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弗兰克把斯嘉丽、皮蒂姑妈和孩子们送到梅兰妮家，然后就和艾希礼一起骑马出去了，斯嘉丽又气又伤心，简直想要大发一顿脾气。

　　"我太紧张，现在做不了针线活儿了。"斯嘉丽一边说，一边把手上要缝补的东西扔到地板上。"我太紧张了，我想尖叫。我想回家，上床睡觉。弗兰克是知道的，他根本不该出门。他老是在说，说要保护女人免受黑鬼和皮包客的威胁，现在需要他来干点保护别人的事，他到哪儿去了？在家照顾我？没有，根本就没有，他跟着一帮男人到处鬼混去了，这帮人光是嘴巴会说--"

　　英迪亚用憎恶的口气冷冰冰地说："你让我恶心，斯嘉丽·奥哈拉，你还说什么要得到保护！你才不想受保护呢！今天下午的事全是你活该，如果还有公理，你本该碰上更糟的事。而且你还让我们的男人冒着生命危险，因为他们不得不--"

　　"我的上帝，英迪亚！"梅兰妮叫了起来。斯嘉丽虽然生气，听到梅兰妮这样轻漫不敬地妄称上帝之名，还是大吃一惊。"你不能再说了！她不知道啊，而且她--你不能说了！你答应过--"

　　"什么事我不知道？"斯嘉丽站了起来，火冒三丈，直面着充满冰冷怒气的英迪亚和在一旁恳求的梅兰妮。

　　"你们这群母鸡。"阿尔奇突然开口了，他的口气十分轻蔑。谁也还没来得及斥责他，他便猛然抬起头发斑白的脑袋，敏捷地站起来。"有人沿着步道走过来了。不是威尔克斯先生。你们别吵了。"

　　"谁呀？"没等来人敲门，他就问道。

　　"巴特勒船长。让我进去。"

　　梅兰妮飞快地穿过房间冲过去，阿尔奇还没拉起门把手，她就一下子把门打开了。瑞特·巴特勒站在门口。他眼睛只看着梅兰妮一个人，也不打招呼，开门见山地说起来：

　　"他们去哪儿了？快点告诉我。眼下生死攸关！"

　　"别告诉他！他想给你下套儿！"英迪亚叫起来，一边狠狠瞪着瑞特。

　　但是瑞特看都不看她，只是死死盯着梅兰妮苍白的脸。

　　"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他们有专门碰头的地方吗？"

　　"在迪卡特街旁边，棚户区附近。他们在老沙利文种植园的地窖里碰头--那个烧了一半的种植园。"

　　"谢谢。我会快马加鞭赶去。如果北方佬上这儿来，你们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发疯的！"斯嘉丽一把抓住梅兰妮拼命地摇，好像靠力气她就能从梅兰妮嘴里摇出答案来。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很可能害死了艾希礼和肯尼迪先生！"除了恐惧带来的痛苦，英迪亚的声音还带着胜利的口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不懂！害死艾希礼？求你们了，谁来告诉我--"

　　"斯嘉丽，也许我们是该早告诉你，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碰到了那么可怕的事，我们--弗兰克就觉得还是别--而且你又一向公开反对三K党--"

　　"三K党！"她几乎尖叫起来，"艾希礼才没参加三K党！弗兰克也不可能参加！他答应过我的！"

　　"肯尼迪先生当然参加了三K党，艾希礼也是，我们认识的男人都参加了。"英迪亚大叫道，"他们是男人啊，不是吗？他们是白人、南方人。你应当为他感到自豪才对，而不该让他总是偷偷溜出去，好像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

　　"你们个个全都知道，而我却不--"

　　"我们怕惹你不高兴。"梅兰妮伤心地说。

　　"他们说去参加政治集会，而实际上是去干这个去了？噢，他答应过我的！现在北方佬会来没收我的锯木厂、商店，把他抓去坐牢--噢，瑞特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英迪亚和梅兰妮对望了一眼，她害怕极了。斯嘉丽站起来，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扔下。

