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幻性
1902年初春,27岁的里尔克却觉得自己开始衰老。春天很美,也很妖。在初春,草根发芽的时候,有些病兆也开始活跃起来,首先是每天都感觉到不舒服,总是感冒发烧、咳嗽、头疼、失眠和心悸,还有烦燥不安,倦懒,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躺下来。这是情绪的因素还是身体的因素?一个人还那么年轻时,原因很容易会被归结为前者。
是身体出了问题吗?他在屋子呆久了以后,会走到外边的农田接壤的土路散步,然后继续想这个问题。里尔克从小就安静、沉默,一个人总是躲在树底下和屋子里出神。一些疾病的种籽其实早已种在了这个人身上,只是在没有长成足够阻碍健康细胞生长的年月,它与些微的苍白、气喘有关。但这些倘若还没有发展成为致命性,一个人却有着格外的迷人神态。你看他那双眼睛,仿佛深潭,贮藏的是深情,也有前往的决绝。那有内容的眸子,不是故事的铺垫,而是长长寂寥以后的洞见;聆听过西乃山神谕以后,雾障穿越,疾声呼唤与祈祷的喃喃,踬颠于极端体验,在语言的峰仞行走,云翳与晴空,在眼睛里,闪着复杂的悲悯之光。只要见到这双眼睛,女人的心就揪紧了。
现在,天还没黑透,他就早早地躺在了床上。此时的里尔克其实已经成家,他和女雕塑家克拉拉1901年结婚并生下女儿露特。他们一家住在农舍。担当属神语言使命的里尔克无力去尽完整的为夫为父的责任。他们夫妻两个把孩子托付给外婆抚养,然后商定分开,各自从事自己的创作活动,并相约在可能的情况下再团聚。他们夫妻决定分开,一方面是因为经济窘迫,另一方面还有不宜于外人知的秘密。可以想象,能够撬动起石块的女雕塑家克拉拉,她有何等结实强健的身体。当初里尔克的诗打动了她。像所有青涩时代的女子一样,诗歌让她迷醉,她嫁给了这个献给她无数情诗的男人。这男人赞美她,赞她的美貌与才华,女人怎么可能不为这些打动?在逐渐的成熟以后,克拉拉常常感到自己的不满足。她和他躺在床上,她抚摸着他的双腿,那细瘦单薄的骨骼让人心疼,她看到他的肩胛处的松弛耷拉,完全不像一个年轻男人应有的密实弹性。只一刹那,克拉拉终于明白,里尔克口吐兰芳,气如宁馨,他是上帝派来的使者,而不是人间女人的男人。女人的男人,那是带着剽悍的本能,喘着粗气朝女人压过来的雄狮。他把女人揉碎了以后再使其重生,使其成为眼神迷离而满足光亮的女人。克拉拉终于明白,自己所有想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肉身欢悦的想法都是无耻。与里尔克一起,她已经得到最终的真理,他让女人变得日益空灵剔透,像供奉起来的名贵瓷器,上边插着鲜花,点着梵香。他将女人的精神气质一再提高,却不让她们沉入地底,更不准备在温热的肉欲泥淖里翻滚。所有精神至上的男人,都带给女人辉煌的囚禁。克拉拉知道自己凡根太重,她不能只在供奉中,诗再美妙,花亦枯萎。那最初的真理在哪里?那是关于血的第一等的启示录?
在妻女都不再的空荡荡的房子里,他并没有感到是因为天伦之乐失掉的寂凄,他只是觉得写不出来的幻灭。卧榻时分,清晨醒来,透过窗棂,会看到桔黄色太阳照在花园的白色栅栏,栅栏上边有晶莹露珠的反射;如果是在夏天,可以听到鸟在树上唧唧的啁啾。停止行走,躲开喧嚣与扰攘,一个人的冷谧,格外的发展着内在的敏感,一根针掉在地上,也是惊心动魄。幽隅,安恬,身体会觉得舒服些。喜长时间的半卧半偎,不想消耗体力,尽可能的保存现有的能量。这是年轻时节,卧榻使大脑得到供氧,看得很细,听得很清,连尘埃里也可以看到菱型花瓣在空中飞卷。渐渐的,内敛形成了凝聚的语境。间歇仍有奇异的疼痛,像是有一个尖锐的小螺丝钻进脑子四处滑动。再一次躺下,可能会吃片止痛药。还年轻,药力还起作用,病兆还只是虫豸,还没有长成巨兽蹲伏在要害部位可以将生命整个吞噬。于是,还可以睡眠,还可以恢复。在躺了一段时间以后,醒来,却有奇异的清醒,活跃的思维,场境历历在目。间歇的疼痛缓解,可以掂动笔时,黑夜,疾病,沉淀成心灵的黄金,神秘的魔杖舞动,自由的沉溺或领会于另一种感官的恍惚逸乐。那创世的二度命名的时辰到来。
如果就这么病怏怏地下去,只要可以写作,宁愿要这下沉;如果残破的肉身正好可以成为语言的传送地,宁愿要这下沉。他想起不久前他相恋的女友莎乐美曾经对他进行过分析,说他总是在人生圆满和艺术目标之间挣扎,说他就是从那深渊里出来的。她清楚地看到病症已经开始在拖着里尔克的身体下沉,心会被带走。他只享用他的恐惧,恐惧才是他的美丽。对命运给予现实人的福分,也就是当善良、友好、尊敬、福乐等等围绕时,他无比痛苦,因为这欺骗性质的福分无法成为他创造性存在的部分。过多的行动让他感到语境的稀释,那用于日常消耗的与用于聆听圣音的身体是不一样的。语言的发生学甚是诡异,身体太好和太不好都不利用语言。身体太好的人,能量积蓄太多,血液过于火旺葱茏,就只想奔跑出去,在初春的塬上,抖掉厚赘的棉袄,狂吼着野调,希望在跑动中得到渲泄释放。奔趱在外的惯性,四肢舒展,内部的谛听会变得迟钝,感觉不会聚拢,真相不会觉察,人会憨厚地笑着,说些人群易懂的俏皮话,却不会口吐兰梵之音。里尔克他身体的有效性只能为伺养语言。他为语言的大责任而放弃掉日常伦理的小责任。身体过于不好,纵使你脑海里涌出许多有价值的念头,但把那些雾霰弥漫的感觉予以追逮摹状,需要综合的心力和体力。坐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头晕目眩,撑不住,知道这残破的肉身吹拂不起那芳斐华彩的语言。绝对的沉入黑暗之渊,没有升腾起来的体力,不可能找到语言敞亮的准确之镜。
对于莎乐美的分析,里尔克是听进去了。他现在也想要改变一下自己,觉得致幻性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怎么才能踏实有力的工作,并把双脚踩在厚实的土地上?有个机缘到来。他的妻子是一个雕塑家,曾作为同行在法国巴黎罗丹的手下工作过。早已名满欧洲乃至全世界的艺术大师罗丹,虽已过了花甲,但他仍然像个年轻的工匠每天拿着斧凿在那里工作。那是朴实的劳动诗,伴着汗水而不是呓语。里尔克看到自己虽然年轻却已是削瘦无力的双臂,他决定到罗丹那里,试着让自己从深渊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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