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爱情都会像鲁迅先生的《伤逝》，仗着所爱之人，逃出无尽的空虚。

　　我爱亦笙，这是我明白，而且正信的事。

　　然而她已不在这里。后来我常常跑到她的家里——那个有高大落地窗的房间就像是被遗忘在偏僻里的会馆。虽然冬日甚似往年明媚，但我总觉得落寞。这里再也没有亦笙的温度了，她的音容，她的欢脱，她的静若处子，随着她的离去不复。这个家，变成了一座真正意义的空房。

　　离开亦笙之后的日子，我什么都看不进。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常常看书看得出神——只要门缝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一个小心的访客生怕打扰到主人，我就会以为是亦笙回来了。碰到水杯被风吹得打翻在地，或是厨房里出现锅碗的声响……我总是急不可耐的跑去看。当发现所有的房间仍是空空落落，我便开始憎恶起风来。

　　莫非她开车被追尾了？莫非她又不小心摔倒了？

　　一想到这些我便急不可耐的出去找她。

　　我也确实去找过她——在我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半个月的异地让我们的矛盾极度爆发。那段时间亦笙的妈妈独自去了西亚旅游，她和她父亲住在家里。亦笙仿佛很不快——我约莫知道个中缘由，于是也就常常宽慰她，让她学会理解自己的爸爸。这样的事，几近占据了我们日常聊天的所有，她也愿意听我的话，在我大费周折的讲清缘由之后，亦笙会放松似的对父亲有了理解，聊天的语气也开心了起来。

　　然而亦笙最终在那段时间和父亲撕破脸了，这件事她似乎没有告诉我，又似乎告诉了，我记不清的原因既是因为她怕影响我，所以说得隐晦，也是因为我工作实在是太忙，常常自顾不暇。每天的东奔西跑和研讨考察我基本上没有什么时间去看亦笙的消息，开会时消息提示又不免调了静音，所以每当回到酒店以后，手机里总是会充斥着亦笙的消息，或是关心我的日常，或是像平日里一样，告诉我她对一些事情新的观点和发现。这时候，我便会和她聊上十几分钟，实在体力不支也就睡下。我想，凭借她的善解人意和我们彼此的深交了解，她是能够理解我的。

　　后来的日子，亦笙似乎睡的很早，而且越来越早——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夜猫子，工作起来不到午夜是断然不会睡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说，没事，就是累了。我没有察觉到丝毫的不对，体谅她辛苦，匆匆催促她去睡了。待确认她再无消息之后，我又开始伏案工作。

　　如果可以，我要写下自己的悔恨和愚蠢，为亦笙，也为自己。

　　亦笙开始变得性情古怪，每每道了晚安之后，动态又会出现在空间里，或者是我也开心的说了晚安之后，她就开始说一些语气古怪的话挖苦我，我问她为什么，却又从来得不到原因。

　　我想，我应该做出道歉，因为我是男人，更因为我爱她，我需要做出这些退步。所以我道歉了——其实是不明就里的道歉。

　　这时候，亦笙往往就不回了。我以为她睡了，却不料过了一会儿又会受到她的消息，消息多半是“我爱你”之类的情话，我正要回复却又匆匆删去，来来回回三四次。我压抑着的怒火不知怎的被她无理取闹的行为引发了，我像控制不住似的质问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屏幕上只出现了“对不起”三字，再没有删去。

　　我感觉到奇怪，匆匆去翻了她的动态，发现原来空间里一片空白的，却在最近徒增了许多，时间大多是午夜，甚至更晚。我看到她在昨天摔破了腿，而我却没有在昨天及时看到，也没有问她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抱歉，也逐渐理解了亦笙的反复无常，自己心里就稍稍好过了一点。可是不知怎的，我却没有心情去安慰和哄着她了。

　　在那件事情之后，我想要改正自己的错误，比先前更加上心，可是这样的事仍旧来来回回的发生了许多次，时间甚至从晚上搬到了工作时间——我一再退让，终究是无法忍受。我告诉亦笙我每天的行程，请求她能够理解我的忙碌，告诉她，在这段时间，我每天可以抽出睡前一个小时的时间陪她聊天。

　　“我知道了。”亦笙这样回答，没有给出答案。

　　“你知道什么了？”我觉得这大概是又要开始吵的趋势。

　　“没有呀，我就是知道你是来告诉我以后什么时间不能打扰你啊。”

　　我感到头疼。

　　“你真的觉得我是来通知你的吗？你为什么非要想歪呢？我告诉你是要看看你的意思，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们再定其他的时间。”

　　“那你激动什么？凶什么？你之前告诉我了吗？”

　　“我怎么又激动了！我刚才没有激动！”此刻我是真的激动了。

　　“你这样的语气还能叫不激动吗？”

　　我们的话题就这样被转移了，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向亦笙解释清楚我的本来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想和我吵呢？”

　　“我什么时候想和你吵了？”

　　“你说‘我知道’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你开始不高兴了。”

　　“我说‘我知道’就意味着自己不高兴了吗？谁告诉你的？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

　　亦笙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每说一句话你就要觉得我要和你闹，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亦笙的这句话显得十分落寞。

　　我开始扪心自问，这是为了什么。或许是我自己真的形成了一种习惯性反应——毕竟亦笙的这种态度持续得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到后来不论她再说什么，开心的也好，平静的陈述也好，单纯表示生气的也好，我竟都不自觉的朝那个方向想去。

　　“我已经一退再退，你却还是要生气，甚至是质问和教育我。”亦笙接着说。

　　我心里叹气，火气又暗暗升起，明明是自己一退再退 ，现在却被说成是她的退让，我好心的提醒在她看来也全然变成了高人一等的训斥。可我转念了，或许站在亦笙的角度，她确实在退让了呢？这么说来，她肯定有我没有注意到的让步，也是她的委屈。我们各自委屈着，各自做着自以为是的退让，却还是把事情处理得一团糟。

