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小卖店

  桥头小卖店的位置绝佳。

  从县道拐进我们这个村子的这条道,很直,一直延伸到大队,全长大概4公里。大队背后是一个水库,从大队到水库有一个很陡的斜坡,从坡顶开始,小路就伴随着水库蜿蜒起伏,曲曲折折,路不好走,到的人自然不多。所以,冷冷清清的,走在路上,不免生出几分害怕来。相对而言,从岔路口到大队的这条路热闹多了。大队是简称,实际上那里是附近地区人们活动的集中地。那里有供销社,卫生所,露天戏台,还有裁缝店,私人的小卖店,理发店,修车店,肉台铺,油坊,还有村委的办公室。虽然热闹,但是路程比较远。桥头小卖店应运而生,它就在这条路的中段,附近有七八个自然村的围绕,平时这几个村的人都喜欢去那买个盐啊糖啊醋啊什么的,一些简单的药品也有,比如说头痛散、阿斯匹林、驱虫糖丸等等。在那个连自行车也不多见的年代里,省了一半的路,也能将就买到日常生活用品,人们当然不会舍近求远啦。

  小卖店依江而建。旁边就在一座水泥石拱桥,过桥100米就到了我就读的小学。小卖店要课余时间里尤其热闹。那里是每天小孩子的天堂,在乡下,小卖店是我们手上有了零花钱第一个想到的地方。那里卖的小零食至今我还记得一些,有白糖饼、开口枣、花生饼、牛耳朵(也叫鲍鱼酥)、瓜子,还在种种本酸料,这些都用一个大玻璃缸装着,整齐地摆放在水泥板的柜台上。食品一般不计重卖,五分钱到一角钱一个,在我的眼里这些都是奢侈的零食,只有瓜子是最便宜的。瓜子有两种,一种是生葵花,一种是炒香的瓜子。买瓜子一般不用秤称,用竹筒量,二分钱一小筒,五分钱一大筒,买炒香的瓜子相对少一丁点。这是我偶尔能买得起的零食。对于其他孩子也一样,虽然便宜,也不是能经常买得起的。

  小姑却是例外的一个。小姑是我的亲小姑,只比大两岁,比我高一年级。她是奶奶生的八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得宠的一个。平时经常有新衣服穿,天天有早餐吃,有时还有面条、卷馅粉,我小时候在心里不知暗暗地羡慕过多少回,可是我们分家了,是两家人了,她穿什么、吃什么都与我无关了。她经常能从奶奶那里弄到钱,听说她不愿意上学,上学成绩也不好,经常不及格。奶奶为了哄她上学,就经常给她点零花钱,用钱买动了她。不过,最终她也只是上了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她每天中午放学后都会去小卖店买两分钱的瓜子,一路嗑着回家,我和弟弟则默默地跟在她屁股后面,有时她也会分给我们几颗,大多数时候是一颗也不给的。接过那为数不多的几颗瓜子,我们倍感珍贵,不舍得一下子吃完,就小心翼翼地放了一颗在嘴里,在口腔里打转了很久,五香瓜子也早就变得没有一丝咸味了,瓜子也因口水浸泡过久,不香不脆不咸,只消用门牙轻轻一挤,瓜仁就出来了,瓜仁也不脆了,什么味道也没有了。这种方法虽然可以有效延长吃瓜子的时间,但是瓜子在唇齿之间嘣出的干脆而响亮的那种声音我一次也没有听到,这哪里是在吃又香又脆的瓜子,这跟吃地瓜没什么区别!

  小姑对我们很小气,但是,对她的同学,也是她的死党,隔壁家的那个女孩,倒是很大方。有好几次我看见她们一起嗑着瓜子回家,她还让那个女孩子随意把手伸进她的裤兜,想嗑多少就掏多少。那时觉得很不公平,小姑对待外人比对待我还要好。可是,大我两岁的小姑虽然辈分比我高,但是也不过是一个经常和我吵架闹别扭的小孩子,她怎么可能会顾及我的感受呢?怎么可能和我有福同享,有瓜子同分呢?

  在小姑后面跟久了,也经常目睹她与死党亲密地搭着肩膀,嗑着瓜子回家,那时,我在想,哪一天我有了钱,我一定买上一口袋,也从学校一路嗑到家为止!

  这样的机会,我终于盼到了!