　　"如果你们不告诉我，我就上城里去自己弄个清楚。我会见人就问，直到我搞清楚--"

　　"坐下。"阿尔奇说，两眼瞪着斯嘉丽，"因为你今天下午出去乱跑，自己做错事惹上麻烦，所以威尔克斯先生、肯尼迪先生和其他的男人们今天晚上就要去杀掉那个黑人和那个白人，如果能抓住他们的话，还要把棚户区整个扫平。"

　　斯嘉丽慢慢露出理解的表情，那表情很快变成了恐惧。

　　"听！"阿尔奇突然低声道，"坐下，女士们，有马过来了。"

　　梅兰妮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拿起艾希礼的一件衬衫，低下头，下意识间把褶边撕成了碎条。

　　皮蒂姑妈一看见门口来了一个北方佬的上尉带着一个班的蓝军服士兵，就惊叫了一声，好像一只被陷阱逮住了的耗子。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

　　"我是威尔克斯太太。"梅兰妮答道，说着便站了起来，虽然她身材娇小，全身却都流露出庄严的气息："你们为什么闯到我家里来？"

　　"我想跟威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谈一谈。"

　　"他们不在。"梅兰妮说，她的声音柔和却冷淡。

　　"你能肯定吗？"

　　"我向您保证。但是您如果想搜，尽管搜吧。他们在城里肯尼迪先生的店里开会呢。"

　　"他们不在那个店里。今天晚上没有开会。"队长板着脸答道，"我们要在外面一直等到他们回来。"

　　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就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梅兰妮坐下来，她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手一点也没发抖。她从中间翻开了一页，就用清晰而平板的声音念起来。

　　阿尔奇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命令道："继续缝。"梅兰妮冷静的朗读声让三个女人鼓起勇气，她们拿起她们的针线活，低头干起来。

　　门口步道上响起了吵吵嚷嚷的声音，杰弗里上尉的话声简短，在询问问题；休的声音尖锐，还夹着傻笑声；瑞特的声音低沉又满不在乎；艾希礼的声音很怪，很不真实，他在喊："见鬼了！见鬼了！"

　　梅兰妮站了起来，阿尔奇也跟着她站了起来。他们听见上尉尖利的声音说："这两个人被捕了。"阿尔奇的手马上移向手枪柄。

　　"别这样。"梅兰妮低声坚定地说，"别这样，让我来处理。"

　　她一把拉开前门。

　　"扶他进来，巴特勒船长。"她说，声音清晰、带着恶狠狠的语气，"我看你又把他灌醉了。扶他进来。"

　　北方佬上尉站在阴暗、刮着风的步道上说："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捕了。"

　　"被捕？为什么？莫非因为他喝醉了酒？好了，扶他进来，巴特勒船长--如果你还能自己走得了路。"

　　传来短短几句含糊不清的争吵，中间夹杂着咒骂声，然后有人脚步不稳地走上台阶。

　　"把他放在椅子上。"梅兰妮气愤地说，"至于你，巴特勒船长，给我马上离开这屋子！你又把他灌成这个样子，居然还敢腆着脸跑来！"

　　"梅兰妮，我没喝多醉。"艾希礼喃喃念叨，话音刚落就往前扑倒，脸朝下趴在桌子上，两手抱着头。

　　"阿尔奇，送他回屋，让他上床睡觉去--跟平常一样。"梅兰妮命令道，"皮蒂姑妈，请您赶快去给他铺床，然后--啊--"她突然哭起来，"啊，他怎么能这样呢？他答应过我！"

　　阿尔奇早把胳膊伸到艾希礼的胳肢窝底下，皮蒂姑妈虽然吓得手足无措，现在也站了起来，这时上尉拦住了他们。

　　"不要碰他。他和埃尔辛先生都被捕了，因为他们参与了三K党今天晚上袭击棚户区的行动。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被杀了，领头袭击的就是威尔克斯先生。"

