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夏,里尔克到巴黎,应一个出版商之邀写一本关于罗丹的传记。
里尔克走近罗丹,他看到的哪里是一个按常规说法已进入晚年的老者!罗丹脸上不是以仁慈和平静为特征,那连鬓浓须,仿佛黑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的皮肤依旧密紧而厚硬,额头几道仿佛斧凿般的深著的皱纹,才可以看出年轮的春秋。那粗壮的双手、粗重的呼吸,还有健壮的身躯,周身上下依旧散发着雄性的力量。
再走进他位于巴黎大学街工作室的地方,别墅并不漂亮,门脸有三扇窗户,黄颜色嵌缝的红砖墙,有灰色的斜坡屋顶。屋子不大明亮,光从窗棂的缝隙处透过来,通道狭窄,到处可以看到用于雕塑的工具。更多的是材料,那些草图、泥捏的小样,石头的坯块堆放在那里。还有粗坯工在做着前期的准备工作。然后绕过红黄小屋的屋角,前面展现的是一个奇妙的景观,那是一个到处都是石头和石膏的园子。这里又仿佛是一个大的工场。但这里只有罗丹这个惟一的工人。此时,罗丹的雕塑艺术已走到黄金时期。这个并没有经过系统全备的文化教育的人,这个曾经遭遇到学院派和官方正统艺术奚落、抛弃的人,终于用自己的劳动,赢得世人的瞩目。现在,他用一斧一凿,用双手捏搓出的一件件雕塑作品就放在那里,谁都无法数清,谁都不知道他还能创造出多少旷世之作。乃至于在罗丹生前,几乎是没有博物馆可以收藏。这些作品现在就放在地上,让天地收藏,在晨曦和暮蔼的注视下,直伸苍穹和云端,浩荡无极。
已经60多岁的罗丹仍然像年轻时一样,他黎明即起,吃完早餐会从住处走到工作室,然后工作一个整天,傍晚回去。他不熬夜,没有喧闹的社交活动和应酬。多数时间都很沉默。他走路已经有些迟缓和笨拙了,但双手依旧灵巧。他拿着一团泥巴,一搓一揉,光滑如玉的女性乳房像一枚熟果长成了。有时他会捏一些小兽,那些林中的精灵,仿佛要赶一个热闹的晚会。罗斯也同他一样到了晚年。罗丹一辈子都没打算给她一个明媒正娶的身份。她现在变得有些烦燥,可能是心底深藏的埋怨。埋怨归埋怨,她依旧指挥着工人做些粘合、翻拍的粗活。
近距离接触罗丹,里尔克发现比自己年长35岁的罗丹浑身充满了创造的热情,这热情更符合一个男人本能和训练的合适发挥。罗丹心藏全部的锦绣,但他干的则是力气活儿,他在挖土刨石中,摸索到造型艺术的本相是在动与静中找到稳定,形成为泥土与泉水、阳光与花朵、桅杆与风向,以及男人与女人那样的平衡。
这个每天都在干力气活儿的男人,仿佛猛狮,仿佛黑熊,他刚愎而霸气的性格,因创作而抽搐的面孔,还有,他在寻找某种时刻的寻欢作乐,都是充满创造前的暴风雨。他抚摸冰冷的石头,也抚摸温热的女人,他闭着眼睛,准备为之做非礼性穿越。他在寻找借力与道路,他将塑出女人凝脂的肌肤,天使般的面孔。罗丹低声说,是工作让他爱慕女人。但很少有人听得进他说这话的意思。这个劳动美学的贯彻执行者,他爱慕的方式,是用霸道体现着生命的匍匐和献祭。那些花朵于是一瓣瓣在永恒的春天开放了。粗糙的石头,被他粗壮的呼吸所唤醒。
正是这一年,罗丹迷上了现代舞的创始人邓肯。她跟他到了他的工作室。她脱掉衣服,换上希腊式无袖齐膝短衫开始跳舞给他看。她停下来,想向他解释现代舞蹈的革新理论,但她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听。他低垂眼帘,眼睛有一道奇异的光,盯着她看,却神思飘到不知哪里。然后,他用对待他塑像一样的表情走到她跟前,用手抚摸她的脖子、胸部、双臂、双腿,还有臀部。他开始捏她的全身,像捏一块黏土,同时他呼出滚烫的呼吸,仿佛火焰……
这个上帝派往人间的工人,的确是把男人的本能和训练做了适宜的发挥。
考察人类文明史,从狩猎社会,到农耕社会再到工业社会,文明越进步,对男人技艺准备的要求将超过自然本能的要求;文明越进步,男人越会寻找到屏障性防御,而不再强调直接性对抗。人类社会在史前形态,在严酷惨烈的自然环境中,梭镖长矛箭戟是男人手中的武器。男人膂力强悍、勇猛过人,才能获得更多的食物,让自己和他要保护的族类生存下去。文明发展到一定时候是退回洞穴退回屋宇,在星布的村落,在交换与沟通中,在逐渐建立起的结构与组织中,将产生出制定共同体生活准则的心智者。这就是后来除狩猎者、海盗、土匪之外的政客、商人、职业革命家、诗人及艺术家、哲学家。若果说前者拼的是体力,后者则更多凭恃智力。智力的获得,必须得耐着性子,长久的呆在屋子里接受教育和训练,总得被迫停止行走,这与人原本的属性得拗一拗。