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天晚上,斯嘉丽没怎么合眼。

  波克前一天晚上就把墓穴挖好了,紧挨着艾伦的墓,他手执铁锹,站在一堆湿润的红土后面,过一会儿他就要把这些土铲回去了。

  送葬的人们因为愤怒而情绪激动,又因为悲伤而抑郁不已,特别是其中的三个人--麦克雷老头儿、方丹老太太和塔尔顿太太。

  在葬礼前,杰拉尔德的棺材停在昏暗的客厅里,艾希礼和威尔在这里看到那三个人阴云密布的脸,觉得有些不安,于是他们退到艾伦的办公室里商量。

  "他们中间有人会说苏埃伦的。"威尔突然说,把嘴里的稻草咬成了两段,"他们要是说些什么,我们就非得回嘴,就算不和邻居们闹起来,我们在塔拉的麻烦事也已经够多了。"

  艾希礼担心地叹了口气。

  这里没有神父,就由艾希礼拿着卡琳的祈祷书来主持仪式。

  "没有办法,威尔。"艾希礼抓着金灿灿的头发说道,"这种在葬礼上致辞的习惯真该死。真是野蛮。"

  "你看,艾希礼。"威尔慢吞吞地说,"让我来处理吧。你念完经文、作完祷告后,就说:'有谁想讲几句话吗?'这时你就直朝着我看,好让我第一个致辞。"

  艾希礼走出来,手里拿着卡琳的旧祈祷书,这时大家都站定了,帽子都摘下来了,两手交叉着,裙子的声音也静了下来。艾希礼开始读祷文,所有的人都低头听他用洪亮、漂亮、抑扬顿挫的音调读着那简单而庄重的词句。

  "啊!"斯嘉丽想着,喉咙缩紧了,"如果一定得有人主持爸爸的葬礼,我很高兴是艾希礼来主持。我宁愿要他来,也不要一个神父。我宁愿让一个爸爸熟悉的人,而不是一个陌生人,来埋葬爸爸。"

  艾希礼念完以后,睁大他那双悲伤的灰眼睛,环顾四周的人群。片刻后他与威尔的眼神相遇,于是他说道:"这里有谁想讲几句话吗?"

  塔尔顿太太紧张地颤动了一下,可是没等她开口,威尔就迈步向前,站在棺材顶头那边,开始讲起话来。

  "朋友们,"他用平板的语调说,"也许你们觉得我太狂妄自大了,竟然第一个出来讲话--我是大约一年前才认识奥哈拉先生的,而你们认识他二十年或更久了。但我有一个理由。如果他能再活上一个月,我就有权叫他爸爸了。"

  "等从亚特兰大过来的神父一到,我就要和苏埃伦小姐结婚,既然这样,我想我有权第一个讲话。"

  人们一时间左右为难,他们都很喜欢威尔,也都鄙视苏埃伦。威尔最后赢了。他继续讲下去,就好像刚才的停顿是讲话中自然的停顿。

  "我不认识鼎盛时代的奥哈拉先生,而你们都认识。我所认识的,是位很好的老绅士,有那么点儿糊涂。不过我从你们那里听说过他从前的行事为人。我想说:他是一位爱尔兰战士,是一位南方绅士,而且极其忠诚于邦联。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左右我们。"

  "但是他也有我们共同的弱点,因为他可以从内部被打垮。奥哈拉太太去世的时候,他的心也死了,他垮掉了。我们看到的那个转来转去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

  威尔停了一下,他的目光静静地扫过周围的人们。

  "现在他的肉体离开尘世,去和他的心会合了,我觉得我们没有理由为他哀悼,否则我们就太自私了,我这么说,因为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大家不介意,就别再致辞了。他家的人都很难过,会听不下去的,这样对他们太不好了。"

  威尔停下来,转向塔尔顿太太,低声说:"太太,能不能请您送斯嘉丽回屋里去?让她在太阳底下站这么久不太好。方丹老太太看上去也不大精神,我可没有不敬重她的意思。"

  话题突然从颂扬死者转到斯嘉丽身上,把斯嘉丽吓了一跳,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她,她立刻尴尬得满脸通红。她羞愧又气愤地盯着威尔,但威尔平静的眼神压倒了她的目光。

  "去吧。"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已经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了,斯嘉丽不想吵闹,只得无助地转向塔尔顿太太。

  "到屋里去吧,宝贝儿。"

  她脸上露出亲切、热心的表情,斯嘉丽不得不由她领着穿过人群,人们替她让出一条窄窄的通路来。她走到方丹老太太旁边时,老太太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说:"让我扶着你吧,孩子。"

  "威尔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啊?"当她们走远到别人听不见的地方,斯嘉丽便激动地叫起来,"他等于在说:'看看她!她就要生孩子了!'"

  "咳,老天在上,你确实要生孩子了,不是吗?"塔尔顿太太说,"威尔做得对。你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万一晕倒了,会流产的。"

  "威尔才不是担心她会流产呢。"方丹老太太说,"威尔聪明得很。他不想要你我在墓地呆着。他怕我们说些什么,而且他知道只有用这法子才能把我们打发走。……不仅如此,威尔还知道你是你父亲的宝贝,他不想让你受更多的罪。他觉得这场面对你那两个妹妹而言,还不算太糟。苏埃伦有她的耻辱支撑她,卡琳则有她的上帝。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你了,是不是,孩子?"

