刻。

  他在这里。吴简简坐在吧台边,双手放在吧台上。大厅里有许多空位子,很少的人。她看到他了,她看到他也看到她了。他土黄色的眼睛像海边的砂砾和夜晚的白炽灯。

  她径直走向她的固定位置。坐的笔直,打开笔记本。侍者给她送来一杯蓝山咖啡,他们的墨守成规。她说了声谢谢,开始写作,句子如小溪般的在电脑上细细流淌。每当此时,她看不见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

  过了良久,她合上电脑,端起咖啡,呷了一小口。她的眼睛开始疲倦,她放任这种疲倦,满足的疲倦。她放下咖啡,靠在椅子的后面,让肩膀放松。她开始听,听一切声音。她为男人女人的交谈声分别谱曲,再把他们的和声放在脑子里演奏。她享受着这一切,嘴角微微咧开,一丝甜蜜笑意溢出来。她喜欢周四的下午,静静地这么听着,谈话很有趣,好几次,她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吴简简坐到她面前。她着实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安慰自己,这结局她早就料到了。她那天的不告而别,她想找个借口,发现任何借口都不合适。他不提,她就不说。

  吴简简看着她,一双尘土般的眼睛,敏感如灰尘的细末。

  他问:“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

  他指了指她的笔记本,问:“你在?”

  她回答说:“没事,写封邮件。”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作家,没有人知道她是腰缠万贯的作家。她多年来如一日把生活过得极致简洁极致淳朴,她被人看做是个值得怜悯的年轻女人,她的身世和经历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好,很友善,很亲切,从不让她的身世在咖啡馆流转,在街道流转,在任何人中流转。他们守口如瓶。

  他想跟她聊天,但看到她不想说话的样子,他也就不说话了。

  她看他没有交谈的意思。接着,她把耳朵打开,脑子打开,身体各个感官打开,重新开始听周围人的交谈,把他们的谈话编码、粉饰,自娱自乐。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想离开,又不想离开。她心情大好,他想知道原因,他挪动了一下椅子,重新坐定,不小心碰到她的腿。他弯腰去检查,她海军蓝的裙子盖着纤细精致的膝盖上,白色的肩头平底鞋镶满了玻璃,像钻石一样折射出几道光线,跟她的表情一样性感。

  他抬起头说:“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

  他们就这么坐着,整整一下午。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听到了好几个有趣的故事,看到了好几个可爱的画面。她心满意足的准备离开。

  他抬起左手,手腕上是一款表盘极其复杂的工业设计。“四点半了,我也该走了。”他帮她拎起电脑,一同走出去。

  侍者和老板待他们走后,炸开了锅。他们说着,笑着,清雅小姐终于不再孤单一人了。长久以来,她每个周四来喝一下午的蓝山咖啡,他们早已把她视为半个家人,半个客人,一个活动的家中景观。

  出了咖啡的门,她问:“贺朴呢?”

  他说:“哦,他去买点东西,我们刚搬来这里不久,很多东西需要添置。”

  她表示理解,点了点头。

  他把她送到她的楼下,想上楼。她制止了他,从他手中取走电脑,道了谢,上楼了。

  周六下了雨。周日的阳光很好,雨后天晴的清澈天空召唤着耐不住寂寞的人。姨妈来看望清雅,自从外婆死后,她每个周日都会来看望清雅。她会带来一些食物,药品,衣服等等清雅可能用得着的东西。除此之外,她会把整个寓所打扫一遍。她不觉得累。如果清雅乐意,她宁愿天天来打扫一遍。但是,清雅明确表示不需要。她每次来,送些补给品给清雅,把垃圾全部带走。她坚持这么做,许多年了。这么做让她有信仰某种宗教般的感觉。

  姨妈很胖。她的体重是清雅的两倍。她是一个善良、淳朴不招男人喜欢的女人,信奉传统伦理道德的谦卑女人。

  照例,这个周日,她给清雅送来新鲜的水蜜桃,清雅喜滋滋的吃着,看着姨妈忙里忙外,直到下午。

  大约三点钟,她送姨妈出门。她一直把她送到楼下。姨妈腿不好,体重又很危险,她想确保她不会跌下自家的楼梯,出了公寓的门,她们就作别了。

  回来的路上,她迎面碰上吴简简和贺朴开着车子。车子在她的脚边停下,这是一辆黑色大众。

  吴简简摇下车窗,说:“清雅,跟我们兜风去吧!我们去海边玩一会儿。”他穿了一件番茄酱颜色的短袖,头发是刚刚打理过的,潮湿而黑亮。

  她看着他砂砾般的眼睛,她不想拒绝他。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异性了。那个傍晚,她已经犯忌,她不想再犯忌,引得情绪跌宕到歇斯底里,但是她的身上一股燥热从乳沟一直往下流,某种生理上的欲望正在鲸吞她的理智和她为自己设的防线。