人在屋宇培养出了对事物复杂性清晰分析的能力,人会变得儒雅有礼。那是缓慢的、斯文的优雅,尤其当男人西服革履,玉树临风之际,再对照一个铁匠,一个因挥舞铁锤变得一身键子肉的铁匠,谁知道哪一种形象更具有美学价值?文明时代,男人在屏障后面更多的是玩弄心思,如果他依靠的是败坏性而不是创造性的心思行事,这面孔苍白、四肢乏力的男人的确可以在柔指间克干戈,让体力强悍的人为自己的一场胜仗去当炮灰,或让他们陷入灭顶之灾。中国古代孔子说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被治于人就是讲的这个道理。真正的文明社会,要做的是限制智力者的败坏性思维与行为。文明时代,是保证着物种数量尽可能多的都有活下去的可能性,而不必像狩猎时期必须以本能与基因的优胜劣汰为生存的惟一法则。
那以创造力为要的心智者,是想方设法留给世界好东西的人。这是上帝派往人间的诗人里尔克,这是上帝派往人间的工人罗丹。
里尔克要为罗丹写的传记仍然没有开始,他面前仍然是一撂白纸。转眼,季节从初春走到仲夏,法国梧桐树由浅莹莹的绿转为深油油的绿,里尔克还没有办法完成这部书稿的写作。但他的确看到了工作中的罗丹不分神,不旁鹜,而自己呢,凝聚思考的能力根本比不上罗丹。罗丹一站就是一整天,全用于紧张的工作。他工作的本质不在于解决内心的问题和外部的麻烦,而是要把这些吸收进手头正在从事的工作中。里尔克也看到了罗丹面临的麻烦,这时与罗丹相恋多年的卡蜜尔开始有发疯的迹象,她常常在怀疑罗丹的两个意大利女模特要冲进屋子杀死她。而罗丹与罗斯生的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会推开罗丹的门要钱,然后出外挥霍,然后再一次潦倒,再一次要钱。罗丹虽已名声大响,但他的敌人正四处拿他作为古希腊神话中的牧羊进行谩骂,说他半羊半人的造型是一个典型的性欲狂。罗丹遇到的麻烦、攻讦不少,但他只要在工作室呆下来,那平静就又回到他身边。多少人在他这个年龄会发懒,第二天睡醒会赖着不想起床,会磨磨蹭蹭,那周身的酸痛会袭击这个岁数的人。可是罗丹不会。可能是上天对这个工人的身体素质的必然要求吧,要求他必须是体魄强健,这才能完成那些重活儿。他胃口好,粗茶淡饭他也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即使饥一顿饱一顿也没关系;他睡眠好,劳累了一天,他不会熬夜,往往是倒头便睡,然后起来又会神清气爽。他血脉通畅。多少人不明白,男人只有这样才会在灼热中用不竭的剩余精力去做有价值和无价值的事。罗丹是属于前者,他做的是有价值的事。而那些秩序生活之外的铤而走险者,也是能量的充分拥有者,只是他们没有用在正常的有价值的地方,而是用在了无价值方面。有能量的男人,怎么运用这能量,对社会的影响颇大。
里尔克面对要写作的传记,在一点点琢磨着罗丹,也把自己拿进去做着对比。
他在观察罗丹怎么会把众多事物的自然属性转化成特殊寓意,他也在写诗啊,只是将诗句雕成造型,成为凝固的诗。罗丹很少外出,他总呆在工作室,他动手之前,动脑之事已经想完。他开始动手了,就像一个工匠,要有耐力坐下很久。手在动,看起来很重复。刚开始动手,会有一段史前的思维空白期,但动着动着,这看似机械动作,过了一些时间你会发觉头脑开始清爽,仿佛雨后天晴的涤洗。手动,将调动全身的力气给大脑供氧。手动,像在积极的储备能量,大脑却在休息抑制过后活跃起来。俗话讲的手巧心灵有道理。罗丹将上手和上心的事结合一起去做,这实在很符合男人的本性。他一方面构思,一方面又得用大量的时间动手实现这事。劳动的事又不是在外边上窜下跳,而是呆在屋子里,沉溺于上心,又沉醉于上手,这活儿恰巧让他碰上了。如果男人仅仅上心,只是用脑,无一刻松弛、放下,过度的崩紧,这弓弦怕是有一天会崩断。书写之事,以追问为要,每天都必须绑在思考的战车上,永远也下不来。你下来了,写作就中止了。而写作又是瘾,是病,不写作,人又受不了,然后,继续旋转,终有一天,那耗尽精元之气的脑力劳动,让男人再也没有臃赘,只有透明剔透的骨头。
