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艾仲对我的感情，也丝毫不承认他有负于我——时至今日，哪怕他已经离我而去，在我的心里，他仍旧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男人。

　　可是，就像慕夷说的，如果，如果这世上有一样很好很好的东西，你也很喜爱它，可是它就是没有办法摆到你的房间里来，如果强行把它绑进来，它会非常痛苦，那么，你要它继续放在你身边吗？世界上好的东西不在少数，难道每一样你所爱的，都必须在你的房间里？

　　的确，虽然我说不清楚我和艾仲是不是合适——我常常觉得找不到比他更适合我的人了，可是我们之间的矛盾又得不到善终。但是，从我的心里来说，他的快乐终究是更要紧一些。

　　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引发矛盾的最初都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小事——比如，因为我忘了回答父亲的话，他觉得我不够尊重他，我和父亲便一发不可的吵了起来。后来，就像我和艾仲争论时会上升到哲学问题似的，我最终是难以忍受的，把父亲外遇的事情当着他的面抖露出来。

　　父亲震怒，惊讶，憋得说不出话，重重地打了我一记耳光，就像小时候那样。我像个坚韧的壮士，用恶狠狠的目光仰着脸瞪着他，眼泪却实在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后来我说了很多很多，父亲或是反驳，或是沉默，最后像是崩溃了似的大哭起来。

　　“我都是为了你啊，我都是为了你们啊。”父亲老泪纵横。

　　似乎在他的眼里，那件不堪所构成的错远远不如他对整个家的贡献。

　　我心里又疼又觉得荒唐可笑，最重要的是，那天的脸也被父亲打得很疼很疼。我看着他跪在家里书房的一角，朝着爷爷奶奶的遗像，像疯了似的捂脸痛苦，用后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他涨红了的脸的一角。

　　我转身离开。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有能力选择我去哪里。

　　我想处理一下自己脸上的伤，又不好意思跑到医院去惹人闲话，就待在自己的车里很久很久，打了电话给慕夷，请他去帮我买点药。

　　慕夷见到我的时候，他的神情哀怜，我看着他就像照镜子似的，也仿佛看见了自己。那天我突然情绪崩溃，在他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我告诉他，我处理烂了所有的一切，我和爸爸， 我和男朋友，所有的事情我都处理不好。

　　慕夷轻轻拍着我的背，不停地叹气。

　　我哭得声音更大了。

　　慕夷说，亦笙，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会很心疼。

　　我稍微收敛了一点，复而直起身来。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已经哭得手脚发麻，口齿不清了，“一一死了，沈娇走了，妈妈也对这个家失望了，她这么痛苦，我的父亲却死不悔改，他还要不停的把这种痛苦转移到我的身上……我遇到艾仲以后所有的事情变得好了起来，我以为一切都好了！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我们现在分裂得不行，艾仲也好像没有原来那么爱我了，我很怕，我很怕他会离开我啊！”

　　慕夷看着我，又把我揽到怀里。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会一团糟，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就从二十五岁开始，我的生活完完全全都不一样了！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可是我现在就是分明被卷了进来啊。我所有的生活都不一样了，真的都不一样了，我原来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平静下去的……可是你说，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要遭受到这样的命运！”

　　“我也不知道，大概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慕夷说，“命运是公平的，你曾经得到过别人一生都未曾拥有的东西，至少，从大众的角度来说，你还是该……还是会失去一些什么吧。我记得以前有一句话这样说‘我赤足而行，看见没有脚的人，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幸福’。亦笙，你的境遇还没有坏到那么坏，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比你更加悲惨的人，可能就在现在这一刻，发生着更加悲惨的事情。你可以去看看他们……你这么善良，我相信当你了解了别人的痛苦，你也就不再会这么痛苦了……况且，爱你的人还在你的身边啊，你的家庭即使有百般的不是，但是它还是在你的身边，你没有失去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我还是在嘤嘤的抽泣。