  她摸了摸右耳垂,消磨掉几秒钟,两只猫眼往上翻,往天上翻,这是她犹豫时候的招牌动作。摸完耳垂,她咬了一下嘴唇,好似做出了人生一个非常大的决定。她点点头,上车了。车门砰的关上那一刻,她的心颤了一下,好像逃学的学生害怕被父母逮到。

  她一个人坐在车的后面。狭小的空间飘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香水加香烟的男人味。这味道不难闻。

  车上放着不知名的音乐,蓝调,忧郁,她觉得既刺激又胆怯。她看着前面的他们,忽然感觉他们很陌生。这陌生令她恐惧。忽而,她又想起那个夜晚,他们并排躺在星空下,那么踏实。

  车子行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海边。也许是因为昨天刚刚下过雨,今天的气温不是很高。海滩上许多父母带着孩子在玩耍,这是个周末。有的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盖城堡,还有的孩子在捉海水冲上来的螃蟹。她与他们一同下了车,她走在他们身边,很抢眼。不停地有人投来目光,那目光是羡慕所有年轻人的目光。

  浪花有节奏的拍打着海滩,一波追赶一波。他们租了一艘划艇,划到海里。夕阳染红了西天,又被西天擦掉扔进地平线下。海风送来清凉,难以言表的心旷神怡。清雅觉得许多年都没有放松的神经和肌肉正在一点点融化来。

  海边玩耍的孩子开始牵起大人的手离开,留下的城堡还没来得及住人,螃蟹再也不用担心被铲子掘走。

  贺朴一个猛子突然扎进海里,向前游去。清雅把脚放进海水,浸泡着。她看到许多鱼在离她脚一厘米的地方绕道而行,没有鱼儿抚摸她的脚尖。不一会儿,她觉得脚有些凉,重新回到划艇里躺好。

  吴简简脱下番茄酱颜色的短袖,小心的包在她的脚上,她仰起头来,望着他。他古铜色的肩膀宽阔温暖。他摸着她的脚,她感到浑身酥麻,被控制了一般,没有方向的眩晕,下腹微微颤动,两腿之间仿佛呼吸的鱼嘴,不停地抽搐。

  他俯过身来,一下子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砂砾般灼热的眼睛。她感到在空中飘来飘去,随着波浪起伏,躺在婴儿床上,躺在温暖的怀抱里。他抚摸她,她的脸、眼睛、眉毛、人中,他吻上去。她想移开他探入她两腿之间的手,却不敢动弹。她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晚上,苔丝般的晚上。她想哭,她使劲的贴近他,让他的胸膛挤压着她的乳房,她不想呼吸,只想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哭了,他松开了她。他想说对不起,她靠过来,擦了擦眼角。他想问她为什么哭。她甩了甩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过身去,冲远方游泳的贺朴挥挥手。

  不一会儿,贺朴游回来了。他上了划艇,穿好衣服。吴简简和清雅拘束的坐着。

  贺朴打破沉默说:“你们饿了么?我有点饿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方的别墅群和树木在浅蓝色的天空映照下,宛似一副风景画。寂静的夜色开始爬上天空,浪花不停地击打海岸,这是唯一的声音。

  他们上了岸,贺朴开着车子去买食物。清雅和吴简简坐在沙滩上。

  “五岁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妈妈不告而别去旅游了。做饭的换成了爸爸,为我梳辫子的换成了爸爸,为我穿衣服的换成了爸爸,晚上给我讲安徒生的也是爸爸。那段日子啊,爸爸对我格外的好。从幼儿园回来,我每天都问爸爸一个问题,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爸爸说,快了,快了。”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春节时候,妈妈也没有回来。植树节那天,警察把爸爸带走了。长大后,我把记忆的零乱碎片拼凑在一起:妈妈爱上了别人,爸爸把妈妈掐死了,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在妈妈达到高潮时候。妈妈走的应该不痛苦吧!”她想起了《失落园》,有些爱是毁灭,除了毁灭毫无办法。爸爸对妈妈属于如此吧!她对于爸爸的所作所为至今仍无法清楚的相信。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一种对爸爸和妈妈同样怜悯同样憎恨同样厌恶同样爱着的感觉,她从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不敢撕裂开来看。

