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红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白天易容好的装束一定是被洗掉了，她还没来得及想通这一切的缘由-，完颜极居然一把就抱住了她。

　　“放开！”

　　何嫣红剧烈地抖动着身体，脸也涨得通红，这突如其来的侮辱使她整个人都癫狂了一般抵抗着。她努力用自己细软的声带大声嘶吼出一种威慑感，但这种威慑感被一只大手捂住了，接着被塞上了一团粗布。粗布塞得很粗暴，以至于这个女子连咬舌自尽都没有机会。她努力挣脱那双手臂的掌控，难以想象如此孱弱的身材竟能够爆发出如此狂野炽烈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并没能挣脱那个男人的铁臂。她并不觉得痛，只是觉得害怕。她努力思考脱身的对策，但令人窒息昏厥的病痛使她无法思考。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想死，但她又不得死。

　　夜黑的像写在历史书简上的脏墨，被大段大段泼置在天空上.，像是在掩饰着罪恶和荒原。密不透风的黑暗像是一个巨大的茧壳，裹挟的人喘不过来气。深夜的汴梁城像是一片茫然而无尽的黑暗森林，充斥着地狱的糜烂味道，安静得过于阴森和恐怖。

　　嫣红蓦然记起儿时在何家私塾，一个中过进士的老学究讲过的话：“北方蛮夷之地，人皆茹毛饮血，不知礼法，如禽兽般。”又想起自己曾在深夜里见过一头狼，一路尾随着她，绿油油的眼眶里透着邪恶的光。背后那个淫笑着的金人，不正活脱脱像那头冷血的独狼么。想到这嫣红便哭了起来，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哭，只是呜咽的时候毛巾把喉咙卡的生疼。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看你这身行头，是要来偷偷和我相会的吗？”完颜极低声淫笑道。

　　因为忌惮嫣红拼命地气力，完颜极进展得极慢，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但张府那边天上亮起的“穿云箭”让他楞了一下神。几种思绪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着，脸上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难道刘子成他们竟敌不过一个张绣吗？还是那张绣有高人相助？”完颜极暗道。

　　他缚住何嫣红的手突然放开了，因为他不得不放，不然从侧面递过来的那柄剑在一眨眼间就能切断他的手腕。虽然使剑的那人故意用何嫣红的身体遮挡住剑锋，但依旧瞒不过完颜极的这双耳朵。

　　完颜极撤出手腕之后那柄剑并没有刺过来，因为已经不需要刺了。忽然得到解脱的何嫣红一下子没有控制好挣脱的力道，直直往前栽倒了下去，这时候有人拉了他一把，正是那个出剑的人。

　　“姑娘放心好啦，现在安全了。”那人朝她一笑，虽然夜很黑但嫣红依旧觉察的出那人笑了，并且觉得他的笑很好看。

　　“阁下是何人？”完颜极冷声道，这种事情被人打断本就是极其尴尬的，何况对手还握着剑，更何况这个对手还知道怎么握剑。

　　“风雷枪张绣这个人你不能动，我无论如何也要护得他周全。”持剑的那人同样冷声道。

　　“想必你从张府来。”完颜极道。

　　“没错，我从张府来。”那人道。

　　“事情解决了？”完颜极道。

　　“解决了。”那人道。

　　“那我们应该没什么过节了吧。”完颜极皱眉道。

　　“是。”那人应了一声，转身拉起何嫣红就走。

　　“你可以走，她留下。”完颜极猛然拔剑，身形一动立刻向前奔出数丈，接着挺剑刺去。

　　“好啦姑娘，事情解决啦，那人也同意了，你走，我留下。”那人转身对何嫣红笑嘻嘻道，他明明是背向完颜极的，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背身出剑，架住了完颜极的一剑。