　　“可是艾仲他已经不爱我了啊。”我不知怎么的，无意间加重了这个程度副词，可是，我真的感受到他对我的爱不如从前。

　　“不，这的确是你自己想多了”，慕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很爱你，非常爱你，至少在我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

　　“虽然……我不确定他到现在对你的感情有没有变过，毕竟也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就我对他的认知来看，艾仲是一个很长情的人。而且”，慕夷整理了一下我的刘海，眼色变得温柔，“……你那么好，他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真的吗？”我变得唯唯诺诺，用乞怜的带着眼泪望着慕夷，整个人缩在衣服里。

　　“当然是真的了，哈哈，你这个人吧，处理感情的时候就像个傻白甜，没什么技巧，让我来教教你好了。”他带动着整个空气轻松起来。

　　那段时间，慕夷是我最值得依靠的人，他就像我的军师，教我怎么去做，告诉我应该怎么去看待各种各样的事情。哪怕等到后来母亲回来了，我还是没有把一切告诉妈妈——对着家长，我始终秉承报喜不报忧的态度，和父亲撕破脸的那件事，我和父亲更是缄口不言。我依赖的人还是慕夷，似乎在这段时间里，艾仲，母亲，父亲都成了我的对立面，我心中有一个小作坊正在各种各样的开工，房间的门只对慕夷敞开。房间中射出的弓箭把我打造得像个刺猬，谁不小心触碰了，我就冷不丁的给他来一箭。

　　但是，即使有慕夷的陪伴，更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慕夷离开了我。

　　为了他的女朋友。

　　我想，大概是我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他又从来都迁就我，我似乎忘了他还有自己的生活，还有自己的爱情，还有自己应该恪守的分寸——哪怕我和慕夷之间除了友情实在是没有其他再多的感情了。

　　虽然慕夷没有和我说太多，但是我想，为着我们的事，他和女朋友应该没少吵架。即使那个女孩认识我，可是说到底，无论慕夷怎样解释，都没有办法让一个交往不深的人完全了解我的想法和品质，对于男女之间的友情这种事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完全不介怀。

　　这究竟是我的错，因为那个女孩做的已经够好了——至少她容许了我的存在，没有让慕夷在我最悲伤的时候离开我，不论背后慕夷做了多少的努力，我都相信这是那个女孩最大的善意。

　　所以，等到慕夷抱歉的和我说的时候，我很快的让他回归，让他去做他该做的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虽然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真的不是时候……但是我女朋友真的不高兴了。我很爱她，我要尊重她的意见，不，应该是说以她的想法为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怪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始终要在两者之间做出取舍……亦笙，真的对不起，或许…我的意见也不一定就是准则，我们毕竟是同龄人，我的想法也不一定完全正确……所以，你可以去问一些年长的，比我更有能力的人，这样或许更好……亦笙，我……”

　　“我知道了，别再说”，我顿了一下，“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快回去吧，我们以后还是及尽量不要联系了。”

　　慕夷再没有说话。

　　他的离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最恰当的形容，大概就是，在曾经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有一只手一直撑着你的脊梁。可是现在这只手不在了，我的背就突然弯了下去，虽然，我也可以很快直起来，但我会失落。这只手撑了我多久，我就会有多失落。

　　大学的时候，我很喜欢读一本书，费孝通先生写的《乡土中国》。书里提到同心圆模式的插叙格局，说我们以自己为中心，周边的人际关系一圈一圈漫散开，离圆心越近，关系就越亲密；离圆心越远，就越容易被牺牲。当慕夷提到“取舍”二字时，我便意识到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毕竟，他是喜欢过我的人，或许他到现在还一直喜欢我。但是，他爱着的是他的爱人，所以我作为外圈，在他的世界里，同他的所爱相较的时候，便被自然地牺牲了。慕夷和艾仲一样，是个痴情的好男人。

