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冒名顶替

  长久以来期盼的梦就这么在一瞬之间破灭了,袁鸿一下子无所适从,顿时乱了方寸。她父母在文革内乱时死了,弟弟又失踪多年,她自己也是刚复活回来,她曾经在桂南城里的家肯定不在了。她爷爷是地主,在土改运动中就被整死了,她奶奶在三年困难时期也病死了,她有一个姑姑解放前就去了美国,她想想自己好像已经没什么亲人了。可是在雨中走了一阵之后,她的脑子又渐渐清晰起来。她想起了自己还活在世上的外婆和舅舅,他们就住在绿洲县城。外婆家解放前是在县城开杂货店的,所以解放后没受那些什么运动的影响,外公早在十几年前病逝,外婆就生她母亲和舅舅两个孩子。记忆中外婆好像住在北街,她已经好久没回来过了。她拉着儿子的手沿着街道,一直往北边的方向走。细雨还是飘飘洒洒地下,天色越来越沉。到了北街,她凭着以前的记忆一间一间门牌辩认,她在一家门上贴着一个福字的大门停了下来,记忆中,这就是外婆的家。她伸出手,轻轻地敲响了门。过了好一会,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开了门。袁鸿一手提着木箱,一手拉着儿子的手,在门外静静地站着,看到开门的外婆,她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外婆愣愣地看了袁鸿和夏天很久,还是回不过神来。袁鸿忍不住哭着喊了一声外婆,就扑到了她的怀里。外婆内心一阵颤动,把袁鸿紧紧地抱到自己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丫头呀,我的心肝宝贝呀,你还活着呀。”

  “我还活着,我回来了,姥姥。”袁鸿哭着说。

  夏天站在一边,愣愣地看着她们哭。他觉得从今天开始,好像什么都不对了。原来他一直和妈妈住在海边的一个小岛上,妈妈帮人织渔网,他经常跟着岛上的渔民去钓鱼。他每天都很开心,妈妈也开心。妈妈每天教他读书识字,说等那个什么运动结束后就带他回去找爸爸。妈妈告诉他,爸爸是个大学生,有文化,以后爸爸还会教他读书写字。他学写的第一个字就是爸爸的爸字。他一直盼呀,盼的,盼着那个运动结束。直到有一天,听到广播里说,打倒“四人帮”了,妈妈泪流满面地抱着他说,他们终于可以回去找爸爸了。在回来的路上,他是那么的兴奋,一直在想着和爸爸见面时的情景。可是今天发生的事,却是莫名其妙,让他摸不清头脑。

  袁鸿和外婆哭了一会都停了下来,彼此放开对方。她们都把目光转向了站在她旁边的夏天。袁鸿把夏天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对外婆介绍说:“他就是我儿子夏天。”说完她又对着夏天指了指外婆说:“这是你的太佬佬,快叫太佬佬。”

  夏天怯怯地叫了一声:“太佬佬!”

  袁鸿的外婆把夏天搂进了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又是一阵哭,抽噎着说:“我的小可怜呀!”

  小可怜,我这次回来,本来是要做个幸福的人的,可是我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小可怜了呢?八岁的夏天怎么也想不出答案来。他只是觉脑袋乱哄哄的,好像有一架飞机在上空飞行。

  “你们先进屋里吧,外面下着雨,天又开始变冷了!”外婆说。

  袁鸿提着木箱和儿子进了外婆家。他们最先进到的是一个天井,天井旁边是一间矮小的瓦房,旁边堆着很多蜂窝煤,袁鸿想,这个很可能是厨房。她再看看旁边,想看看有多少间房子,看能不能住得下她母子两。房间是在楼上用木隔的,那时候,我们都把那样的房子叫棚。袁鸿自然看不到房子有多少间。因此,问道:“你们家里总共有多少间房子?”

  外婆好像猜出了她们的心思,于是安慰道:“房子虽然旧,可每间面积不小,不用担心,能住得下你们母子。”外婆说着,引他们上楼去,把她和儿子安置在一间很大的木板房里。木板房看起来并不是很坚固,走起路来咯吱吱地响。

  袁鸿感觉很累了,她把手中的箱子放下,坐到一张大架床上。夏天也偎依着她坐了下来,神情缋卷。

  “你们没吃饭吧?”外婆问。

  “已经在外面吃了米饺。”袁鸿说。

  外婆也在她对面的一张藤椅坐了下来,她问袁鸿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是游泳冠军。”

  “当然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记得你获得游泳冠军那年才十二岁。”

  “就是我的这一项专长救了我的命,那时候,他们天天批斗我,把鞋子挂在我的脖子上骂我是破鞋,还把我往死里打,如果不想办法逃跑的话,我肯定是被打死的。准备逃跑的前一个晚上,我让我认识的那对渔民夫妇第二天早上把船开到海中心,我在出工的路上趁他们不备,我就跳入海里,潜水到海中心,然后上了他们的船。为了让他们相信我真的死了,我丢下一只鞋子,撕烂了一些衣服丢下来。渔民夫妇把我送到了一个小岛上,小岛上住的都是一些单纯善良的渔民,那里没有运动,没有批斗。他们男的出海捞鱼,女的织网。那对好心的夫妇为我在那里搭了一间茅房给我居住,我跟着他们学着织网,靠织网维持生活。就这样,我活了下来,并在第二年的夏天里生下了夏天,一直生活到现在,直到今年过完春节之后,听说文革结束了,我才敢从小岛里出来,回到这里找你们。”

  “你这丫头,胆子也真够大,你就不怕鲨鱼把你吃了?”

