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分崩离析(二)

  这是我在25岁的生命中,第二次经历死亡。

  我没有问死因,也没有问这个消息是真的吗,确定了吗这样欺骗自己的话——我知道父亲确确实实是死去了。我的心猛地跳起来,和今天一个上午莫名其妙的心跳一样。我沉默了,母亲似乎是哭了,但也没有说话。我就这样拿着电话,穿着拍摄的衣服,光着腿,站在寒风中立成一座雕塑。耳边的声响熙熙攘攘的隐去了,我感觉有人在摇着我,问我怎么了,或者是让我快回家,或者是让我继续去工作,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完全感觉不到冷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下电话,拿出车钥匙,走出那个拍摄的中心的。总之,待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自己的车里了。

  如果世人知道我此刻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一定会责怪我的不孝和绝情——我想到的是我怎么样和母亲继续生活下去,我想到我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要怎么样保住父亲留下来的一切资源和财产,甚至,让这些东西生生不息。我想起的,是父亲带我去银行整理财产的情景。车里的温暖让我突然间像病了似的打了个寒颤,我又稍微清醒了一点。我想,大概不是我绝情,是我一直无法说服自己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的事实,所以我的脑袋只有顺着死后的一切发展下去。

  我就这样蓦地回到了家,整条路上自己浑浑噩噩,却居然没有被车撞死的回到了家。早上的家,没有了晚上橘黄的灯光,那个走廊尽头卧室里的房间再也不可能能躺着父亲了!他再也不可能发出那种呕出灵魂的叹息了。

  我看见妈妈,像当年的一一一样,半瘫在沙发上,泪似乎都已经哭干了。

  我轻轻走过去,搀着她,把她从腋下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母亲双眼红肿,看见我时闭上眼睛,奋力的拥抱住我,嚎啕大哭,可是,已经却无半点眼泪沾湿我的后背了。

  此刻的我,像当初一样,光着脚,光着腿,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可是母亲也不可能像当初一样,嗔怪着让我穿上鞋子了。

  整个过程我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开口问妈妈父亲的死因。

  后来,是哭累了,快要昏死过去的母亲告诉我,父亲在早上回来的时候出了车祸。他的同事开着车,清晨7:45的时候,从二级公路翻车坠下,跌在岔路前的谷里,车上三人,无人生还。

  我还是没有哭。我当时在想,或许这一辈子,我和车祸真的是有说不清楚的联系——我身边两个人的死,都和车祸沾边了。我想,我想去现场看一看,我当时这样告诉自己。

  母亲已经明显的体力不支。我安慰着她,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摇了摇头。我就让母亲去睡觉,几乎是用了所有的力气把她拖到了床边,一边走一边说,妈,你放心,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相信我,快,跟着我走,不要停下来,走啊……我带你去睡一觉,睡一下起来你就会觉得好很多了,我保证。

  母亲最终被我拖得去睡觉,她像是呓语似的说了一些话。

  “公安局……去带回他,还有……你舅舅他们……马上,马上就会过来了,我……”

  我让她放心,一切我都会处理的,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放宽心。

  “我说过,你的后半生我负责,妈,我不会不管你的,你不要担心,听到了吗?”我说这些的时候仍在重重的喘气。

  “唔……嗯……”母亲沉沉睡去。

  未等她睡的安稳,门铃就响了。舅舅舅妈们,叔叔阿姨们陆陆续续的到了,还有一些知道消息其他的亲戚,他们看到母亲睡下,就抱着我哭,称我为可怜的孩子。我也抱着他们,可是我没有一丝眼泪,他们说什么,我大概听得也不真切。

  “亦笙都被吓傻了,你们别再说了”,舅舅叫了起来,“等着公安局电话吧,看什么时候去接人,我已经留过我的电话了。”

  “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处理的。”又有人开始小声的七嘴八舌。

  我默默的走开,为他们泡了茶水,自己一个人向书房里走。大阿姨拉住我,说亦笙你要去哪里啊,来阿姨这儿坐着。我为她按着我的肩膀感觉不舒服,不太客气的挣脱她的手,还是

  径自往书房里去了。

  我锁上房门,关上窗子拉上窗帘,打开灯,然后走到挂着爷爷奶奶的遗像的那个角落,取下照片。再打开钱包拿出钥匙打开了父亲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从里面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想在墙上的那个小密室。我看见了保险箱。

  我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常常对我说的话:“记住了,把主钥匙插进去,把刻度对准0,线逆时针转两圈到30 ,再顺时针……,最后在逆时针转……,听见声音之后扭开阀门。”

  该死!我现在居然忘了父亲当初是怎么转的,我努力的在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点点零星的印象……先逆后顺再逆,是几圈呢……到底是怎么转!