  那一天,我叫妈妈给钱去买铅笔,原来那一支已经秃得只有我半截小指那样长了。妈妈检查过旧铅笔头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的油纸袋,展开几层后从里面抽了两角钱给我,叮嘱我说:“买完铅笔,把剩下的钱收好拿回来。”我答应了。怀揣着那两角钱,放学后我马上冲到了小卖店。小卖店里已经围了一些学生,以往这种情况下,我只在外面看看,或者在外面站着等小姑。今天,在两角钱的撑腰下,我挤开了人群,一定有种财大气粗的气势吧,我冲店老板喊了一句:“要一支铅笔!”声音不算太大,但是,我感觉到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的声音磁铁般吸引过来了。若干年后在语文课上读到“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时,大家都解读为假装阔气,对他不屑一顾,甚至嘲笑不已。我怎么也不敢出声附和,因为七岁那年,在学校旁的桥头小卖店,我也是孔乙己。

  小卖店是班上男生梁成发的父母开的。当时看店的是他妈妈。她给我拿了一支铅笔后,拉开抽屉马上想找钱给我,也许她从没想过我会再买点别的什么,尤其是零食,我怀疑她认识我,也认识我妈妈,知道我们家是不会额外消费的吧。其实,我早就打算好了,“要五分钱瓜子。”我及时制止了店主找钱。听到我说要五分钱瓜子,店主有点意外,拿在手上的钱不知放下还是递给我,愣了一会才弄明白,这才用力把钱放进抽屉里推回去,转身拿起那个大竹筒。

  “要生的还是要香的?”店主头也不抬。

  “生的。”我毫不犹豫地答道。五香瓜子比生瓜子贵一些,还是要生瓜子吧,可以多要一点。我心里打着小算盘呢。

  店主将竹筒倒插进玻璃缸里,用力一舀,瓜子满满地高高地堆起。哇!给得真多!这回可赚了,可以美美地尝一顿了。正想着,店主却用她那厚实而又肥短的手指一拔,高高堆起的瓜子尖就瞬间被抹平了,我的心也瞬间平静了,没有了前一秒的激动。我扒拉开裤兜,瓜子就哗拉拉地一下子钻进去了,小裤兜也变得鼓囊囊的,我轻轻地抚摸了几次,接过找回来的三分钱,走出小卖店。

  刚开始,我没有舍得吃,只是将裤兜捏得紧紧的,让它鼓起一个大包,另一只手反复地摩挲着这个鼓鼓的大包,大包里的颗颗瓜子把裤兜撑得凹凸不平,瓜子的饱满隐约可见。享受完这种满足后才开始掏出一小把分给弟弟,弟弟早已催促了无数次,极不耐烦了。两人就这样嗑着瓜子,一路走一路嗑,沐浴着和煦的阳光,用五分钱的瓜子丈量完了从学校到家里的路程,也缩短了学校与家里的距离。直到现在,我仿佛还能听到嗑瓜的回音,那回音,此起彼伏地。

  小卖店一直都是我心向往之的地方,什么时候叫我去我都会去,即使没钱,即使什么也不买。有一天晚上天刚黑没多久,姑姑们都凑到阿莲姑姑的房间里,我听到声音也跟着进去,随后阿莲姑姑马上关好门,转过身压低声音问道:“去吗?”阿兰姑姑扫了一眼众人,也问道:“去吗?”房间里的四个姑姑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都问了一遍“去吗”。莲姑姑先说了句:“去吧!”阿兰姑姑也肯定地说:“去吧!”四个人又互相扫了一眼,又全部都说了一次“去吧”。“去哪儿?”我看着她们打哑谜的样子,实在憋不住了,急急地问道。她们还在互相使眼色,并不理我。当大家都决定好之后,就陆续走出房间,我还在后面问个不停,可能是怕我问话的声音惊动了家里人,阿莲姑姑只好答道:“去桥头小卖店,你去吗?”姑姑这样问话,虽然带着问号,但是没有征询我的意思,相当于说:我们去小卖店,你也去吧!更没有说不让我去的意思。我这么猜想应该不是自作聪明的。打着手电筒,我们一行五人,清一色的女流之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我兜里一分钱也没有,是不能买东西的,姑姑们平时也没有钱,她们会买零食给我吃的可能性为零。尽管如此,我还是兴冲冲走在她们的前面,俨然一个主角,也象一个带路的。

  一路上说说笑笑,一里地很快地就走完了。远远地便看见了小卖店颇有明亮的灯光,快到门口时,从嘈杂的人声可以断定店里的人不少。姑姑们还没到店面,准确地说,是还没有到灯光的范围,还处在黑暗中时,便停下了脚步,并且没有继续前进的意思。不是特意来买东西的吗?怎么不进去呢?我回过头来,纳闷了,站在店门口等她们。

