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斯嘉丽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经两个星期了。

  那天早晨屋子里静悄悄的,因为除了斯嘉丽、韦德和三个身体虚弱的女孩子,大家都到沼泽地里去找那头母猪了。

  她把头埋在手臂里,强忍着不要哭。她伏在那里,使劲闭紧眼睛,把泪水憋回去,这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惊起了她。

  是个北方佬骑兵。

  她吓得浑身冰凉,无法动弹,只听见他在楼下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现在他走到了饭厅,马上就要进厨房了。

  她悄无声息地拉开最上面的抽屉,拿出那把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沉重手枪,查尔斯曾经佩带过这把枪,却从没使用过。她蹑手蹑脚地飞快跑进楼上大厅,又跑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稳住身子,另一只手握着手枪,藏在大腿旁边的裙褶里。

  "谁在那里?"一个带鼻音的声音喊道,她停在楼梯下了一半的地方。"站住,不然我就要开枪了。"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斯嘉丽的两条腿冰凉,一直冷到膝盖,可是愤怒烧红了她的脸。他拿了艾伦的针线盒!

  她闪电一般把手枪举过栏杆,指着那张吓了一跳的满是胡须的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往腰里摸,她已经扣动了扳机。那个人仰天倒在地板上,一半身子摔到了饭厅里,家具都随之摇晃了起来。针线盒咔哒一声从他手里掉出来,盒里的东西撒到他周围的地上。

  她杀了一个人。

  斯嘉丽抬头,看见梅兰妮在楼梯顶上,无力的手臂拖着查尔斯的军刀,不堪重负地耷拉着。

  在一片安静中,她的眼睛注视着斯嘉丽的眼睛。她那张总是表情温柔的脸上闪着严厉的骄傲之色,她的微笑中露出强烈的喜悦,与斯嘉丽自己胸中那股狂热的混乱情绪旗鼓相当。

  "回床上躺着去,傻瓜,你这是在找死!"斯嘉丽嚷着,可是衣衫单薄的梅兰妮还是艰难地走到了楼下大厅里。

  "斯嘉丽,"她小声说,"我们必须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埋起来。他可能不是一个人,要是他们发现他在这里--"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角落里,就在藤架底下。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到那里去呢?"

  "我们俩一人抓住一条腿,把他拖过去。"梅兰妮坚定地说。

  "你连只猫也拖不动呢。我一个人来拖吧。"她粗鲁地说,"你回床上躺着去。你这是在找死。"

  "如果你可以一个人把他拖出去,我就来擦--擦掉这些污迹,赶在大家回家之前,还有,斯嘉丽--"

  "什么?"

  "要是我们搜搜他的背包,你说算不算不光彩?他可能有些吃的东西。"

  "我不觉得不光彩。"斯嘉丽说,"你去拿背包,我来搜他的口袋。"

  "我的上帝啊!"她低声说,掏出一个用破布裹着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来,"梅兰妮--梅兰妮,我想这里面装满了钱!"

  梅兰妮看了看,眼睛都瞪大了。那里面有一大堆乱糟糟的钞票,中间夹着一枚十美元的金币和两枚五美元的金币。

  "你想到没有,梅兰妮,这些钱意味着我们有东西可以吃了?"

  梅兰妮从背包里取出一小包咖啡、一袋硬饼干、一张嵌在镶小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相片,还有一枚石榴石胸针、两只很宽的附带细链条的金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小小的婴儿用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刀、一只单颗钻石戒指和一副吊着梨形钻石的耳环,就连不懂行的她们也看得出这两颗梨形钻石都远不止一克拉重。

  "一个贼!"梅兰妮小声说,她从那一动不动的尸体旁退开,"斯嘉丽,这些东西一定都是偷来的!"