　　那天晚上，我和亦笙进行了一次长谈，我向她承认自己的错误，自己的疏忽，诚心祈求她的原谅。并且，我也告诉她自己的底线——不许用睡觉和生病开玩笑，因为我会真的认为她睡了或者生病了，我只能去安慰她，让她睡觉，表示自己的关心。如果我发现她以此作为玩笑，我会很不高兴，她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浪费了我的关心——其实，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长谈了。除了形而上的问题，我们为着这生活中的问题能够达到观念的统一，吵了很多，也谈了很多。这些吵过闹过的过程确乎让我们拥有了更为坚固的感情，与此同时，这些过程中的痕迹也不着声色的累成了裂痕。

　　亦笙许久没有答复。她只是问了一句，你还爱我吗？

　　我说，我爱。

　　“那我为什么感觉……你不爱我了呢。”

　　“不会的，你千万不要乱想，我只是太忙了。”

　　这个忙，是个事实，也是个借口。我爱亦笙，但在我从前的意识里，我觉得没有必要通过每天的联系来巩固我们的感情。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错误，只是感觉到亦笙的依赖——于是，我也就每天照例问候早晚，有事的时候才联系得密切。

　　“有些事情，我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有时候和你说话，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后悔……”

　　我开始心疼她了，静静的听着她说。

　　“我觉得……我很不开心…有点抑郁，可能真的是要生病了。”

　　“我不会让你生病的，你听我说，不要瞎想，深呼吸。”我已经开始订回来的机票了。

　　亦笙照做之后，情绪渐渐的平静下来。

　　“我回来找你。”我说。

　　“你不是还没有工作完吗？别别别，不要回来，还是工作要紧。”果然，亦笙阻拦了我。

　　我说好，哄她睡下了。

　　第二天，我还是出现在亦笙面前。亦笙难掩自己的惊讶，连连嗔怪我不顾工作，我告诉她今天没有工作，就是想她了，而且担心她，所以就回来了。她又忍不住在嗔怪里开心起来，像个快乐的孩子，藏不住一点情绪。

　　我们度过了很开心的一天，她又匆匆地催促我回去了。

　　“工作要紧，别为了我耽误正事。”亦笙的心情很轻松。

　　看到这样的她，我渐渐放心，就照她所说回去了。

　　如果说这次见面的功效，就是暂时麻痹了我们劳累的神经，缓冲了那个终极矛盾浮出水面。然而，那个矛盾还是摆在那里——我们口中说着爱与尊重，心里也想着理解和包容，却终究没有意识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用自己的价值体系规范着桎梏着自己的爱人，只要爱人稍有不慎，便也会在心里暗自堆积起埋怨，一旦埋怨积得多了，就会爆发一场避无可避的矛盾，这个矛盾带来的伤害，又会成为一种惯性思维，变成裂痕隐藏在我们中间。尽管接下来的日子，我为着亦笙的情绪，对她无所不应，她的消息一过来，我便立马回过去，不然她等一丝一毫的时间。可是这样的妥协让我甚是劳累，无疑不是长久之计。

　　最终的一次矛盾爆发在我回来之后。同样是因为一件小事，我们又开始怒不可遏的争吵——虽然说是争吵，其实也就是争论，我们从来不破口大骂，更不在公开场合撕破脸。这场由一件小事引发的争论最终上升为哲学问题，我们发现了双方在哲学层面的分歧，却又不肯做出让步。尤其是我，如果彻底放弃了自己一直固守的东西，无异于失落自己。

　　亦笙慌了，她的口是心非让我无计可施，疲惫又在争吵中深了一层。而她此时又开始了一种逼迫——她渴望急切的解决问题……而我，却没有办法解决这样的矛盾。我想冷静一段时间，亦笙越是想急切的解决，我越是想要无止境的逃避。

　　我告诉亦笙，你给我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兴许就会好了。

　　亦笙口中答应着，心里或许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我在一起之后，亦笙的情绪似乎越来越难以自控，完全超出了曾经在我看来，那个理性睿智的她。所以，亦笙还是口是心非了，仍是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显出十足的惶恐。

　　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她。

　　后来的一天晚上，我们在告白的，那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下。

　　时隔不过几月，同样的地点，又是完全不同的情景。

　　我再次请求她能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时间去想清楚问题在哪里。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亦笙这样对我说。

　　我为她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十分讶异。

　　“先分开一段时间把……虽然我知道暂时分开或许就意味着彻底分手，但是……我实在不愿意让你痛苦”，亦笙说，“我也尝试过让你放下对我的成见，但是你现在做不到……”

　　“对，我的确做不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呀”，她抬起脸来，用晶莹剔透的脸庞对着月亮，眼泪瞬间就一串一串地滑落，“所以，我们还是先分开吧。”

　　“你真的想好了吗？”我也变得死寂。

　　“还没有”，亦笙低下头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

　　她一抬头，眼泪又流下来了，顺着她好看的轮廓滚落，直到在下巴上停留了一会儿，在“咚”的一声打在我的手背上。

　　我告诉她，我会被派到美国交流，会离开一段时间，我们就趁着这段时间，各自都冷静一下。亦笙含着泪点了点头，勉强的挤出微笑，让我不要担心她。

　　那天晚上，我们像两个彼此深爱却又爱无能的病人，绝望的拥抱在一起。

　　我走了——脑海里尽是混乱，亦笙的形象也模糊不清。可是，我还是能够想起，亦笙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的样子，她专注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带着和整个娱乐圈格格不入的气质，干净得不染纤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