  我开始一遍一遍的尝试,没有一次成功,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我又去查了百度,生怕自己的流程出了问题。可是,流程没有问题!保险箱也没有坏掉,像一个庄严巍峨的将军伫立在那里,只是我不记得了密码而已!平时父亲和我说的时候我为什么要不以为意呢?我为什么不好好记住呢?他让我记手机里然后加密我为什么没有做!妈妈呢?妈妈知道这个密码,可是,可是以她的性格她更是断然不会记得。我该怎么办,我需要里面的东西啊,我现在该怎么办!

  突然间我像疯了似的猛烈的敲打保险箱,外面的大人闻声跑过来,我大声的吼着我没事,让他们离书房远一点。手上还在一刻不停的拍打着那个硕大的金属柜子,口中发出崩溃的嚎啕,脑袋也越来越热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做不出考卷的学生,已经面临着打铃胶卷的那一刻!

  我终于是哭了。当我瘫倒在保险柜的面前,那一刻,觉得自己很失败,很无助。我想,我是终于意识到父亲死了,他是真正离开了我,而且他真的不会回来帮助我了。从今天开始,我的人生将要自己安排,我的牢笼也被完全打开,我似乎更自由了。但是外面的冷风,洪水,猛兽却像发疯了似的往这座牢里涌来,我出不去,也抵挡不了。从今天开始,这个家,就要靠我去支撑,我将要代替父亲履行一切的职责!没有人能够真正意义的帮到我,没有人能够完全领会我的痛苦和无助。我的一生都在寻找着依靠,可是过去所找到的,不是离去就是背叛,不是背叛就是彻底的破灭,唯有父亲,在他有生之年,这个依靠是多么坚定,一直没有变过。而我,这个不孝子,一直没有意识到。

  父亲的死,于情是对我的痛斥批判,于事是对我的严酷考验。我终于意识到父亲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保护我了。

  我哭得哀感顽艳,沥泣揾血,在房间里扭曲着这一辈子最丑的姿态,我趴在地上,吃了角落里一嘴的灰和几根头发,也没有力气再去吐掉。就含着这一嘴的尘埃喘息,流泪,再也爬不起来。爷爷奶奶的遗像在躺着的眼里变成了90度右转的放大的头像,离我这样的近,变得狰狞可怕。我抚摸着他们的脸,求他们能给我一点点启示,密码到底是什么,我求他们能够告诉我这个可怜的孙女。

  然而山长水阔,千碑寂寞。爷爷奶奶也就这样静默的看着我,微微笑着,没有一点言语。我哭累了,睡的腰酸了,就努力爬起来。爬起来一点却又支持不住跌下去,爬起来一点又跌下去,直到最后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告诉自己,傅亦笙,你这个贱人,给我爬起来。

  这句话就像有醍醐灌顶的力量,我终究是坐了起来。起来第一眼我看见了桌子上的电脑。脑袋里突然灵光一现,我在想,父亲一定一定用了某种方式把保险箱的密码,把银行卡的信息,把所有的股票债券投资的信息记录在案。我看着那台黝黑得发亮的台式电脑,匆忙的去打开它,差点被脚下的遗像绊倒。

  我顺着看了很多文件,除了父亲工作上的资料,和其他东西,我没有看见有关于财产的重要信息。终于我在D盘的加密文件里发现了一份重要文件《家庭重要财产信息》。我不知道密码,也不敢轻易去试,怕错误次数太多,一不小心锁了。