　　"今晚？"瑞特开始大笑起来，等他笑够了，终于能说话时，他说："不可能是今天晚上，汤姆。今天晚上这两位一直和我在一起--从八点钟起，别人以为他们去开会了。"

　　"跟你在一起，瑞特？可是--"那位队长皱起眉头，不确定地看着正在打呼噜的艾希礼和他哭哭啼啼的妻子，"但是--你们当时在哪儿？"

　　"我不想说，"瑞特说着便醉眼朦胧地瞅了梅兰妮一眼。

　　"你还是说了好！"

　　"咱们到外面廊子上去，我就告诉你我们当时在哪里。"

　　"你现在就告诉我。"

　　"我不想在女士们面前说出来。如果各位女士们先出去一下--"

　　"我不走。"梅兰妮嚷道，一面生气地用手绢抹眼泪，"我有权知道，我丈夫当时在哪里？"

　　"在贝尔·沃特琳妓院。"瑞特说，他看起来很难为情，"他在那里，还有休，还有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还有--还有好多人。我们在开晚会。盛大的晚会。有香槟。女人们--"

　　"在--在贝尔·沃特琳那里？"

　　梅兰妮的声音扬了起来，直到因为痛苦而变得嘶哑，大家都害怕地望向她。她两手抓着胸口，阿尔奇还没来得及扶她，她就晕倒了。

　　"但是--我非得逮捕这几个人不可啊！"

　　瑞特在昏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说：

　　"明天早上再逮捕他们吧。他们这个样子也跑不了--我从来不知道在妓院喝醉酒都算犯法。老天啊，汤姆，有50个目击证人能证明他们是在贝尔那里。"

　　"总是有50个证人证明某个南方人在他没去过的某个地方。"上尉愁眉苦脸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来，我可以先假释威尔克斯先生，只要有人保证--"

　　"我是威克尔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证他随传随到。"英迪亚冷冷地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吧？你们这一晚上已经给我们招来够多麻烦了。"

　　"我非常抱歉。"上尉笨拙地鞠了个躬，"我只希望他们能证明自己的确是在那个沃特琳小姐--太太那里。请你转告你哥哥，明天早上他一定要到宪兵司令那里报到，接受审问。"

　　英迪亚冷冷地鞠了个躬，把手放在门把上，无声地暗示他赶快走了最好。上尉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尔辛也跟他们出去了，然后她重重地把门关上。

　　英迪亚拉下最后一张遮光帘，就飞快地朝卧室跑去，斯嘉丽也紧跟在她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瑞特高大的身材挡在门口，斯嘉丽从他肩上看过去，看见艾希礼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他死了吗？"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问。

　　"没有死，威克尔斯小姐。有事情需要你去办。你得去请个大夫--不要请米德大夫，他已经牵连进这件事，这会儿大概正在向北方佬辩解呢。去找个别的大夫来。"

　　斯嘉丽睁大眼睛越过瑞特往屋里看，一看见艾希礼睁开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

　　"打起精神。"瑞特说，"他死不了。现在你去把灯拿过来，替威克斯太太举着照亮，我需要阿尔奇去办事。"

　　阿尔奇隔着灯看了瑞特一眼：

　　"我才不听你命令呢。"他简短地说。

　　"他说什么，你都要照做。"梅兰妮严厉地说，"而且要动作快。巴特勒船长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斯嘉丽，把灯拿过来。"

　　斯嘉丽走上前把灯拿过来，两手举着，免得灯掉在地上。她的心全都放在艾希礼身上了，瑞特小声说的前半段话，她只听到："骑我的马……拴在外面……尽可能快。"

　　阿尔奇嘟哝着问了什么问题，斯嘉丽听见瑞特回答说："老沙利文种植园。袍子都塞到最大的那根烟囱里了，你会找到的。烧掉它们。"