  “梁芳,你回来!”阿莲姑姑小声地叫住我。“干嘛?”我大声问,往回走几步才看见她在黑暗中不停地招手示意我回头。

  几个姑姑见我回头了,一下子将我围在中间。夜幕中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到那种鬼鬼祟祟的氛围,只听到这个说“我不敢去”,那个也说“我不敢去”,互相确认没人敢去之后,她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你去。”

  我不明白她们叫我去哪儿。于是,姑姑们如此这般地交待我一番后,递给我一把钱,就让我进去了。姑姑们只让我进房间,并且只允许我一个人跟来,现在她们又吩咐我去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我是不是特别聪明能干呢?想到这里,有点得意洋洋,于是乐滋滋的领命而去。

  小卖店里的人真多,目测一下,不下十个吧,老人青年小孩都有,只觉得满屋子闹哄哄的。都有谁在那里,我没有细看,没有女人,这点我可以确定的。屋子里的人虽然多,但是当时却没有人买东西,柜台是空的。我挤过去,对着老板娘说:“要五包卫生纸!”店里的人虽然很多,虽然很嘈杂,但是我的声音应该大家都听到了,因为我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我一下子觉得难为情起来,不为什么,只为大家投向我的齐刷刷的眼神。可恨的是,老板娘竟然没有听清楚我要买什么,或者说她没听清楚数量,又或者她对这个数字难以置信,总之,她大声地问我:“要什么?”当时,我并不知道姑姑们为什么不敢进来买这个东西,但是从神秘的眼神里、诡异的气氛里意识到买这个东西有点问题,有点难为情,不象买别的东西那样,光明正大,比如瓜子。

  “要五包卫生纸!”我回答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老板娘“哦”了一声,可是脸上明显挂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但也不再追问,她看着我手上握着的那一堆角币已经想必已经明白这事的真实性。

  当我再次说出“五包卫生纸”这句话时,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还有一个熟悉的回音:“五包卫生纸”。那是梁成明的的声音!那语调,那内容,完全就是在学我,可恶的是,不夹杂着嘲弄!他怎么这个时候也在这混?我很意外。梁明是班上长得最高的男生,年龄也最大。人高马大,成绩倒数,但整天有一帮跟屁虫跟在后面,被他指使得团团转,书包有人帮背,值日有人帮扫地,劳动课去后山捡柴火,他也不用去,自然有人帮他做了,象足一个黑社会老大。听说开店的这个梁成发,是他的堂弟,也是他的跟屁虫之一。梁成明说完了,跟屁虫梁成发当然也不会落后,象得到最高指示一般,也跟着囔“五包卫生纸”,听那声音就能猜得出来是怎样的嘻皮笑脸。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他们俩,他们正盯着我看,一脸坏笑。我狠狠地白了他们一眼,表示鄙视,表示清高,表示不屑。虽然那一眼有很多意味,但是心里忍不住心虚起来,这么一来,便顿觉尴尬。

  数完钱,抱着东西,在众人坏笑的目送中逃出店来。姑姑们马上从黑暗中迎上来,高兴地接过我怀里的东西。于是,一行人又亮起手电筒,往回走了,一路上详细地询问着买东西时间情况,还特别问了店里都有哪些人。其实,那时,村子很小,人们互相认识,我一个七岁的小孩去买这样的东西,虽然姑姑们没有出面,但是,不用看也能猜得到躲在黑暗中的姑娘是谁。姑姑们那时所做的事情不亚于掩耳盗铃,如今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从小店返回的时候,我隐约听到店里还在响起“五包卫生纸”的声音,那是那两兄弟的声音。这种声音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因为第二天,在学校里这两兄弟一直冲着我这么囔“五包卫生纸”,背后的那帮跟屁虫更象是找到了表现的好机会,也不停地跟着囔囔。我看着他们背后的那帮人,人多势众,惹不起,但总躲得起吧。我还以几个白眼,不置可否,从容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我想过了,对待象他们这种人,你越是着急,越是跟他们吵,他们就会越起劲,越得意,最好的办法便是看都不看一眼。可是,那句话还是成为我的外号,成天被这帮小混混这么叫着也很不是滋味,生气时我最只能两手插腰,斜着给他们几个恶狠狠的白眼。