  没有头绪,我又开始翻查书桌了每个抽屉,企图从中找到信息。在翻的时候我开始回忆父亲曾经为我设置的密码,他通常情况下会把我和他的密码设成一样的。我试了试自己的银行卡密码,没有成功。又第二次输入了父亲曾经在小时候常常对我重复的一串带字幕的字符,母亲也说过,这串字符曾被父亲用做过小号的密码,文件被成功打开。只有一行字,重要信息录入移动硬盘中,后面标明了硬盘的型号和一串我不知道的字符。

  这个硬盘就被放在最不起眼的抽屉的最深处,这个抽屉和其他抽屉一样,被锁着。若非我刚才一阵乱翻,我也不会想到那个小布袋里会有一个崭新的硬盘。我对了型号,打开硬盘。

  硬盘里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重要的,不重要的,也没有明显的字符和标题明示。我顺着打开,所有的文件都进行了加密。所有的文件都能被原来那个密码打开,只有一个不能,我试了电脑加密文件里的那串字符,成功打开了这份文件。

  我被屏幕惊讶了,这份文件非常工整,详实的记录着父亲,母亲,还有我三个人身上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的资料,所有重要的账号,密码信息和家里一切收藏的名目及市场估价。这份文件里,中文字几近为零,有大量的缩写和英文字符,不论名词还是动词也皆是用英文表示。

  我仔细的看着,心里一阵酸涩。

  保险箱最终被成功的打开,前后不过半个小时。最重要的资料被放在箱子里的独立抽屉中,打开抽屉的钥匙,又被湮没在箱内的其他东西里。生前的父亲就像一个精益求精的工程师,把一切都准备得安全妥帖,我心里想,他有没有想过他所做的这一切将会成为我的难题。

  我终于忍不住第二次恸倒——大概父亲真的没有想过,因为——他的设想,应该是当着我的面把这一切都万万整整的交代给我。

  我拿到了抽屉里所有财产的凭证,这将成为日后财产移交的重要证据。在那个抽屉里,我还发现了他的另外一样东西——遗书。我震惊,难道父亲是因为生无可恋才……那么我……我不敢再往下想。

  这封遗书像是新写的,折叠得非常整齐的,放在独立抽屉的底部,我颤抖的打开它。

  遗书里这样写道:

  致妻子卿莘,女儿傅亦笙:

  为夫为父时至今日五十有矣,岁渐知天命,年老体衰,恐朝不保夕。傅家子弟向来有所习惯:逾中年者应早作准备,提前笔书遗录。故作此录,万望妻女谅解,并得以保全,勿落于人手。为夫一生有愧,中途易轨,陷妻于险境,年盛劣行难以伏诛,蒙妻不弃,终至正道。吾与妻弱冠相识,鹣鲽之情,难以忘怀。然妻之损矣,夫毕生难还,惟其保全妻一生平安荣华,衣食无忧,体形无劳,神思再无往日之辛苦,而已矣。愿吾西归,妻倾力照拂亦笙,自知多言,不免再提,涕零感恩。得女亦笙,父心甚慰,感念妻之劳,无以报。为父谓女,自是放心,以女七窍玲珑之思,必能顾得大局。惟恐其年岁不足,终日温暖阁中,劳心劳力,不得要害。故而修书一封,以告诉自为父去后,何如处置,以备不时之需。

  落款是一个月之前,父母吵架的时候。父亲终于在遗书里,向母亲承认了一生未说的道歉。

  这段简略的前言后面被黄绿两色的纸张有分为了两份,一份像是随想录,父亲自序了一生和对我们母女的歉疚和安排;另一份,详实的记录了所有的遗产分配和在他去世之后我们该怎么做,一点一滴,深入每个细节,父亲都顾虑到了……甚至,他早已为自己备好了坟墓,免除我们一切应急的不堪。甚至,还有殡仪馆和丧葬公司的电话……

