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祖父家的门口有六棵老枣树。
这几棵枣树是我见过的最老、最粗壮、枝干最多的枣树。听外祖父说这几棵枣树是他很小的时候就种了的,现在它粗壮得可以同时承受五六个成人的重量。
外祖父的家是坐北朝南的四合院样式的泥砖瓦房,只不过南面是没有大门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从天井一直延伸到邻居家的一块狭长的地坪。这六棵老枣树就对称地长在地坪两侧。枣是小枣,是家乡最常见、最普通且最好生好养的品种。在我们那家家都种有许多,但尝来品去仍数外公家的枣最甜最脆最爽口。
春天里,枣树上只有几星嫩嫩的翠绿色点缀在红褐色的新枝上,竟能与那原先粗糙沧桑的灰黑色枝干相映成趣,俨然一幅苍劲又不失生机的水墨画。这瘦削的貌似脆弱的枝干可容不得人胡乱摘折。鲁莽之人是会被它竖起的新刺与旧刺刺得满手是伤的。也亏得这些刺使她即便生于乡野长于道路旁也不会被侵扰,安静而自在。春天的枣树只是在默默地发芽长枝冒刺,安静得要被人遗忘了。只有外祖父惦记着它。他在连绵的春雨中赶回家,将二八式的自行车刚停在没有门的大堂里,便撑着伞上上下下地端详枣树枝桠的伸展,就像在端详一件传世之宝。假如天放晴了,外祖母总是把洗好的衣裳晾在枣树的枝干上。红的,蓝的,黄的……清风拂来,仿佛一面面彩旗在迎风招展。最爱看外祖父的衣裳,一律都是“浪花牌”的白色短袖,总是洗得新白,肥皂的清香在柔软细腻的春风里依稀可辨。
到了夏初,绿叶早已繁茂枝头。犹如白玉的粉嫩的小花,暗香浮动,招来许多蜜蜂。那 “嗡嗡嗡……”每天无休止地叫嚷声令我又喜又厌又怕。外公却总是一脸的满足和欣喜,找来小扫帚扫去落了满地的小枣花,二八式自行车就停在树荫下。如火的夏天,家人谁也不爱出门,都拿来竹席葵扇铺在树下的地坪上乘凉了。小孩子也自有小孩子的乐趣。我与表哥表姐或小伙伴是喜欢躺在吊床(秋千方言)上的。吊床都是我们自己用稻草编的,两边粗粗的稻草辫稳妥地绑在枣树的粗干上,另一端系着一只尼龙袋(装肥料的袋子),悬在离地面二三十厘米处,小小的“床”足够瘦小的我们躺着坐着,摇来晃去地撒欢,当然,使用这些吊床也是要掌握好技术的,倘若稍有不慎就可能侧翻摔在地上。
忙了一天,外公外婆搬出凳子在星罗满天的的夏夜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偶尔,外婆会教我一两句歌谣“眼眉弯弯,瓜子面啊,先生行过造彩媒……”一老一少的歌声逗乐了坐在旁边的外祖父。清爽的夜风安抚着白昼里的浮躁,我们的心和夜里的村庄一样宁静喜乐。枣树“沙沙沙”的一棵抚着一棵说着悄悄话,又似乎被我们逗乐了一般高兴得颤了枝桠。后来的一年夏天,因为要修路,施行“村村通”工程,西边的三棵枣树被砍掉了。笔直苍白的水泥路窜到了家门口。路修好了固然可喜但是枣树却少了三棵。尽管在更深的地底,也许它们的根依旧紧密相连,但无法回避的是我们与老枣树之间横亘了一条灰白坚硬的水泥的“沟壑”。枣树下吊床的欢乐也一同被封缄在了这坚硬的水泥之下。
夏末,枣子成熟了。成熟的果实鲜艳欲滴,高浓度的糖分沉淀下来使颜色红到发暗,想到红红的枣子被咬在口中,牙齿陷在枣肉里甜脆的口感不由得令人垂涎。枣树的枝桠细细的,果实却沉沉的坠满枝头。一串串红与绿的颜色冲撞掩映在一起,色彩鲜明。若受了夏天里稍大的风雨,它的果实就会从原本离地三四米的高空垂到贴地。一伸手就能够到一摞摞的果实,采摘十分便利。但这也方便了那些“梁上君子”。记忆中年年有这样的事发生。看着一些原本累累的红枣一日日地变少,我感到十分的懊恼。年少的我曾埋伏在家里盯着来往的路人的顺手摘枣,斥退过一帮前来作案的“野”孩子,还气急败坏地向外祖父建议,要模仿别人家也在果树上挂着一个农药瓶子,旁边挂着牌子,上写:“已喷农药,禁止偷食”。但外祖父听后只是哈哈大笑不以为然,他说他种枣树是种来吃的,图的是开心,不是种来生气的,更不是种来防大家的。还夸耀地说他种的枣树那么好,谁看到不想尝一尝解解馋呢?这都是人之常情嘛!外祖父没读过书却能说出这么豁达的话,让我颇感意外。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在书中看到晋迨禅师跟不小心将他心爱的兰花摔坏的弟子说的那番话:“我养兰花,不是为了生气”的那个时候,严重怀疑外祖父当年也看过这个故事。后来转念一想,是否看过已没有必要去探究,关键的是听故事明道理的人有许多,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像外祖父一样真正做到。