  “不怕,我做了防范措施,听说鲨鱼最怕老鼠屎,我捡了很多放到口袋里,边游边撒一些下来。”

  “孩子的爸,还在吧,你找过他了吗?”

  袁鸿没吭声,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结婚成家了?”外婆的声音沙哑起来。

  袁鸿昂起头来,长长地抽了一气,接着就轻轻的抽泣起来。

  外婆拍拍她的肩,安慰道:“这也不能怨他,都这么多年了,谁还敢相信你能回来呢。可是,无论怎么样,你毕竟还活着,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你儿子也会很快长大的。”

  袁鸿停止了哭,擦了一把眼泪,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是的,外婆说得对,无论怎么样,她毕竟有儿子,儿子是她的依靠,她的未来。想到儿子,她内心又有了安慰。她对自己说,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有儿子!一想到儿子,她突然又想到了自己多年未见的弟弟,她把目光转向外婆:“我的弟弟袁鹄,他情况怎么样?”

  外婆轻轻叹了口气:“唉,他倒是还活着,你不必挂念。”

  袁鸿知道外婆还在怪弟弟,想开口替弟弟说几句话,可一张嘴,外婆就把她的话拦下了,说:“你们奔波了一天,肯定累了,你看,夏天都睡着了,你们就先休息一下吧,等会,我煮些好吃的给你们吃。”

  袁鸿点了点头,轻轻托着儿子的头,小心地把他放到床上。外婆慢慢起身,轻轻地从房间出去。袁鸿在儿子的身边睡了下去。也许是太累了,她躺下去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梦里,她见到了夏国强。当她把夏天带到他的面前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儿子时,夏国强高兴得把夏天举起来,在空中抛了又抛。梦醒后,看着身边卷缩着身子的儿子,她流下了眼泪。她和儿子的未来将会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只是感觉一片茫然。

  袁鸿的外婆生了她的母亲和一个舅舅,外公早年离世。舅舅和舅母都是医生,他们一家住在医院里。舅舅生有一男一女,女儿文革期间加入了“4.22”,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儿子高中毕业后下乡,现在争取了名额准备考大学。

  袁鸿就这样在外婆家里住了下来。她首先考虑的就是儿子入学问题。因为在这之前夏天一直小岛上生活,从没进过学校,都是靠袁鸿自己教他的。这几年他在小岛上跟着母亲学到很多东西,认识不少字,不但懂得算术还懂写作文了。袁鸿的舅舅通过关系把他转到了市里一家比较好的学校。先是从一年级开始,可夏天刚上学不久,老师就发现他的水平远远超过了一年级,于是把他转到了二年级。可是上到二年级没几天,老师又发现他的水平远远超过了二年级,又想把他转到三年级去。可考虑到他的年龄问题,领导不让他转上三年级了,只好让他在二年级跟着大家一起读。再下来的问题就是袁鸿的户口问题,八年前她被当作死亡注销了户口。现在没有了户口,考大学,招工都是一个大问题。外婆跟舅舅一家商量,决定让袁鸿冒失踪多年的表妹方静雯的名去参加招工考试。那天在吃饭的时候,外婆对她说:“你表妹这么多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早就没人了,你就冒她的名去参加招工考试吧。”

  袁鸿也觉得自己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可是她又怕万一表妹回来,怎么办,于是说:“不行,万一有一天表妹回来,怎么办?”

  外婆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如果真能回来就好了,那怕是永远做黑人也比死了强,可是,你以为真的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能,死而复生呀,你不知道当年内乱武斗时死了多少人,那河面上每天都有一串串的死人漂过来,谁知道那些都是谁家的人呢?你表妹就是那一年失踪的,估计现在连骨头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外婆说着,拭擦了一把眼泪。

  袁鸿不再吭声,她心里也清楚,表妹是肯定回不来了。她父母的平反又还没有结果,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也是权宜之计,就这样,她冒比她小两岁的表妹的名去参加市里一家纺织厂招工考试,以前三名的成绩进了纺织厂。从此,她的名字从袁鸿变成了方静雯。到工厂上班的第一天,领导点名,喊了几次方静雯,她才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为了尽快适应这个新名字,每天夜里她都要反反复复地叫几次自己的名字。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她很快就适应了方静雯这个名字。那个曾经叫袁鸿的人,在派出所的户籍里是彻底的死了。袁鸿和儿子在外婆家长住了下来。她舅舅和舅母都非常喜欢夏天,舅舅经常带夏天去打球,游泳,骑自行车。舅母经常给他打毛衣做衣服的等等。在袁鸿外婆家人的关爱下,夏天失落的心情得到一些补偿。从老舅舅这里,他得到了一些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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