  “爸爸把妈妈肢解了,挂在我家的阳台上。就是上次你们喊我打篮球,我站在的那个阳台。等风干了之后,抛到了河里。你刚来,你不熟悉这里。你若有兴趣,以后我带你去。爸爸被执行了死刑。我成了孤儿。我的初恋,啊呀,我给他讲了我为什么是孤儿,他就再也不理我了。什么都没说,直接切断了跟我的联系。”这个闸门在今晚打开,闸门都快生锈了,水库里蓄满了好多个月亮,蓄了很久。再不打开,月亮要不受她控制的飞走,带着她飞走。

  清雅满脸泪花。月亮爬上来,朦胧中,她的脸色苍白,泛着盈盈泪花。妈妈被爸爸掐死的画面是她自己在脑中绘制而成的。她的初恋情人,角角,他们初夜的那个晚上,她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们分开了。她想把妈妈死前的图像传送给他,让他帮她保存,从此她就可以卸下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苍穹了。可是,他错了,他与爸爸一样,在她高潮之后肢解了她,肢解了她的精神。

  她的脸上好似泛起了一层白粉,美艳动人的嘴唇湿漉漉的诱人。她平静地讲述着她的故事,隔着一层砂砾一般。那是久远以前的事情了,她想,她忘不了,多少个凌晨四点四十八分,她拿起剪刀,推开窗户,系好丝袜......都没有成功,她懦弱,她痛恨她的懦弱和她的苟且。恨得脊背冒汗,凉热分半。

  她笑着说:”你知道德伯家的苔丝吗?“

  他扬起眉毛:”什么?没听说过。“

  她微微笑着,不再说话。吴简简望着她,捡起一把砂砾扔进海里。他望着她内心里一直往下掉的玻璃,清脆的掉在砂砾上。叮叮当当的响声,他听得到。她猫咪般的身子,瘦弱的仿佛一根芦苇,无法站直,无法抵抗风。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这个女生两眼没有灰尘,是只金丝雀。他站在她窗下,那曾经风干过一个女人尸体的窗台。她住在那里面,她每天都可以看见的窗台。她还要经常把衣服晾上去。冬天,她可能在那里晒太阳,坐在藤椅上。夏天,她从那里听到他们拍打地面的声音,那干燥、结实的声音。

  他站起来,把她掬在怀中。她拼命的往他身上钻,如果可以,她想待在他的肚子里,再也不出来。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趴在窗台,看着他,他们,有一股冲动要走近他,他们。没有原因,没有任何理智可以解释的生理驱动,她腐败的枯竭的生活需要一点点刺激,针尖刺痛拇指的刺激就足够,而这刺激显然带着她走的越来越远,走到了海边,走到了他的血肉里,走近他的灵魂。不过,她不确定。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突然的欲望,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角角,角角只有一个,他一定与角角不一样,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车子鸣了一声笛,他把她放下。贺朴回来了。下了车,他拎着买来的啤酒、小菜,走到他们面前。

  吴简简点了一支烟。

  他们喝着啤酒。仲夏的海边夜晚,除了人脸和海浪声,海滩上一滩漆黑。

  “你们从哪里来?”清雅问,她已经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

  “聊城。”贺朴说,递给她一个三明治。

  “哦,那里好玩吗?”

  “没什么可玩的。不如这里,这里有海。''他停顿了一下,“刚才买东西的时候,有人说,那边的别墅是供出租的。还有很多空着的。”他说给吴简简听。

  吴简简抽着烟,没有回答他。

  这个美丽的深蓝色的夜晚,这么美丽的寂静的海滩。一辈子遇不见几回的地点和时间。

  晚上十点半,他们回到家。清雅跟他们道别,疲惫却欢愉的上了楼。她回到家,在屋里跳起舞来,跳着来到厨房,拿了瓶红酒和一个高脚杯,红艳艳的液体流进杯中,仿佛是她的血液正在顺着胳膊流向指尖。她举着它,来到阳台,一手抓着白色窗帘,斜靠着窗户,俯瞰楼下的篮球场,影影绰绰,有三个人影在那里或站着或躺着,耳边不时响起空旷的欢笑声。她抬头看着阳台,举杯向空中致敬,这里曾经是妈妈的尸体被风干的地方,她摇了摇头,一饮而尽后,把杯子放回厨房的柜子里。

