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荣誉是各种误会的总和
“荣誉是各种误会的总和”,这是里尔克在罗丹传记中写下的第一句话。这一句,可是包括太深的涵意,这里面有官方艺术流派对他的长期排斥,不认可;也有罗丹在和女人相处时的隐痛。说到罗丹,不能不说到卡蜜尔,1913年她被家人送进疯人院,在那里呆过整整30年后去世,享年79岁。她不算短寿,但大量的有效生命都是在疯颠中度过。她让后来罗丹艺术的观赏者,让历史永远把她和罗丹联系起来,成为永远的纠缠扭绊,成为另类的不朽。
罗丹和卡蜜尔的相遇是必然还是误会?
回忆起1882年,已经42岁的罗丹没想到工作室来了位这么漂亮的女性。她叫卡蜜尔,年方十八,那真叫鲜花盛开啊。长相尤物般的卡蜜尔其实对雕塑事业有献身的热情。她从外省来到巴黎,经朋友介绍到罗丹工作室工作。这女子开初不大言语,她呆在工作室时间很长,工作很卖力,那股子倔强劲儿引起了罗丹的注意。再仔细端详,这女子有惊人的美,皮肤红润细腻,仿佛拜占庭绘画中的女子,高贵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这高贵不是经由时间淘洗的修炼,那就一定是天赋了。见过不少的女人,也发生过不少风流韵事,但这个女子的沉静里面的爆发,开始改变了罗丹的口味。那中年的男人,还很有分寸和耐心的等待他的猎物再长大一些,及至她22岁以后,他们成为如胶似漆的一对恋人。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这个走入盛年的男人,充分体验着生命快感带给他发挥的良好本质。这享用让他不颓靡,不消沉,他在推迟生命节律的颓败,并成为他艺术的借力与道路。罗丹与卡蜜尔相爱的那些年月,也是他创造出最有生命质感的杰作的年月。一对深情男女沉醉于献祭般的《吻》,男人背转双臂把头深深埋在女人胸前的《永恒的偶像》,以及数不清的如天使般的女人头像,都是罗丹在这一阶段的创作喷薄。他此时塑造的女相,那安恬的面孔如丝绸般光滑,头颅像花萼一样的开放,其余的部分他都故意隐匿在未曾凿掘的石块里。其余的身体部分,只保留在永恒的记忆里,他不再想呈现了。
如果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罗丹当然乐意得很。但卡蜜尔忍受不了。她不能总是当个偷偷摸摸的罗丹的情妇。罗斯还依旧在罗丹身边,他虽然没有打算娶罗斯,却也没打算放弃;更没有打算娶卡蜜尔。卡蜜尔原本就不是一个性格温良的人,她之所以选择雕塑,选择当时乃至以后都很少有女性涉足的雕塑事业,和她的天赋也和她强悍的个性有关。眼见得自己一天天青春渐去,她和罗丹不能修成正果,愤怒一点点积攒,她和罗丹从相恋到仇视。
卡蜜尔自己已经失控。这场恋情,带给她的,在她看来只有伤害。如果一个女人总在去想男人给她的伤害,她首先会被自己打败。卡蜜尔疯了,她从一个鲜艳夺目的姑娘成为一个目光呆滞,歇斯底里,无法控制自己的人。她走到自己的工作间,这个才华与罗丹好有一比的女人,将自己的心血之作一一打碎,地上到处是她砸坏的她的雕塑作品。她被魔鬼攫住,她认为这魔鬼就是罗丹。
历史该怎么评价罗丹与卡蜜尔的这场情感宿怨?应该说,男女间的关系发展到这种不堪地步,中间的原因无法厘清是非,只能归为性格。
卡蜜尔刚愎自用的性格与同样性格的罗丹,在相遇初年那是干柴烈火。年轻的女子与盛年的男人,如果只讲欲望,况且又有雕塑事业作为目标与支撑,那身体又处在同等的生理条件,地穴深处,精元之气作为梵根,弥漫不散的是太阳和鲜花。盛开和照耀,漫过田塍的逶迤玄黄中,跳出宇宙之神。罗丹是受用着这一切。可卡蜜尔不会因欲望忘掉正事,她得把自己嫁出去。她最想嫁的人是罗丹。她没有觉得年长自己那么多的罗丹与她不般配,年龄不是问题。但罗丹偏偏不准备遂她的心愿。是因为罗斯吗?她在和罗丹最晕眩的时候,逼罗丹在她与罗斯之间做出选择。要么我留下,她走;要么她留下,我离开。