罗丹的骨头则很重,血液滚烫。北风呼啸着,沙尘从关闭的门缝漏泄过来,巴黎街上梧桐叶落,满是萧瑟的枯素。罗丹不怕冷,他穿得很少,一大早就走到后边的园子抚弄他那些冰冷的石头。这个不怕冷的男人,眼睛从小就有些近视,在风霜或雾岚浓重的天气里,他要更近前一些去观察他的模特,男人和女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不可能不发生故事。罗丹一生有不少的艳遇,这让攻击他的人找到了充足的把柄。罗丹不善言辞,也不去争辩。这个工人总在劳作,可上帝安排每个劳动者都有休息日。罗丹的休息很特别。他那始终不减热气腾腾的性欲,是他应上帝之允准给自己长时间工作的一些犒劳?这一年,他向邓肯俯下身来。事情没成。邓肯后来在自传中写这一情境,说的是遗憾:“多少次我惋惜自己幼稚、不理解,自行剥夺了把我的处女性奉献给伟大的潘神而享受神圣的乐趣!艺术和生活本来可以更加丰富。”这自述发表于罗丹辞世11年之后,他地下有知,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比这更热情的葬礼演说。罗丹不会强迫女人为他做什么,只是他过于热烈的血,抚摸石头,连同抚摸女人,分不清冰冷与温热,想把这对象化为创造物,无可自禁。这时刻,是繁重劳动过后的补憩,快要绷断的神经,几乎要累垮的身体,上帝看了也有些不忍,让他做好色之徒吧。情欲,将是神谕的不确定性;情欲过后,罗丹将用加倍的劳动寻找神谕的确定性。他喃喃地说,是工作让他爱慕女人。谁相信他说的呢?他说他要让女人享受性爱,这样,女人就成了真正的独立存在。他是真正尊重女人,但他不会袖手旁观,只是站在一边去赞叹一个女人的美。他知道瞬间就是永恒。女人如花似玉的生命会风干,仅仅一夜,那个《老妪》耷拉着乳房,臃赘的躯体,那是岁月对所有女人风蚀耗干的无情。于是,他与她裹卷着、升腾着,他奉女人为真正的女神,以自身的穿越其中,而不仅仅站在一旁歌唱。有歌唱者,也有穿越者,世界不是正因为如此才变得丰富完整,让生命依恋生命?
里尔克对这个凭籍很原始很粗糙工具,却创造出惊人的艺术瑰宝的工人给予理解与礼赞。某一天,他觉得可以动笔了。很快,他面前一页页的白纸都写满了字。他理解了罗丹那浩荡无极的创造,始于他生,终于他死。他说罗丹这个严肃而专心致志的工人从不去寻求题材,亦不希翼在他的一天天成熟的工具权力以外有别的创造。里尔克解释了罗丹在这条路上穿过了生命的各种戏剧,还有他在恋爱之夜面临的万丈深渊,深渊里充满了苦与乐的幽暗面。罗丹仿佛处在原始的英雄时代,人们是赤裸裸,面目隐藏在暗影处,只有躯体是惟一的真实。他是一个生命主义者,他带着如焚的官感走进搏斗的大混沌里,卧室的气味远了,惟有生命。在疯狂与凄怆里,在得与失里,这无尽的欲望,把一个宇宙的泉水倾进去也会像一滴水干去那样的狂渴。这里是诅咒和赞颂,刑罚和幸福。如果掩饰、埋没这一切,世界必定变得贫乏。
罗丹的传记终于在这一年即将结束时写出了。这里面,惟有里尔克从内在生命精神上理解了罗丹,理解了他的历史光荣、肉欲活力。这一切都建立在罗丹踏实、勤勉、终生不断的劳动上。在他一斧一凿的入迷专注的劳动中,他变得仁慈而温柔。劳动必然引入责任伦理,他手头的哪一件劳动产品都得有始有终的做完,不可以半途而废,他不可能不负责任。劳动将使人必须确立方向感。在劳动强度让人快要支撑不住时,那些欲望,是让一个劳动者养精蓄锐。欲望不是可以随便染指,仅仅男欢女爱,在没有艰辛卓绝劳动为背景的人那里,会因失重带来呕吐感,必然的自我否定与弃绝。这样的人找不到仙境般的极度快感与陶醉。宴享生命者,只有那孜孜不倦的劳动者才有资格。身体的片刻放松,是为了让他进入下一轮更艰苦强度更大的劳动。这劳动者也因此有了道德的豁免权。里尔克之后,菲利浦·索莱斯写下了这样的话,对作为艺术家的“好色之徒”给予这样的评说:
“老罗丹?老毕加索?老马蒂斯?他们正在打破规律之规律,打破生物学偏见。他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年轻过,更确切地说,好色之徒获得青春永葆,只是由于不受年龄限制地隐藏在铅笔、画笔底下的那种活力常驻。谁也不能像这样就成为神。青春往往颜色消褪,往往受到抑制,无非是可以搬上舞台的神祗的影子。伊壁鸠鲁说,神是一种不可摧毁的幸运的动物。罗丹,像其后的毕加索和马蒂斯一样,懂得自己为什么、怎样才迟迟成为一种不可摧毁的幸运的动物。”
里尔克以及随后的评论者,对罗丹的理解有廓清迷雾的爽亮。写完传记以后,里尔克离开罗丹。后来到1905年,里尔克再次来到罗丹这里,以秘书的身份前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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