老枣树年年的丰收令我们十分满足,外祖父似乎也有一种独有的的荣光。收果子的时候全家闹腾。大家都争着往树上爬,因为高处的枣子虽枝桠稀松不好摘,却是最红最甜的,但这种乐趣往往也都被外祖父利用梯子“捷足先登”圈占去了。在树上的外祖父、表哥和表姐总是被蜂蚁蝶类攻击,我尚年幼只得在树下捡掉了的果子和葡萄酸的心理“嘲笑”他们,同时还要拿“龙虎牌”的小瓶清凉油为他们服务。
每年枣子摘下来后都会分成两份。一部分趁着邻镇的庙会由外祖父拿去卖。此时我和表哥表姐最是开心,一个劲地朝着驮了一大麻袋红枣的骑着“二八”离去的外公的背影笑着跳着喊:“阿公!好卖!好卖!带吃的回来噢!”外公会更欢快地答应着一溜烟地飞骑去了。晚上大家便盼着外祖父回来,又能吃到新鲜的小吃又能加菜,很是欢乐!另一部分就留在树上给自家人吃。外祖父留着这些枣子在树上,除了让偶尔嘴馋的我们吃吃枣子解嘴,另一个原因便是外祖父说留着一些给鸟儿蝶儿们吃,来年才会丰收。虽然不知这个做法是否真实有效,但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的美好善意寓意,我愿意相信。
到了秋天,树上未吃完的零星的枣儿被晒得干瘪发黑。枣叶也应景地随着秋风四处飘落。原本繁密的叶子一天褪去一层,落得遍地都是,天井里,屋檐上。
秋日里天高云淡,外祖父最喜在这样清朗的天气搬来木藤椅晒太阳,披着一件大衣戴着老花镜和他宝贝的放大镜到地坪翻阅各种黄历和有关风水的书。外祖父头发极少,却仍每隔几日便叫外祖母或我帮他剪去刚冒出不足一寸的头发。外祖父说头发最碍事所以他宁愿时常修剪宁愿常年带着他绿色的军帽。外祖父并不介意我们如何在他头顶上作文章,只要将他头发剪短就行,所以我们剪我们的,他总是自顾自地看他的报纸或拔他的胡子,太不在乎了!在那落叶飘飞的季节里,我看着外祖母帮外祖父剪掉白发的岁月静好的场景,心里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许就是如此。这样苍老的爱情,在如今总是轻易把“再也不相信爱情了”的言论或“爱你一生一世”的承诺挂在嘴边的年轻人面前,让人每每回忆起来总有汩汩暖流默然滋润心田之感。
冬天到来的时候,老枣树已经枝桠光秃了。在冬天里总显得一副凄清的可怜样。人也一样,随着季节不断逝去。二〇一〇年,在冬天生病的外公也在冬天离开了我们。送丧队伍走出来的时候,外祖母在厢房里哭得几欲昏厥。队伍走到仅剩的三棵老枣树下时,莫名的停顿了好一会。村里的人都说那是对人间仍有眷恋的外祖父向这个家告别呢!假如的确如此,我想,外祖父啊外祖父,你除了是给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家道别以外,是否也有一份道别是送给陪伴了你几乎一生的老枣树的呢?
而老枣树只是憔悴地沉默着,唯有沉默着。来年的它又照旧繁绿了枝头,和往年没有两样。
如今,我在外地求学,外祖母也跟着母亲一起在别的地方生活。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更因为人情稀薄,已然破败不堪。有些墙面早已坍塌,每一次的暴风骤雨对它来说都成了严峻的考验。坍塌的屋内杂芜丛生,萋草藤蔓胡乱地向周遭攀爬。唯独那三棵老枣树依旧守在那儿,不悲不喜,似乎在坚守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只执着于它的本分,冬去春来,开花结果。
外祖父不在了,父亲每年都回去收红枣,每次总兜着满满一篮子的红枣给我,个个依旧是暗红色的,尝来依旧甜脆,却总觉得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味道了。
细腻的文笔,有味道的生活。老师欢迎回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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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很多事情不写出来,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它们那么有意义。老师加油!
淳朴的人,淳朴的事,便是一首最美的抒情诗!好文!
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了!
细腻的笔触,温暖的表达,总让人不忍释卷。
回复 @张立勇: 谢谢!
一部创意写作实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