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火车晚点了不少,当斯嘉丽在琼斯博罗下车时,漫长的深蓝色六月黄昏已经笼罩着乡村。

  她朝马路上左右张望,寻找威尔·本廷。他应该知道,收到他那封告知杰拉尔德去世消息的短信后,她肯定会搭最早的一班火车回来。

  她坐在木桶上东张西望,因为威尔一直不来接她,她开始紧张不安起来。这时她听见身后铁轨上的煤渣嘎吱作响,她扭过身子一看,是亚历克斯·方丹扛着一口袋燕麦,越过铁轨,朝一辆马车走去。

  "上帝啊!这不是斯嘉丽吗?"他喊道,"见到你我真高兴。我看见威尔在铁匠铺里,给他的马钉马掌呢。火车晚点了,他以为他还有时间呢。我跑去叫他,好吗?"

  "好吧,谢谢,亚历克斯。"她说,忍着痛苦勉强露出一点微笑。

  "噢--呃--斯嘉丽,"他一直握着她的手,笨拙地说,"我为你父亲的事感到非常难过。"

  "谢谢你。"她答道,心里希望他别提这事才好。他的话让她如此清晰地记起杰拉尔德的红润脸膛和洪亮声音。

  "这一带的大伙儿都为他感到十分骄傲,斯嘉丽,我希望这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儿。"亚历克斯一面说,一面放开了她的手,"他--嗯,我们觉得他死得像个战士,是战斗而死的。"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斯嘉丽迷惑地想着。

  "亚历克斯,我不想谈这件事。"她简短地答道。

  "斯嘉丽,我一点也不会怪你。"亚历克斯说着,一腔热血挟着怒气涌上他的脸膛,"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要--哎,斯嘉丽,我从来没对女人说过一句重话,可是我个人真觉得应该有人拿生牛皮鞭抽苏埃伦一顿。"

  他在说些什么蠢话?斯嘉丽心里疑惑着。苏埃伦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很遗憾地说,这附近人人对她的看法都一样。"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想谈这件事。"斯嘉丽冷冰冰地说,可是亚历克斯好像一点不觉得碰了钉子。

  "我还没谢过你呢,你和弗兰克给托尼帮了大忙。"他说,"我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他在得克萨斯平安无事。我没敢写信去问你--不过你和弗兰克借给他钱了吗?我想还钱--"

  "哦,亚历克斯,请别说了!现在就别说了!"斯嘉丽喊道。亚历克斯安静了片刻。

  然后他又说:"我去帮你找威尔。我们明天都会来参加葬礼。"

  他扛起那袋燕麦,转身要走,这时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从一条小路上晃悠出来,吱嘎吱嘎地朝他们驶来。威尔坐在车座上喊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斯嘉丽。"

  他们离开镇子,驶上了通往塔拉的红土路。

  "斯嘉丽,在告诉你奥哈拉先生的事之前--在到家以前,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我想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什么事,威尔?"

  "我只想请你同意我和苏埃伦结婚。"

  "老天啊,威尔!"

  "这么说,我就认为你不介意我和她结婚喽?"

  "介意?我是不介意,但是--威尔,你真吓了我一大跳!你要和苏埃伦结婚?威尔,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卡琳呢。"

  "我也许是喜欢过她。"他说。

  "怎么,她不要你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噢,威尔,你是个傻瓜。去问她吧。她比苏埃伦强一倍!"

  "我从来没问过卡琳小姐,因为我知道,问她也徒劳。她从没忘记过那个死了的小伙子,也永远不会忘记。我还要告诉你,她现在正打算去查尔斯顿的一家修道院呢。"

  "你在开玩笑吧?"