　　然而，就在他离开我的那个晚上，一向干燥的冬天终究是风是雨。

　　我的精神在五重压力下，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父亲去出差了了，我又和母亲住在空荡荡的家里。我休息了一段时间，向总监请了年假。现在工作基本上是支持我走下去的唯一理由了——艾仲去了美国，我们说好了分开。

　　分开一段时间吗？我常常觉得这就是我自己无谓的说辞而已，分开往往就是彻底的分手罢了。

　　总监说年底会很忙，年假也只能给我分开放，先批给我三天，让我好好在家休息一下。

　　“好不容易看着前几天胖起一圈来了呢，如今就瘦成这个样子”，总监像个社交孔雀，“哦哟哟，快来看看我们这小皮肤哦，怎么觉得白的不正常呢。”

　　他嬉笑着，没有追问下去。

　　“温尔小姐，我希望你赶快好起来。”总监阳光的对我说。

　　冬天对于时尚界的人物来说是个煎熬，我总不能把自己裹得像个包子一样，笨重的上街去吧。公司又下了一个任务，年底要出一组街拍，我被选成了模特。我心里暗暗叫苦，为什么有了明星的版面还不够呢？非要这样去折腾，最终还不一定可以用得上。

　　然而我还是照做了。外景组的人员搬着伸缩衣架，冬季那些五颜六色厚重的大衣压着工作人员，显得人手不够。我只有光着腿，穿着高跟鞋，掺和着他们的活计，已经快被冻得感觉不到冷了。

　　那天不知道为何，我的心很慌，砰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我想，大概是真的太冷了，整个人都被冻僵了，只有心脏和血液还在运动着，所以就格外敏感。

　　拍照是幸福又啰嗦的事情，一套衣服很多pose，很多场景，摆来摆去，又得走来走去，然而却会有一种万众瞩目的感，一旁总是会有人拿着衣服等着你换，帮你换， 端茶送水。其实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许多杂志上漂亮的姐姐上身总穿着各色的皮草，双腿却又裸露得像是夏天，好像所有的衣服只是为了彰显季节，并不是为了保暖而生。事实的确是如此，时尚和生活确有着不小的差距。整个过程中我都在流着鼻涕，腿上更是痛的像是要晕过去似的。最让人讨厌的是，前段时间被父亲打的那边脸竟也不自觉地痛了起来，而且在冷风中还略显红肿，化妆师只能不停的补妆，在我的右脸上盖上一层又一层的粉底——这大概是我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伤恢复的很慢。

　　今天为了取无人的实景，我们拍摄的很早，拍完第一套衣服也不过早上八点。我想着母亲应该起床了，我想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我中午想吃的东西，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手机。还在找的时候，又被同事叫去换衣服，我就把这件事抛下了。我又陆续拍了两套衣服，心想上午应该可以结束这项工作。

　　“亦笙，亦笙……总监的电话找你，打了好几个了。”男同事拿着我的手机从我们的据点里头钻出来，像个大笨熊似的朝我跑过来。

　　“你在哪找到我的手机的？”我心里一松，笑着问他。

　　“你放到公司衣服的口袋里啦，刚一直在响……我看是总监就接了，他说让我赶快拿给你。”同事有点婴儿肥的脸上已经开始冒汗了。

　　我接过电话。

　　“亦笙，你赶快打个电话回家，家里出事了。你妈说打了好多电话给你你都不接，只有打来公司了。”

　　“出什么事了？”我紧张起来。

　　“不知道，她没说，总之你快点打个电话回去吧。”

　　我匆匆挂了电话。果然手机上有妈妈23个未接来电。

　　我赶快打回去，却没有人接，心里更加着急了。于是，我就急赶着告诉负责人，接下来的摄影由小优借着完成，我有急事要回趟家。说着我就准备去换衣服。

　　母亲回拨了电话给我，带着我说不出什么滋味的的声音。

　　终于，我收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噩耗：父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