　　"嗯。"阿尔奇应了一声。

　　"还有两个--人在地窖里。你要尽量想办法把他们弄到马背上，送到贝尔家后面的空地上--就是她的房子和铁路之间那块空地。要小心。要是让谁看见你，你和我们大家都得被绞死。把他们放到空地上，然后把手枪放在他们身边--放在他们手里吧。来--把我的枪拿去。每支枪都要射掉一发子弹。一定要弄得像一场简单清楚的枪杀案。你懂了么？"

　　阿尔奇点点头，好像他完全明白，他冰冷的眼睛里不情愿地闪出一丝尊敬的神色。

　　最后这段低声对话中有某种东西让斯嘉丽胸中产生了新的恐惧和疑虑，仿佛胸口出现了一个冰冷的水泡，不停地膨胀。当水泡最后胀破时--

　　"弗兰克在哪儿？"她叫道。

　　"一切都正好赶上。"瑞特说着，短短一笑，"把灯拿稳，斯嘉丽。你不想烧着威尔克斯先生吧。很抱歉，我刚才不得不说威尔克斯先生在贝尔·沃特琳那里。贝尔和她那些姑娘们都会很乐意拼上老命地扯谎，说威尔克斯先生和大家都--整个晚上都在她们楼上。北方佬会相信她们的。我想，有了我这个无赖和十几个卖笑姑娘所作的保证，也许能让他们几个人逃脱。"

　　"巴特勒船长，你真是太聪明了！只要能救他们，即使你说他们今天晚上就在地狱里呆着，我也不会在乎。因为我和所有相关的人都知道，我丈夫绝对不可能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

　　"呃--"瑞特尴尬地开口道，"事实上，他今天晚上的确去了贝尔那里。"

　　梅兰妮冷冷地直起身子。

　　"你永远别想让我相信这种谎话！"

　　"梅兰妮小姐！听我解释！今天晚上我赶到老沙利文种植园时，发现威尔克斯先生受了伤，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尔辛、米德大夫，还有梅里韦特老头儿--碰到军队之后，其他人就走散了，那些还聚在一起的人就到了沙利文种植园，去把他们的长袍藏在烟囱里，再看看威尔克斯先生受的伤到底有多重。必须证明他们是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他们实际去的那个地方，所以我把他们从小路带到贝尔·沃特琳那儿。"

　　"我看到贝尔，把事情跟她说了。我们给了她一份今晚出去的人的名单，她和她那些姑娘们会作证说，他们今晚就在她那里。为了让我们能更加显眼地离开她那儿，她还把在她那里维持秩序的两个混混找来，把我们拖下楼来，一路上扭打，他们拖着我们穿过酒吧间，把我们扔到大街上，就像我们喝醉了酒在那儿捣过乱似的。"

　　后门被猛地推开，英迪亚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迪安老大夫。他微微点了点头，但没有跟在场的人说话，马上就去揭开了艾希礼肩膀上的绷带。

　　"位置很高，不会伤到肺。"他说，"只要没有打碎他的锁骨。问题就不严重。给我多拿几条毛巾来，女士们，如果有棉花也拿些来，还需要白兰地。"

　　瑞特从斯嘉丽手里把灯拿过来，放在桌上。梅兰妮和英迪亚按照大夫的吩咐，忙前忙后。

　　"这里没什么你可做的事了。到客厅里壁炉边去吧，"瑞特拉起斯嘉丽的胳臂，把她从这屋里带出去。他的手和他的声音都很温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你这一天糟透了，是不是？"

　　她听任他把她拉到前面的房间，虽然她就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浑身还是发起抖来。她看了看表情纹风不动的瑞特，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她说：

　　"弗兰克是不是在--在贝尔·沃特琳那里？"

　　"不是。"

　　瑞特的声音十分生硬。

　　"阿尔奇正在把他搬到贝尔家附近的空地去。他死了。一枪打穿了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