　　何嫣红竟被那人逗得笑了。听着那人的笑声，就觉得心慢慢平复了下来，仿佛噩梦醒来，夜尽天明一般，更夸张来讲，是一种新生。

　　“我得救了吗？从那个恶魔手中，那头狼，那双绿油油的眼睛。”何嫣红这时才下意识地裹紧衣裳。

　　“幸好这身粗葛布衣服足够结实，倒没让那个禽兽占到太多便宜。”嫣红虽是这么想，仍旧不住地哭了起来。饶是她聪明伶俐，巧言机辩，但终究是个孱弱女子。

　　“快走呀，我会留下来好好教训他的。”那人接着对嫣红笑嘻嘻地说道。

　　“我是让你走，她留下。”完颜极怒道。那人能把何嫣红逗笑令他颇为不爽。本就楚楚可怜的一个女子一笑更是多了些俏皮和纯美，但这笑却是笑给一个她刚见过一面的男人的。他剑锋一转，斜削下去，不待招老，手腕一翻，剑锋拉扯成一个弧形。这一式实则暗藏了千百般变化，剑锋随时可以从弧形的任一个点刺出，但又随时拉扯成新的弧形，对手无法可破，更无法可御，正是他学自师门的极上乘剑术。想是完颜极对那坏事的人恨急，才一开始就使上了杀招。

　　“行，我知道了。”那人依旧笑道，转身对嫣红道，“那人怕你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你走，我留下。快走吧。”说着扔给嫣红一方手帕。

　　嫣红接来看了，上面绣的是一对水鸳鸯，不由气愤的想道：“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如此轻薄无礼。”想丢掉却又不好意思，用又不敢用，又忽然想起那令人心安的笑声，不由得痴了。

　　幸而夜黑云厚，完颜极并没有看到嫣红痴楞地看着那方手帕的样子。嫣红这一愣间，那人的剑也迎了上去。他手腕急翻，剑锋竟拉扯成一个个圆圈，每个圆圈都截住一个弧线，竟是封死了完颜极的招式。

　　“以圆破线，好精巧的主意，好精妙的剑法，这个人不简单。”完颜极暗道。

　　“你却不知圆能破线，线亦能破圆。不，你定是知道的，所以，是要比快么？”完颜极也是手腕急翻，剑锋极准地切向圆心，画出一道道弧线。

　　两人均是屏息凝神，一炷香时间已过了数百招，若是武艺差点的、眼光差点的人，只能看得到无数光影闪动，而不懂其中大有玄机。两人每招每势都出招极快，极其精准，均是要切死对方的剑路，均要留下退路不被对方切死。是以这数百招比将下来，两把剑并没有一次交锋。

　　这时云淡了一点。借着淡淡的月光，何嫣红才看清楚了这场极其精彩的剑术比斗，不由惊叹两人剑术造诣如此之高。何家乃是用剑世家，在剑术上也是有极其精深的造诣，第三代家主何释坚更是被称为是“第一剑”。何嫣红虽然体弱多病，于剑路剑理方面还是颇有一番见解的。因此倒是看得明白其中有多大的玄机。

　　“出剑的速度，精准度，反应力，应变，虽然是每个用剑的人再基础不过的基础功课，但又有几人能将这基础发挥得到极致呢？”何嫣红暗自叹道。“这两人的剑术恐已是当时翘楚。”

　　“不，不止如此，总觉得他们的比斗中还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存在，但那是什么呢？纵然是浸淫剑道数十上百年也不可能修成这样快、准、变的完美剑术的，用这样的剑术来对敌的话，岂不是一招就...”何嫣红逐渐看出来了门道。她忽然想到那日在何家演武场，要与完颜极比剑的伯父何崇平，不由惊得一身冷汗，“若是父亲没有挡下伯父那一剑的话...”何嫣红已不敢往下再想。

　　此时二人的对决已到了极其紧要的关头，双方的剑都不能再快了，再快就会失准头，更快剑就会飞出手去，两人都知道这些，因此这时比的是耐力，谁的剑先慢了，另一把剑就能立刻切死对方，之前对拆的数千招都已毫无意义。

　　“痛快，痛快。”那人竟哈哈大笑。

　　完颜极并没有搭话，他的额上已渗出了汗珠。

　　两人以极其快的速度对拆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然一声极响亮的金铁交鸣声，两把剑竟一齐脱手飞了出去，这场对拆数千招，两把剑只交锋过一次的惊艳决斗，竟是平局。

　　完颜极并不着慌，他的拳脚功夫也甚是了得，宝剑脱手以后第一时间左手就去拿对方的手腕，右手则直击对方胸膛。这一式名为“颠倒黑白”，若是对方做出挡拆之式，便可立即变招，右手去拿对方手腕，左手直击对方胸膛，反之亦然。这左右之式，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端的是防不胜防。

　　那人见此招式，竟是避也不避，反倒是就地一滚，伸腿就去绊完颜极的脚踝。

　　完颜极一见此招大惊，竟是突然向后跃了半丈，收式而立。

　　他突然问道：“‘任你虚实变幻，我行我素’，你从雪山来？”