罗丹的好梦被打破了,他不再可能有自以为得意的平衡了。让他在两个女人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是太难了。他承认他被卡蜜尔的美貌、年轻、活力吸引着,与他差不多大的不怎么拾掇自己的罗斯已无甚姿色了。可他无法抹掉与罗斯共同缔造的历史联系。当年,他24岁,还是一个一名不名的穷小子,靠给雕塑业老板打下手维持饥饱无定的生活。他遇到了民间女子罗斯,22岁。年轻无丑女,她是一个成衣店的女工,教育程度极低,几乎是个文盲,罗斯显然没有一直呆在屋子里识文断字女子的端淑静雅,却也没有她们的弱不禁风。她喜爱劳动,能吃能睡,肝血旺盛,面孔红润,带着朴质村气的娇艳。这种美,向来能吸引住罗丹。罗斯在搓洗衣服,一推一抑的用力,双乳像两个放飞的白鸽,罗丹看到这里,血涌到头顶,他一下子抱住了她。女人的某个部位总能撩起他的情欲。他嗅她的脖颈,然后嗅她的脚丫。他把那场重要的席卷放在随后。罗斯满手泡沫,在一阵慌乱的挣扎之后,她开始接受,花萼一瓣一瓣地开放了。罗丹喜欢强壮的女人,有没有高的文化层次都不是他要考虑的。他甚至对知识女性有些提防,他本身就没有接受完备的教育,他害怕那些自恃聪明的女性的奚落睥睨。女人怎么样他不管,他只是希望强壮的女人可以在他无可自恃的时候,她们被他掀倒在地不会散架。越是性力葱茏的女人,越能消受男人的暴力。女人太过清丽苍白,看起来好看,实际不受用,男人一想到暴风雨后的病恹不扶,先自就担忧和畏惧起来,哪里还谈得上忘情?罗斯不会。罗斯在一天天接受着罗丹的风暴之爱,脸上终日都有满足之后的娇羞和甜美。很快他们同居了。罗丹称她为“我的小迷娘”,他们在分开一段时间时罗丹会给她写火辣辣的信,说他想马上投入到她怀抱。虽然罗斯对这信是半看懂半不懂。罗丹此刻纯正的肉欲与灵感怒放,他为罗斯塑的半身像,那是巴罗克装饰风格的杰作,洋漾着肥美丰姿,柔情诱人,其艺术品,成为男人们暗中销魂夺魄的那种。
大多男人年轻时对女性的选择,都不是想得很清楚。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写男主人公对他妻子到来的宿命感。说那是从水里飘来的女子,漂来漂去就成命定了。男人一般说来,处在毛糙小伙阶段,没有耐心也少有秉赋去等一个所谓最好最合适自己的女人。那时,女人吸引男人的哪怕只有一个细节他也就认了。比如他渴的时候她恰巧端了一杯茶递给他,甚至女人生病以后男人从照料发展到悲悯,认为他离开了她会活不下去。这一切都成为他认命的理由。也或者是,大凡不是字斟句酌的男人,身上会有某种冲动侠义交织,他也因了当初选择的意气,日后的他将不再是情感囚禁的俘虏。他的人生带有更多的变化性。血因浓热而盲目,也因此山重水复。
罗丹并没有计较罗斯是否日后能跟上他事业的攀升。现在,她的直接性,那丰乳肥臀,那憨厚无邪的笑容,都止不住让他搂抱着她,紧紧的。在寒冷的冬天,一个健康的女人,用她的到来,让一个日后的大艺术家顶住了此刻快要捱不过的时辰。屋子里冷得生不起火炉,《坍鼻人》都冻裂了,罗丹干脆就把这裂坼了面部和头颅的雕像拿出来展览,甚至抽掉底座和托盘。这勇敢的决定,正是他事业的起点。这时,只有罗斯的陪伴。此时罗丹对待他的猎虏对象是由衷的欢喜,他欢喜的不是她的文化,恰恰是她的非文化,是她身上散发的无可抗拒的性力,年轻的肉身,每一寸肌肤都有荞麦色的光泽。在寒冷的冬天,一对青年男女的拥吻搂抱,可以御寒,也可以忘掉任何环境的不如人意。只要两个人,一阴一阳之为道,月亮妩媚,日光妖娆,生活多么美好。