  后来,我很少再去那个小卖店了,姑姑们也不再让我帮买这样东西了。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一看到这个小卖店里,耳朵里似乎总是响起了那五个字,总是浮现闹哄哄的那个场面。

  能让我长久地记住小卖店的,还有另外一个故事,我不知这个算不算得故事。

  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姑姑一起闲聊。不知怎的,聊着聊着就聊到鬼故事了。阿兰姑姑故意拖长声音说:“你们知道吗?”一片寂静,没人接过话茬。外面的夜晚漆黑一团,虽然是夏天,可还是能感觉到嗖嗖的冷意,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表示出洗耳恭听了。

  “你们知道吗?”姑姑又一次这样问。从大家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不知道了,而且,你还没说出来东西谁会知道呢?还是给足耐心。

  “桥头小卖店啊,有一个窗口,这个窗口是向着大队的,也就是向着水库的方向的。”她慢慢腾腾地叙说着,尽量地不动声色,可是我们却有明显的变化。

  黑暗中继续传来她的声音。

  梁成发家不开这个小卖店是有原因的。听说,在小卖店朝水库方向开的窗口外,每天晚上都有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来敲窗,那个女人是前几年在水库跳水死了。听见有人半夜三更来敲窗,店主夫妇都不敢吭声,更不敢打开。后来那个女人就在窗外苦苦哀求,不会伤害人,只求能给点东西吃,说是很久都没有吃到东西了,家里没有人疼她,没有给她东西吃。还说,她知道里面一定有人。后来,店主夫妇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点窗户把店里的饼干什么的递了一点出去。那个女人吃完了就走了,外面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第二天,店主夫妇都没有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到了第二天晚上,还是那个时间,那个女人又在外面敲窗了,和昨天说的话一模一样。店主没有办法,只好又给她递了食物。如此这般,那个女人天天晚上都准时到来,虽说没有做出伤害店主的事情,可是每天晚上都这样和阴界的女人对话,每晚都难以入睡,渐渐地也陷入了虚幻中了,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没点精神。后来,夫妇俩决定关门大吉了。

  一个月后,一对外地的年轻夫妇接手了这个小卖店。就在小店重新开张的那天晚上,那个女人又来了,还是披着头发,还是重复着两样的话。这对夫妇是外地人,到这是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人跟他们透露点什么,此时遇到这种事情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两人不敢开窗,更不敢吭声,双双死死抱作一团。任外面那个女人苦苦哀求到近天亮也不动。三天后,这对夫妇收拾东西远走了。

  难怪小店才开张三天就关门倒闭了,原来是这样。我联想到小店的开张情况,对姑姑的故事,信以为真了。

  姑姑的故事讲得比我的描述要可怕得多,只记得当时房间里的几个女孩子都吓得直骂她,叫她不要再讲下去。我虽然也害怕,但是还是想听这类故事,加上我丰富的想象力,我也被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吓得直发抖。从那以后,每次从小卖店经过,以前那些买瓜子,买卫生纸的事情都已经淡化到虚无了,而那个女人的形象愈加清楚起来,好奇而又害怕地偷偷看向那个向着水库方向开的窗口时,似乎看到了那个长发披肩、脸色煞白的女人在窗下徘徊,哀求。于是我便会手脚发抖地逃离那儿,但是表面故意装出毫不惧怕的样子。

  如今,事隔多年,在原来的小卖店的原址上重新建了一间更大的小卖店,不远处的小学在我转学两年后也被取消了,都搬到大队去了。前些天回老家,还特意去看看那个小卖店,才发现原来的小店已被取代了。忍不住地,我还是绕到了商店的朝着水库的方向的那一面,看看如今是否还有当年那样的窗口,窗口下是否有那个女人来过的痕迹。

  每个人的童年生活中,可能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鬼故事,我听说的不多,可是,这些人总是挑那些实景、真人真事去编造,便会觉得真实性可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才会一生难忘的吧。

评论
  • 细腻的文笔,有味道的生活。老师欢迎回访。


  • 细腻的文笔,有味道的生活。老师欢迎回访。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很多事情不写出来,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它们那么有意义。老师加油!


  • 淳朴的人,淳朴的事,便是一首最美的抒情诗!好文!


    梁芳 作者

    回复 @翼书网编辑部: 谢谢了!


  • 细腻的笔触,温暖的表达,总让人不忍释卷。


    梁芳 作者

    回复 @张立勇: 谢谢!


  • 梁芳 作者

    一部创意写作实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