　　那人也是收腿站立，奇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一式‘我行我素’的要诀的？”

　　完颜极暗道：“是了，他没看出我的武功家数，看来他师父并没有跟他提过那件事。至于我师父的行踪，现如今那是万万不可暴露，否则事难成矣。我且骗他一骗，若是能让此人为我所用，定是如虎添翼。只要他肯与我接近，那便有数百上千种手段可随时置他于死地了。”

　　于是道：“家兄尝有幸见过一位世外奇人演过一式拳法，号称能破天下拳术，其神髓便是‘我行我素’四字。见兄台对在下这一式‘颠倒黑白’的破法如此精妙，自然第一时间想到了家兄念念不忘的这句要诀。”

　　这一声恭维丝毫不显山漏水，却使那人极其受用：“是么，那令兄想必是见过家师了，没想到你这人人品虽坏，眼光却是极高，武功也很好。”

　　完颜极暗道：“我武功高眼光好又何须你说？我们金人又何必在意你们这些汉人的礼法？真是可笑，两声恭维就受用了，如此头脑简单之人，还不是要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看来此事可成。”

　　于是道：“兄台何出此言？难道只有令师使得出这式拳法吗？”

　　那人自豪道：“这是自然，这式拳法，除了师门中人，旁人是决计使不出来的。看你这身金人打扮，众位师弟师妹又没去过金国，只可能是师父啦。”

　　完颜极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道：“师父叫我阿轩，阿轩便是我的名字了。”

　　完颜极趁势道：“小弟和兄台既有相遇之缘，自是不打不相识。和那位姑娘之事也只是个误会。不如请两位到小弟府上一叙，一来给这位何姑娘陪个不是，而来向兄台澄清这个误会。毕竟...”

　　何嫣红极怕完颜极。她本想径自离去却又想当面向那人道谢，眼看这场比斗已是那人占了上风，心下大宽，只等那人得胜归来问清姓名籍贯以后好让父亲当面拜谢。若是相与的好了，这人或许还能赶来何家助拳。一想到这里何嫣红便是一阵欣喜。

　　但是眼见已经分出胜负的两人竟是彼此交谈起来，何嫣红甚是焦急。她欲自行离去，又不愿放弃这个结交高手的机会，当然心里还有一丝丝手帕的影子在。谁料那人竟像是一个完全不通世事的孩童一般，一下就被完颜极的恭维示好所打动，两下就被完颜极套出话来，三下竟要去完颜极府上。嫣红忌惮完颜极诡计多端，再这么交谈下去恐那人吃亏，于是就悄悄上去，低声提点道：“可莫信这个人，方才之事绝不是误会，是他...”

　　这一上去才看清楚那人的容貌，竟是一个十分俊朗的年轻人，尽管穿着朴素简约，但这并不能妨碍那眉宇之间的清秀之气。嫣红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尽管还没说出那句提点的话，就羞的满脸通红地跑向那人身后了。

　　“对了，我倒是忘了你是犯下如此淫邪之罪的坏人。”那人冷声道，“师父果真说得没错，你们这些，中原人也好，金人也罢，遇上了就一剑过去，不能跟你们说话。”

　　完颜极暗道：“糟了，那女人又来坏我的事。”

　　他拉拢不成，杀心一起，竟是猛然一掌击向嫣红后心。这一掌实在太过仓促，又是完颜极生平功力所聚。那人转身挡拆不及，只得一把推开嫣红，自己下肋却是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掌。一击之下那人竟是向后飞出数丈，摔倒在地，蓦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何嫣红被这一推，恰好闪开了那致命的一掌，她惊讶地看着吐血的那人，心里涌出的全是那些令人心安的笑声，水鸳鸯绣的手帕，和那张清秀俊逸的脸庞。

　　“那人已是重伤，必定敌不过那完颜极。也罢，今日就让我同他一同死了，也是快活的。”何嫣红心下想道，手里却是紧握着那方手帕。

　　这一会功夫，完颜极已经把两把飞出的宝剑都拾起，握在手中。他怒极那人在生死关头依旧如此虚伪做作地救别人，脸上露出狰狞的神色，口气更是怨毒：“好一对狗男女，一见面就勾搭上了吗？”

　　他一步步逼近嫣红二人，两把剑上都闪烁着骇人的凶光，正像是独狼的两只绿油油的阴狠眼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