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暑假到了，张春生回到家里等待高考揭晓，家里包产到户分了田地，爷爷地主的帽子也摘了，全家人从来没有这么高兴，“春生，今天我们要出牛粪！”爸爸用粗犷的声音给张春生派了今天要干的活，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张春生自然也心甘情愿地帮助干农活。

　　黑色的牛粪与金黄色的稻草混杂，足足有两尺多深。老水牛的四个大蹄子把它们践踏成一潭乌黑的又臭又粘腻的泥浆。家里从来都买不起胶鞋，张春生只好把白净的赤脚踩下去，咕嘟咕嘟冒出污浊黑水，臭气熏天，一群群蚊蝇飞起来，发出哄哄的声音，简直要把人吞下去。张春生使出吃奶的劲用铁钯子将牛粪钯入筐中，爸爸妈妈挑起送到半里地外的田间，另外四只空着的筐子还要尽快的把它装满，给爸爸妈妈轮换。

　　炎热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牛栏，蒸笼般的牛圈，散发出一阵一阵恶心的臭味,黄色的烟雾带着浓重的氨水味道直往张春生的鼻孔和眼睛里钻，哗哗的眼泪从红色的泪腺里流出，鼻涕像长长的粘虫一样，哈拉出来。张春生两眼紧闭，站在牛粪堆里，根本无处躲藏那一波一波袭来的混杂着尿骚烘烘的恶浪，双脚被泡得发黄，肿胀，像灌了铅一样。发热的液体从脚缝隙里往外钻，不知名的小虫子咬得脚上和身上到处都是疙疙瘩瘩，皮肤上挤满了一片一片的红疹。不一会儿，张春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整个胃肠道翻江倒海，咕嘟咕嘟的遍布响声，似乎青蛙在跳跃、泥鳅在翻腾，一股酸腐的陈年旧气往上直冲脑门的天灵盖。张春生再也顶不住了，哇的一声把早晨喝的稀饭像油井爆发一样吐了出来。他几乎就要跌倒躺在牛粪堆里面，他挣扎着拔出腿来，走出了牛棚。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胃里面稍微舒服了一些。只是他还是觉得身体像磨盘一样沉重，精神飘飘恍惚，似乎有人塞了一大团棉花在他的脑袋，浑浑噩噩，浆浆糊糊。张春生再也抬不起头来，他支撑不住了，轰的一声倒了地上。

　　“春生，春生”。耳旁响起了爸爸妈妈的呼叫声，他感觉到灵魂游游荡荡，飞出了身体。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上，爸爸妈妈焦虑地呼喊，他心里着急，可是却答不出话来。炎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老槐树长长的树叶耷拉着脑袋，一丝风都没有，只有不知疲倦的蝉鸣。

　　“啊，我好渴呀！”张春生想着：我好累呀，我真想好好的睡一觉，好好的休息，我都不想起身动弹了。

　　“噢，好痛”。他感到一阵一阵疼痛，爸爸妈妈跑到村边去叫了当地的土朗中——张茂柱大爷，爸爸用清水清洗他的身体，张茂柱大爷拼命的掐他的人中，再用食指和中指夹紧他喉结下和胸前的皮肤，像小孩子玩橡皮弹弓一样，拉长了，又让皮肤弹回去。

　　张茂柱大爷又拿了一个瓷器汤匙，蘸了一些菜油，在他身上拼命的刮，一道一道的血痕被刮了出来，他感觉到一阵阵锥心的痛，又觉得浑身无力，无法躲避。“张爷爷，你别弄我，我疼，我疼”。张爷爷越刮越凶，又用他的两个指头在捏他胸前的皮肤，拼命地夹。张春生终于忍受不住，“啊！我好疼呀，”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朦胧中看到爸爸妈妈泪眼汪汪，张茂柱大爷还在毫不留情地捏他的皮肤。他高叫说：“我疼，我疼，你别再捏我了。”他的前胸和背后被张茂柱大爷捏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黑紫色的毛细血管犹如蚯蚓一样，盘索在颈项，胸骨，后背。张大爷终于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说“春生呀，你中暑了。”

　　这时又有人叫了起来“张春生，张春生，你的信。”邮递员每三天来一次，传递着不多的信件。黄色的牛皮纸，信的左上角写着湖南省政府高校招生委员会，信的正中写着湖南省平阳县张庄公社张庄大队张春生同志收。他顾不得胸前背后的剧烈疼痛，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珠，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唰的一下撕开了信封，“张春生同志，祝贺你被中国广州逸仙医学院录取，请于8月25号带好行李，户口和组织关系到逸仙医学院报道，下面是你的高考成绩，政治65，语文62，英语48，数学95，物理87，化学96。”

　　张春生的心里小鹿拼命地跳动，他高举着着信封，仰着头，高兴地对天大叫，“我被录取了，我被录取了，我要去广州上大学了！”他说着，叫着，跳着，笑着，眼泪像山泉一样，哗哗的流，这么多年的屈辱，生活的磨练，刻苦的学习，顽强的意志，终于让张春生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

　　绿色的湖水似乎连接到了天上，水天相接，像蓝宝石一样发出璀璨的亮光，太阳也不像刚才那样灼热，发出柔和温暖的线条，一群白色的大雁沐浴在粉红色的金光下，翩翩起舞，飘然远去，逸仙医学院是不是在湖水的那一边？广州是不是荡漾在南海边上的一块晶莹的珍珠呢？他突然想起这么好的消息应该告诉爷爷。他来不及洗脚换鞋，带着满身的臭味，三步并作两步，跳跃着冲回盖着茅草的家，衰老的爷爷正坐到床边，拂摸那副将要用于他百年之后的已经漆成黑色的寿材。

　　“爷爷，爷爷，我被录取了。”爷爷睁着老眼昏花的眼睛说：“你被录取了，什么意思？”

　　“我要去广州了，去广州逸仙医学院读大学了，我要成为一个医生了。”两行老泪从爷爷浑浊的眼窝里流了下来，爷爷颤颤巍巍地握住张春生的手，嘴角跳动地说：“春生，你为我们家争了气，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有一个大学生，都没有读书人，你是我们家第一个走出去的，你以后要争气。”张春生摸住爷爷的手说：“爷爷，我一定好好的学习，为您和爸爸妈妈争气！”

　　知了在槐树下扯着嗓子，发出莎莎的笛声，老牛也发出嚒嚒的深沉叫声，一线夏阳下，无数的灰尘在张家的厅堂里跳着永不停歇的华尔兹，梁上的燕子又在銜泥做一个新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