  父亲就这样安排了自己的一生。

  后来我见到了自己父亲的遗体,我也去了事故的现场。一条长长的道路在行进一两公里之后的尽头突然分成两条路,却没有任何的石块挡住。整条路只有两旁“注意安全”的字样,汽车非常容易因为自身巨大的惯性冲下山去,而在那一瞬,公司安排的车上,两个最主要的气囊没有安全弹出。父亲的遗体面容残缺不全,我想象着方向盘的杆子穿过他的同事的脸再刺入父亲的体内的样子,在现场哭得撕心裂肺,心中苦痛难忍。那天的我非常的固执,动用了自己所有能用的关系,引咎交通部门。部门的人相互推诿着,我揪着那个负责人的衣领狠狠的告诉他,我会起诉,我会让父亲的律师搞垮你。

  然后我狠狠地把他甩开了。

  父亲的葬礼在一个星期之后如期举行,在短短的一周内,我做了很多财产交移的准备工作,收到了存款查询函,整理了家里的一切。除了跟属权的移交,我保留了父亲大多数的决定,除了卖掉了几支股票,又重新买进了一些,其他的,我基本上没有去动。母亲也渐渐振作起来,公司的赔款和交通部门的赔偿也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被批了下来。我每天都在无止境的忙碌,一边安慰着母亲,应酬着其他的人,一边处理父亲的旧事。一切在家里人的帮助下,看起来有条不紊的行进,但其中每一件程序的复杂和艰辛都不是我能够想象的。

  爸爸的同事告诉我,幸好,幸好你爸爸是个领导,否则一切还不会那么顺利,那个交通部门的赔款也不会那么快的批下来。

  晚上的我和妈妈说完话之后,就一个人躲在书房发呆。手里握着各种各样的凭证,那些都是大笔的钞票,可是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安慰了。

  父亲的葬礼被举行得煞是盛大,殡仪馆的门口唯父亲这一场被堵得车水马龙。这是我人生参与过最为完整的一次葬礼,我联系了宾客的名单,穿着黑色及地的长裙,胸前带着百花,迎接参与的人,和他们谈话交际,搞得像一场盛大的聚会,就连悲伤都被暂时隐匿了。慕夷也来了,我没有和他多说话。后来,我念悼词,和母亲一起接受来客的握手致意,再搀扶着哭得不行的母亲去看了父亲最后一眼,再和大家一起吃饭。

  等其他人散去,只有家里人的时候,我亲眼看着父亲被推进火化场火化,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一堆人形的白骨。我想亲手把遗骸放到骨灰盒里,主持的师傅却不允许女人去碰人的遗骸——说是忌讳。我和母亲就只有在一旁看着,看着叔叔舅舅把最后的头盖骨盖上,再被师傅用红布盖着猛地压碎,完整的收入骨灰盒中。

  火葬场弥漫着碳酸钙混着尸体的气味。

  人被下葬的时候也是不允许当面看着的。我们都背过身去,听着铲子铲着灰土的声音。巫师说着让人听不懂的咒语,时高时低,颤颤巍巍,像是在驱赶恶鬼。

  而就在那天的阳光下,在父亲还未盖棺的坟前,我还没来得及转身给他磕个头,就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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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很高兴看到你在坚持!不忘初心,写出好作品!葛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亲,我已经阅读并点赞,我的《同行》,欢迎回访支持哈!


  • 希望还能继续写下去,尝试更多的题材


  • 读了一次又断了一次,再读的感觉跟之前有很大的不一样。小说中人物的刻画细致入微,仿佛让我觉得这就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在我身边的人,我见证了她的喜怒哀乐,人生的大起大落。一个小的人物,映射一个大的时代,她所面对的难题,很多也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虽然是职场题材,但还是感触良多。


  • 差不多一口气读完了,跟随作者的文字心情起伏。主人公的独立、自强、敏感和深情一览无遗。作者对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对情感的体验深刻而独到。好作品!赞!


  • 好棒,想起来从小你都是这样有文采的人,所以对你驾驭文字的能力并不惊讶,加油~写自己爱的东西,写出所有你想的,很棒,爱你(・ิϖ・ิ)っ


  • 我读到这一章也是快昏死过去……心中怒火中烧啊……


    刘真 作者

    回复 @百年孤寂: 哪一章~


    回复 @刘真: 就是讲他爹出轨那点


    回复 @刘真: 第四章


  • 看到好评如潮啊 很安心


    刘真 作者

    回复 @百年孤寂: 呼呼(~o~)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