罗斯不优越。但找个优越的女人,此刻不一定能陪伴罗丹的寂寂无名和贫瘠。罗斯是有福气的。幸亏她碰上了罗丹,她如果不是这样,民间女子即使再鲜艳,面对同样阶级处境的男人,亦不免日渐萎靡、凋零:他无所事事中的酗酒、打骂;还有日子的困窘和压榨,都会搜刮她们原本的红润。血在干枯,面色萎黄,没有营养品给以补充,也没有充裕的休息,鲜艳很快褪色。罗斯是有福的,她碰巧遇上了罗丹,罗丹也正好对女人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程度不大计较,他迷恋并捕捉了她鲜艳的瞬间,将之化为灵感,因之罗斯的鲜艳也化为永恒。罗斯并不笨,她太知足了。日后罗丹无论对别的女人怎样她并不管,她只知道罗丹给予她的,已超过她的所想。她从不提条件,也不尥蹶子,这种女人,反倒让男人不大会放弃。罗斯没有才华,不会与罗丹有专业上的沟通,她忙着让粗坯工倒模时不要弄坏原版,她指挥着把黏土调和得更均匀细滑,她替罗丹料理餐饮,收拾房间。她有时也会嘟嘟囔囔的不高兴。但这已成为罗丹熟悉的背景性秩序。
卡蜜尔的到来,的确是蓬荜生辉。她年轻姣好,才华横溢,但她不懂中年男人的心。到罗丹这年龄,重要的是事业成功,是稳定秩序保障下的创造力勃发。这需要激情,但现在,可以增益,断不可以减少。尤其当卡蜜尔让罗丹放弃罗斯时,他犯难了。固然他当年的小迷娘现已是花残柳败。但他抹不掉这历史命定,即使她的出现时时让他感到已往窘困低下的阶级地位,但那又怎么样?罗丹甚至需要罗斯带来的空白。她不占他的心和魂了,他正好去想他的事业和别的女人。男人的心总是有些阴暗,女人若不明白,凡事都较真,就处处会觉得受伤害。罗丹承认与卡蜜尔一起,那如陨石般砸过,那耀眼的光芒万丈的力量让他眩迷。但这不能成为日常质地。他能够不计后果的迷上卡蜜尔,不去揣度与这个年轻姑娘谈情说爱带来的严重后果,老罗丹看起来是并不那么机心。当他得意地以为他获得了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孩儿的身体时,男人得为虚荣付出沉重的代价。卡蜜尔与罗丹的其他模特儿不一样。那些女子成了罗丹私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他的无爱激情,仿佛热衷于毁灭的罪感。那必定是罗丹《地狱之门》的体验,一个个扭曲痉挛的灵魂,犹如拉奥孔创作的纠缠的蛇。地狱中,罗丹与众鬼狂舞。极乐的情欲,裸露的原罪,碎裂成为断片。里尔克后来有诗:“当我身上的魔鬼不复存在时,我的天使也不翼而飞。”知罗丹者,实乃里尔克也。里尔克再一次为罗丹的一切进行洗清和开脱。罗丹每次激情过后,都会更加沉默和谦卑的低下头,用更加卖命的工作,来减轻自己的罪感。
太过年轻的卡蜜尔怎么能够洞悉盛年男人的心?她不想成他的情妇也不想成他的性伙伴。她想成为他的惟一。她不明白中年男人不再迷惘于层层叠叠的闲愁逸绪,他们带着秘不宣人的感官享受的初衷,这与鹅黄嫩柳的初春般恋爱无关,与浅尝辄止的小儿女耳鬓厮磨无关,那是有关琥珀色情欲。卡蜜尔还没有到达那纯粹宴享的阶段,她还没有那么粗重的呼吸,没有那肥腴丰美的身体,没有傍晚时分因渴望而长长的呻吟。她太年轻,远远没有抵达肉身欢悦的时间。
深究起来,这事儿真是充满悖论。盛年男人尤喜年轻女人生动的性力:那紧密细润的肌肤,饱满的乳房,弹跳有力的双腿,那大红大绿的生长性刺激,鲜美欲滴的充盈,都让这时节的男人无可自恃。况且,满天光华的罗丹有本能也有名望宴享这一切。但是,虚荣到来,麻烦也到来。哪有这等好事,让他只是宴享而不付出代价?他招惹着年轻女子,年轻女子却不能设身处地去为他着想。他有更合适自己的女人吗?如果不招惹年轻女人,可同时代的女人已走不到中年男人身边了。她们的皮肤不再光滑,那松弛和黯淡无法吸引住男人的目光。男人不一定考虑女人的年龄,却是会潜意识的判断女人的状态。同时代的女人很少有人能抗拒时间的搜刮,如果有,那得多少神妙造化才可行?中年男人比较年轻男人,有更多的色情质联想,他们的麻烦也比较多。