  "哦,我就知道你会大吃一惊,斯嘉丽,我只想求你不要跟她吵,不要骂她,也不要笑她。让她去吧。她现在只有这个愿望了。她的心碎了。"

  "可是,我的老天爷啊!那么多人的心都碎过,可他们并没逃到修道院去啊。看看我吧,我死了丈夫呢。"

  "可是你的心没有碎。"威尔平静地说。这句话让她顿时没了脾气。

  "答应我,不要跟她争吵。"

  "唉,我答应你。"她看着威尔,眼神中带着对他的重新理解以及些许惊奇。

  "那么,苏埃伦这边又是怎么回事?你并没看上她吧,是不是?"

  "唔,不对,我也算是看上她了。"他说,"苏埃伦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糟糕,斯嘉丽。我想我们俩会和睦相处的。"

  "你还没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威尔。如果我是一家之主,我就有权知道。"

  "好的。"威尔说,"我想你会理解的。我不想离开塔拉。我在这里劳作,就像这是我自己的土地。当你在一块土地上劳作过,你就会慢慢爱上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听到他说,他也爱着她最心爱的那样东西,她心里不禁对他升起一股温暖的好感。

  "我是这么想的。你爸爸死了,卡琳当了修女,这里就只剩下我和苏埃伦了,这样一来,我要是不跟她结婚,当然就没法在塔拉住下去。你知道,人们会说闲话的。"

  "但是--但是,威尔,那里还有梅兰妮和艾希礼呀--"

  "他们很快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塔拉是他们的家,也是你的家。"

  "我也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工作,不过他说他要到北方去。他在纽约有个北方佬朋友,那人给他写信,说要到那里一家银行去工作。"

  "啊,不行!"

  她心里疯狂地转着念头。艾希礼不能到北方去!否则,她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能在亚特兰大给他找份工作。"她说。

  "那就是你和艾希礼的事了。"威尔一边说,一边又把草棍放进嘴里。"现在,斯嘉丽,在说你爸爸的事之前,我还得求你一件事。我请你不要对苏埃伦发脾气。她干的那些事,都已经干下了,你就算把她的头发拔光,也不能让奥哈拉先生复活了。而且,她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

  "我刚才就想问你这件事。苏埃伦这边究竟是怎么回事?亚历克斯说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说该用鞭子抽她什么的。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是啊,大家都对她气炸啦。现在你得答应我,不要对她发脾气。今天晚上我不希望有人争吵,奥哈拉先生的棺材还停在客厅里呢。"

  他不希望有人争吵!斯嘉丽生气地想。听他那口气,好像塔拉已经是他的了!

  然后她想到杰拉尔德的棺材还停在客厅里,突然间她就哭了起来,伤心至极地闷声呜咽着。威尔伸出一只胳臂搂住她,温和地把她搂近一些,一言不发。

  "你怎么没写信告诉我他病了?我马上就会赶回来--"

  "他没有生病,一分钟也没病过。来,亲爱的,把我的手绢拿去擦擦,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她用他的印花大手帕擤了擤鼻子,因为她离开亚特兰大时连块手绢也没顾得上拿,然后她又靠到威尔的臂弯里。

  "简而言之,苏埃伦的想法就是让北方佬赔偿他们烧掉的棉花、赶走的牲口、拆毁的篱笆和谷仓。"

  "北方佬?"

  "你没听说过吗?北方政府会赔偿南方的联邦政府同情者的受损财产,只要提出申请。"

  "我当然听说过。"斯嘉丽说,"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的关系呢,照苏埃伦看来。那一天,我带她去琼斯博罗,她碰上了麦金托什太太,她们闲聊的时候,苏埃伦没法不去注意麦托什太太穿着多么考究,也没法不问问那些衣服是怎么来的。麦金托什太太就很神气地告诉她说,她丈夫如何向联邦政府提出申请,要求赔偿这位忠诚的联邦政府同情者损失的财产,这位忠诚的联邦政府同情者从来没有为南方邦联提供过任何形式的帮助和支持。"

  "他们从来没有为任何人提供过任何形式的帮助和支持。"斯嘉丽狠狠地说,"苏格兰血统的爱尔兰人!"