  "是啊。"斯嘉丽答道,"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我--除了我母亲。"

  "可是你失去母亲后,发现自己能独立生活,不是吗?咳,有些人就不行了,比如你父亲。"

  "哎,老太太。"塔尔顿太太插话说,"你不应该对斯嘉丽说这样的话。她已经够难过的了。她一路赶回来,穿着这么紧的衣裳,心里又难过,天气又这么热,就算你不多说什么,都足以让她流产了,你就别再说痛苦、悲伤这类的话了。"

  "比阿特丽丝,闭嘴。"老太太说,"我敢打赌,斯嘉丽肯定不会流产的。咱们在大厅里坐一会儿吧,这儿凉快。比阿特丽丝,你去给我们拿一杯酸酪乳来。咱们就坐在这儿,等大家来道别后再走。"

  塔尔顿太太把帽子随手扔在碗橱上,用手指拢了拢汗湿的红头发,朝厨房走去。

  "这么说,你是同意威尔成为你们家一员了?"

  "是的。"斯嘉丽恶狠狠地答道,只要老太太说一句非难的话,她就要扑过去。

  "那么吻我一下吧。"老太太说的话出人意料,而且脸上露出完全赞许的微笑,"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你,直到刚才为止,斯嘉丽。不过我确实喜欢你处事的方式。对于你无能为力的事情,即使你不喜欢,你也不会大惊小怪。你就像个好猎手一样,干净利落地保护好自己。"

  老太太摇着小棕榈叶做的扇子,兴致十足地接着说:"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你也一样。碰上叫人不痛快的事,又没有办法改变时,大叫大闹可没什么意思。那可不是应对人生起伏时该有的态度。

  "你没看见,"老太太继续说,"我们的人倒了就会爬起来,可是周围有许多人就不是这样。看看麦克雷一家。穷得一塌糊涂,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干。连尝试都不想尝试。你再看看这县里所有的人家,除了我的亚历克斯和萨莉,除了你,除了吉姆·塔尔顿和他的女儿们还有其他几个人,别的人几乎都一个样。他们都倒下了,因为他们身体里没有活力,他们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您忘了威尔克斯一家了。"

  "不,我没忘记他们。只不过看到艾希礼是你们家的客人,为了礼貌起见,就没有提他们。你既然这么提出他们家来--就来看看他们吧!那个英迪亚,据我听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处女,因为斯图尔特·塔尔顿死了,她就把自己弄成一副寡妇模样,既不想试着忘掉他,也不想试着再找一个男人。可怜的霍妮,一直都是个围着男人转的傻瓜,不比一只几内亚母鸡聪明。还有艾希礼,瞧他那副样子!"

  "艾希礼是个非常好的人。"斯嘉丽激动地说道。

  "我从没说他不好,但是他现在就像被翻过个儿的乌龟,一点用也没有。如果威尔克斯家能顺利渡过这些艰难日子,那是靠梅兰妮带着他们闯过去的,不是靠艾希礼。"

  "梅兰妮!我的上帝啊,老太太!您说什么呢?我跟梅兰妮一起住了那么久,我很清楚她就是病病歪歪、胆子又小,连只鹅都不敢骂。"

  "一个人为什么非要骂鹅呢?她也许不敢骂鹅,但是如果有谁威胁到她宝贵的艾希礼、她的儿子、或者她对文明教养的观点,哪怕那是全世界,或是北方佬的政府,她都会大声抗议。她的做法和你我不同,斯嘉丽。如果你母亲还活着,你母亲的做法就会和她一样。梅兰妮让我想起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也许她能带着威尔克斯家闯过去。"

  "我觉得你对艾希礼的看法不对。"斯嘉丽突然说。

  "斯嘉丽,你真是笨啊。"

  "那是您的看法。"斯嘉丽粗鲁地答道。

  "噢,你算起几块几分钱来,倒是很聪明。那是男人的聪明。但是你完全没有女人的聪明劲儿。你跟人打交道时,一点也不聪明啊。"

  斯嘉丽的眼睛开始冒火,她的手握紧又松开。

  "我把你气坏了,是不是?"老太太微笑着问,"唔,我是故意的。"

  "你真是故意的,是吗?为什么,请问?"

  "我有很多很好的理由。"

  斯嘉丽心里的怒气消了,另一种想法冒了出来。"您真是个可爱得不得了的老骗子。"她说,"您说的这些唠叨全不是当真的。您说这些话只是让我分心,免得我老想着爸爸的事,是不是?"

  "别跟我瞎扯!"老太太粗暴地说,"只有一部分是因为那个原因,另外一部分是因为我跟你说的都是真话,但是你太笨了,听不明白。"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了。您真好,跟我说了这许多话--而且,关于威尔和苏埃伦的事,您站在我这边,真让我高兴,虽然--虽然许多人是不赞成的。"

  塔尔顿太太走进厅里,拿着两杯酸酪乳。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找到奶。"她说,"快喝吧,大家正从墓地往这儿走。斯嘉丽,你真要让苏埃伦嫁给威尔吗?不是说威尔看上去和她不般配,不过,你知道他是个穷光蛋呀。而且--"

  斯嘉丽和老太太的目光相遇。老太太的眼睛有一丝邪恶的闪光,斯嘉丽的眼里也有同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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