卡蜜尔当然不可能一味的站在罗丹的立场去考虑问题。这很正常。她要求罗丹成为自己的惟一,这没什么不应该。只是罗丹不可能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除了要照顾罗斯的感受,还有就是,罗丹实际上是以工作为主,谁都不可能分散他的精力。看起来他很在意和沉迷情欲,但那只是劳动过后的松弛和休憩,然后再投入下一轮更艰巨的工作。这样的男人,要求纯粹的性爱,为自己,也为女人,他要求女人也在其中销魂,独立去享用这性爱,不要用得与失去平庸地理解这两个人的快乐游戏。罗丹爱卡蜜尔,胜过别的女人,但他不可能因为这惟一与她日夜厮守,罗丹从来都对自己不满意,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他常常需要一个人呆在那里,每天都在琢磨一些小样和草图,还有大的构思。罗斯可能是不重要的,但她不试图进入他生命的全部视线,这又让他感到放松和自由。卡蜜尔自恃优越,她以为罗丹没有理由不爱她,爱她光彩夺目的女神地位。她自恃太高,以为自己才是罗丹绝对的拯救。
卡蜜尔与罗斯经常争吵,罗丹要一一对付,他的很多时间和精力都被占据,他变得常常烦燥。他让罗斯在默东经营他工作室的一些杂务,让卡蜜尔在另一处,但这也不解决问题。罗斯对罗丹仍然不提要求,卡蜜尔的脾气则一天天更加烦燥。1894年,30岁的卡蜜尔塑出了《成熟的年代》。这是怎样理解成熟的呢?塑像由三个人构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要说的是什么。显然,塑像时的中年男人拥着年轻貌美的女人,但他的右腿则被年老色衰的女人狠狠缠拽,男人从左肩探出长长的胳膊,在乞求那年轻女人将他抓住。这是卡蜜尔多年积怨的爆发。她很空虚,常常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她不该用这雕塑羞辱罗斯也同时激怒罗丹。她这样做,就显得刻薄了。女人再年轻貌美,一旦性格上显出不大善良的一面,男人就开始躲避了。罗丹也不例外。美色的女人,不再是男人的沉迷,一旦他发现女人这里布满着陷阱,男人再也不会有性欲了。安全感才激发男人的性欲。男人为什么用金钱去光顾青楼烟花巷,也是出于安全考虑,用钱买放心,买安全,这是男人无力处置自己膨胀的性欲时的不法之法。
罗丹狠狠地接受着教训。他承认他的无耻,他原本以为那罡风滚过的欲望只是为了冲开那些死穴,为的是帮他撬动那些石块,现在,他知道他终于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就得到道德豁免权的人。卡蜜尔在狠狠教训着他。看起来,中年男人招惹年轻女子,真得事先想好来龙去脉啊。该怎么给这女子以名份,给她需要的,不考虑清楚就下手,然后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能俘虏年轻女子是自己多么的有魅力,有可炫耀处,结果呢,大教训随后就到。卡蜜尔以她的刻薄,也以她的疯颠,让罗丹的良心永难安宁,陷罗丹于不仁不义之中。
罗丹的光荣如日中天,卡蜜尔却将在疯人院度过余生。他们是谁在误解谁?罗丹只是沉默,无法也不准备向世人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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