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天，河边的柳树发出新的枝条，在骄阳下将手臂伸向无限的空间。张庄中学大门上横幅像骄阳下的热浪一样振奋了张庄老百姓的心。灰蒙蒙的烟尘中“热烈祝贺我校张春生、高雅、李玉香、史福生，古剑龙同学考上大学”“热烈祝贺我校实现全国高考零的突破”的红底黄字显得特别醒目。

　　激动得无法自持的罗老师握住了张春生略显苍白的手，哽咽的喉咙发出断续的语调说：“恭喜，恭喜！张春生！”

　　张春生张开双臂扑到罗老师的怀里，胸膛发出呼噜唏嘘的响声，肩膀起伏耸动，泪水如溪水哗哗流淌。他紧紧地依偎在罗老师的胸前，心底涌起如春江潮水一般的无限感激之情。在最困难的时刻，是罗老师挺起了他将要塌下去的腰杆，是罗老师为他顶起了一片遮风挡雨的蓝天，是他给一个贫穷的农村孩子带来了走出湖区的希望，是他彻底改变了张春生的一生。

　　张春生突然松开罗老师，双膝跪地，双手前摊，恭恭敬敬的给罗老师嗑了三个响头，泪水涟涟地说：“罗老师如果没有您，我这一辈子就要像我爸爸妈妈一样在田里掏牛粪、插秧、割稻。我家祖祖辈辈都没有读书人，我是第一个上大学的人，谢谢您，谢谢您！罗老师。”张春生抽抽噎噎得说不出话来。

　　罗老师的心里涌动着欣慰的浪潮，他就像一点火花，点燃了张春生，高雅他们生命的火炬，他用鲜血浇灌和推动了他们未来生活的引擎。二十多年的含辛茹苦、风风雨雨，他头发慢慢的变白变稀，皱纹渐渐加深加多。他没有家室，没有亲人，他的生命在张春生、高雅他们身上的延续，他的梦想在他们的身上实现，他盼望这些孩子们走出湖区，走到天边的世界，孩子们的出息就是他的光彩。

　　张庄中学实现高考零的突破的好消息，正如春雷炸响，山洪突发，惊喜的洪流一下子冲开了淤积已久的情感闸门，泪水奔波而出，涛翻浪涌。他喃喃自语地说：“值了，值了！”一生的多灾多难，个人的巅沛流离，在罗老师看来，现在都值了！

　　同学小胖耷拉着脑袋走过来对张春生说：“张春生恭喜你。”张春生带着看不起的腔调问：“你怎么样？”

　　小胖不好意思地说：“我连中专都没有考上，我爸爸妈妈要我留在学校再读一年。”小胖是一个玩心极重的孩子，整天跟着班上一帮孩子掏鸟蛋、上树、抓鱼、游泳，根本没有心思在学业上，罗老师多次的劝告，父母的责骂，小胖就是不听，置之脑外。

　　张春生想起了当年小胖当着许多同学的面，模仿他不便的腿，一边跳一边叫：“拐子拐，拐了个马桶盖”。他想起了妈妈和爸爸说：“孩子，忍字心头一把刀，你就忍忍吧。”他想起了他出生以来所受到的屈辱和歧视，受人唾弃，招人白眼一幕幕的场景，当年欺负他的小胖现在只能做农民，这就是天意！

　　他心里充满快意，眼睛发出寒颤颤的冷光，直瞪瞪地看着小胖，嘴角扁扁地翘了起来，鄙夷地说：“小胖，我想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要不是高雅，你肯定会把我打一顿。我谢谢你，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我体力和打架都不如你，我在智力上一定要战胜你，我们两家都是祖祖辈辈的种田人，我将要去广州上逸仙医学院，你仍然要像你的父母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做你的农民去吧，让你这样脑膜炎的人见鬼去吧！”

　　张春生仰首挺胸从小胖的面前走过，那条稍微有点瘸的腿似乎伸得直了，张春生的眼睛掺杂着喜悦和愤怒、高兴和嘲讽，脸上的肌肉变得扭曲而有点可怕。

　　罗老师非常诧异，张春生怎么说变就变了。以前他温顺，低眉善目，从来不敢跟人争论、更不敢骂人讽刺人，今天他居然把小胖给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行，张春生不能这样，他应该与人为善，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得教教他！ 如果他不改变自己，他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他叫住了张春生说：“张春生，过来，罗老师有话跟你说”。

　　张春生立刻收回了眉颊间那种狂傲不可一世的神情，毕恭毕敬地站在罗老师面前。罗老师带着责备和痛心说：“小胖过去对你不好，那是事实，你现在要宽宏大量，原谅别人，你没有必要在人家最痛苦的时刻，挖苦讽刺别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张春生低下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罗老师继续说：“张春生啊，我们每个人都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我们每个人都被这社会不公正的对待过，你还年轻，别想着这些事情，你要忘掉这些苦难的事情，走你人生的道路。”

　　张春生突然大声地叫起来：“罗老师，我心里不服啊，为什么我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为什么小胖还有其他的人对我这么不好？为什么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干农活？为什么我要吃这么大的苦，受这么多罪？我要报复，如果有一天我有这个本事。”罗老师突然觉得张春生变得很陌生，似乎不再是那个温顺、可爱、聪明、努力的小春生。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仇恨和压抑已久的愤怒，扭曲的脸翻腾着狼一样的气质和表情，他的两只手紧握拳头，微微颤抖，他不再是一头温顺的小羊。

　　“张春生、张春生，恭喜你，恭喜你！”正在尴尬无语的时刻，高雅带着一阵轻风笑靥如花地跑过来说：“张春生、张春生，恭喜你，恭喜你。”张春生一看见高雅，满脸的表情肌都尽最大的努力笑了起来。他永远都不敢对高雅有任何的脾气。他从心里实实在在地感觉高雅对他的好,在最困难的时刻帮助他。张春生常常看着高雅的背影发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像春潮一样时隐时现，他带着仰慕和私心爱恋她，就像月亮爱慕太阳一样，有心占有，又怕烧灼。高雅学习好、长得漂亮、性格爽朗、乐于助人，她父亲又是北京来的大干部，这一切一切的条件都比他强太多了。

　　高雅高兴地说：“张春生，我被湖南长沙工学院电子计算机系录取了，上大学以后我们就要天各一方了。”高雅突然心里涌起了一种怜惜的感觉，她很清楚这绝不是爱。她知道张春生的性情孤癖、言语木讷、思想有一些偏激。她愿意帮助张春生只是因为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愿意在人家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高雅非常高兴张春生终于考上了大学而且是他们学校唯一考上全国重点的学生，她禁不住说了一句：“张春生去了广州可别忘了我呦。”

　　张春生的心像鱼儿离开了水一样颤抖，他摇着头小声地对高雅说：“不会不会，我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张春生开始迷迷糊糊，痴痴呆呆地想“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高雅说的这句话什么意思？”他来到台上，一朵大红花挂在他的胸前，一阵阵潮水一般的掌声，大家羡慕的眼光，老师的赞赏，他居然昏昏疑疑地毫无感觉。

　　而在这一刻，在张春生从一个小儿麻痹症，凭着自己的努力，进入梦中的大学之时，高建，那个张春生未来的兄弟，却在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