  她洗了个澡,用那只妈妈留下的玳瑁梳子梳头发,又把闹钟擦了一边,咯吱咯吱拧了几圈,把时钟定在七点半,上床睡觉去了。

  吴简简和贺朴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吴简简点了支烟。

  贺朴俯过身去,摩挲着他的胸口,说:“你今天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吴简简弹了一下烟,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按住贺朴的要深入他胸膛的手。他的思绪很乱,他没有想过清雅背负这么沉重的故事。他只想借她演出一场,不想怜悯她,或者动心。但是她的身影在他脑中一直挥之不去。她干瘦的身材,在他眼中既心疼又性感。她的脚踝,她的鞋子,月色下她盈盈的泪光,这些都擒住了他。他本想为她套一个项圈,让她温顺的依着他。可是,现在他觉得 她给他套了一个项圈,他对她产生了无穷无尽的怜悯之心。

  贺朴失落的望着他。他知道这跟清雅有关。他有一些恐惧,一定是他进海里游泳和开车去买食物的过程中简简与清雅发生了什么。他不恐惧清雅会与简简发生什么,除了他,谁都不可能走进简简。但是在这么弹指一挥间,清雅让简简心事重重,这让他失落、沉郁。

  吴简简好像意识到什么,拉起贺朴的手,朝卧室走去。他轻柔的褪去贺朴的衣服,两人躺在床上。他想做些什么,发现聚不起精神。他试图抚平贺朴眉心的忧伤,手指不停地抚摸那忧愁。良久,他躺在他身边。

  吴简简侧过身,对贺朴说:“清雅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贺朴睁大双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吴简简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她,她在阳台上。那个阳台上,她爸爸把她妈妈杀死后,尸体挂在那阳台上。”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下去,男人的自私让他保留了角角这个存在。他想保留一些东西,属于他和清雅独有的、共有的。除此之外,他觉得这个故事好像一部分发生在他身上一般,他不愿意告诉任何人。

  贺朴的眉头舒缓了。他跟吴简简一样,生出一丝怜悯之心。清雅,情啊!她长得唇红齿白,清新典雅。他突然想起若干年前,吴简简追过的那个女孩。他没有跟她交谈过,甚至没有见过她的正脸。为她,他与简简漂泊至此。她的轮廓在他脑中逐渐清晰起来,他突然发现,清雅与她有几分相似,也许是那双眼睛,猫一样的眼睛,阴影下的一泓清泉,脆的像冰块。她们同样瘦弱,垂柳般的腰肢。她们的影子在他的眼前重合。他扭头去看简简,简简也正望着他。他看到简简眼中的忧伤,挥之不去的海底般的忧伤,黑暗、深邃、遥远。他没说话,主动地亲吻他,把那忧伤沉到海底。

  简简用一种迷离的眼神问贺朴:“你知道德伯家的苔丝吗?”

  贺朴迷茫的回答:“苔丝?不知道。是个女人?”

  简简说:“我也不知道。”简简开始触摸着贺朴,每一个接触点都像是燃烧了果果,十多年前他爱过的女孩;每一次触摸都在努力温凉清雅的灼热之痛,他开始爱上的女孩。然而,躺在他怀里的是贺朴,无法割舍无法分离的贺朴。他早已融进他的血液里,无法分析。

  贺朴忽然想起与清雅相遇那天,他曾经闪过的直觉,稍纵即逝了,他应该阻止简简接近她。他没有说服力,只有直觉,那股不祥的直觉。这个直觉现在重新露出海面,同样地,他没有说服力。

  凌晨三点半,清雅从梦中惊醒:爸爸骑在妈妈的身上,双手掐住妈妈的脖子,妈妈脸上全是汗珠,狰狞的扭动着身躯,难以置信的望着爸爸,渐渐地,她绝望的平静的死去......清雅一下子坐了起来,摸了摸脸上和脖子上淌下的汗,湿漉漉的。她起身喝了杯水,重新躺下,抱着被子,睁大眼睛到天亮。

  凌晨三点半,吴简简从梦中惊醒:他和贺朴不停地踢打着一个人,这个人抱着头部,使劲往墙角里钻。他们不停地踢打,一摊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染红了整个墙角。微弱的求饶声:别.....别......别打了,求......求你......,他的眼睛突然一怔,黑暗中却透亮的眼睛突然一怔!他们开始拼命的奔跑,仿佛身后有厉鬼追一般,跑啊跑啊,前面是一片森林,森林里有一百只狮子,全都张着血盆大口,他们跑进那万丈深渊般的狮子大口中......吴简简突然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

  贺朴翻了个身,问他:怎么了?怎么了?随即又翻了个身,沉沉地睡去。

  吴简简起身,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走到阳台去,点上烟,吐着寂寞的烟圈,遥看离这里不远的清雅的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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