  "这就让苏埃伦动念了。她琢磨了一个星期,没有对我们提一个字,因为她知道我们会嘲笑她。可是她总得找个人说说,所以她就去找凯瑟琳小姐,而那个该死的穷白人希尔顿又告诉她,说你父亲没有参战,也没有儿子参战,也没有在南方邦联政府中担上一官半职。他说,他们可以把奥哈拉先生附会成一个忠诚的联邦政府同情者。他给她灌了一脑门这种点子,她回家以后就开始做奥哈拉先生的工作。她指望的是,他能立下宣誓效忠的誓言,而又糊涂得压根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爸爸宣誓效忠!"斯嘉丽喊了起来。

  "我们知道她在搞某种名堂,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利用你那死去的妈妈来责怪你爸爸,说他明明可以从北方佬那里弄到十五万美元,却要让自己的女儿们穿破衣烂衫。"

  "十五万美元。"斯嘉丽喃喃自语道,她对宣誓效忠的恐惧也渐渐消退了。

  "昨天,快到中午的时候,苏埃伦赶着这辆车,把你父亲弄上车,就上城里去了,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父亲只需要宣个誓,在文件上签个字,然后申请文件就会送到华盛顿去了。"

  "他们叽里咕噜地就把誓词念完了,念得快极了,你爸爸什么也没说,一切都顺顺当当,直到她让他签字的时候。这时老先生似乎清醒过来了,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从哪儿想来,反正她下午去弄了一瓶白兰地,就开始灌他酒。他醉得一塌糊涂,苏埃伦软硬兼施,花了两三个钟头,他终于让步了,说道:好吧,她让他签什么,他就签什么。他们把誓词又拿出来,他刚要签字,这时苏埃伦犯了个错。她说:'噢,现在好了。我看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再也不能在我们面前神气活现了!'

  "他们告诉我,一听苏埃伦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你爸爸就直起身来,挺起胸,盯着她看,眼神锐利。他一点也不糊涂了,他说:'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也签过这样的东西吗?'苏埃伦紧张起来,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希尔顿那家伙油滑地说:'是的,先生,他们都签了,他们得到了大笔的钱,您也会得到一大笔钱。'"

  "老先生像公牛一样大吼一声。他把那誓词撕成两半,朝苏埃伦脸上扔去,喊道:'你不是我的女儿!'然后一眨眼他就冲出了那间办公室。"

  "亚历克斯说他看见他像头公牛一样冲到街上。亚历克斯的马就在旁边,你父亲爬上去,也不打个招呼,就骑着跑了,扬起一团厚厚的尘土,能把人给呛死,他还不停嘴地骂人。"

  "快到天黑的时候,我和艾希礼坐在前门的台阶上,盯着大路,担心极了。突然我们听见路那头有马蹄声,还有人喊叫,像是在猎狐一样,艾希礼说:'怪了!听着像是奥哈拉先生,跟战前他骑马来看我们的时候一样。'"

  "然后我们看见他在牧场的另一头。他顺着山坡一个劲儿往上跑,嗓门扯到最大唱着歌,好像他在世上没有一丝烦恼一样。我还不知道你爸爸有这么一副好嗓子呢。他唱的是《矮靠背马车上的佩格》,一边还用帽子打那匹马,那匹马跑得就跟疯了一样。他快跑到山顶的时候,还没有勒缰绳,我们看出来他打算跳过牧场的栏杆,都吓坏了,连忙跳起来,听他叫道:'你看,艾伦!看我跳过这道栏杆!'可是那马跑到栏杆前,屁股一沉就蹲下了,没肯跳栏杆,你爸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了下来。他一点儿也没受罪。我们跑到他身边时,他已经死了。我想他是折断了脖子。"

  威尔停了一下,等她说话,见她一言不发,便又抓起缰绳。于是马迈步朝家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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