  "当然是。"斯嘉丽说,"他来这里,也是想从我们这里偷走更多东西呢。"

  "我很高兴你把他打死了。"梅兰妮温柔的眼睛变得严厉起来,"现在我们赶快动手,亲爱的,我们把他弄出去。"

  没有人问起那匹马是从哪儿来的。显然它是在最近的战斗中掉队的马,大家都很高兴把它养起来。

  如今她有一匹马了,斯嘉丽可以亲自去看看邻居们家里都怎么样了。她决定先到方丹家去看看,因为老方丹大夫可能还在那里。梅兰妮需要个大夫。

  她又惊又喜地看见那所褪色的黄灰泥房子仍立在含羞草庄园的树丛中,跟过去一样。当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欢迎她、喜悦地欢呼着吻她时,她全身充满温暖的幸福感。

  "你们这里有亚特兰大的什么消息吗?"等她们都坐好之后,斯嘉丽问道,"我们在塔拉简直与世隔绝了呢。"

  "哦,孩子。"方丹家的老太太说道,她接过了谈话的主动权,"我们也跟你们一样困在家里。"

  "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塔拉庄园,可我们竟一点儿也不知道!"方丹家的少奶奶插嘴道,"不过也真是,我们还以为北方佬把塔拉也烧了呢,就像烧了十二橡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那样,我们以为你们家的人都逃到梅肯去了。"

  "我正要说这个呢,让我说。"老太太简短地抢过话头,"然后,那天夜里我们看见塔拉那边升起一片火光,烧了好几个小时。那是烧了什么?"

  "我们家全部的棉花--十五万美元的棉花。"斯嘉丽沉痛地说。

  "幸亏不是你们家的房子。"老太太说着,一边把下巴搁在拐杖把上,"你总能重新种出更多棉花来,可房子就种不出来了。顺便问一下,你家开始动手摘棉花了吗?"

  "没有。"斯嘉丽说,"我们家那些大田黑奴都跑了,没人能摘棉花了。"

  "小姐,你自己这双漂亮的小爪子出什么毛病了?还有你那两个妹妹的手呢?"

  "我?摘棉花?"斯嘉丽惊得叫起来,仿佛老太太是要她去犯什么可怕的罪。

  "人总是需要老老实实的劳动,这一点永远不会变的。"目光犀利的老太太说道,"而且听到你站在这里说这种话,我都替你母亲感到丢脸,斯嘉丽,你说得好像老老实实劳动的穷白人就不是好人了。'当亚当耕、夏娃织'--"

  为了换个话题,斯嘉丽赶紧问:

  "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怎么样了?他们家给烧了没有?他们逃到梅肯去了吗?"

  "北方佬没到过塔尔顿家。他们家离大路很远,和我们家一样,但是北方佬到卡尔弗特家去过,把那里的牲口和家禽都偷走了,还叫所有的黑人都跟着他们逃走--"萨丽开始说起来。

  "他们怎么没把卡尔弗特家的房子烧了呢?"

  "第二任卡尔弗特太太和她的北方佬监工希尔顿一起求情,那房子才保住。"老太太说,"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斯嘉丽?"

  "唔,你们知道,我是在战斗结束的那一天才到家的。"她慌忙答道,"那时候北方佬已经全走了。爸--爸对我说--说他设法说服北方佬不烧房子,因为苏埃伦和卡琳得了伤寒,病得厉害,不能移动。"

  "这是我头一回听说北方佬做好事呢。"老太太说,"那么这两个女孩子现在怎样了?"

  "哦,她们好多了,几乎算是痊愈了,只不过还很虚弱。"斯嘉丽答道。然后,她急忙找了个别的话题。

  "我--我想问,不知你们能不能借点吃的给我们?北方佬像群蝗虫一样,把我们家的东西全都抢光了。不过,要是你们家也缺粮,那就直说好了,而且--"

  "叫波克赶辆车子过来,我们家的东西都分给你们一半,大米、玉米粉、火腿,还有鸡。"老太太说着,犀利的眼神突然看了斯嘉丽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别说啦!我不要听这种话。邻里不就该这样么?"

  "您真是太好了,我简直不能--不过现在我得走了。家里的人会担心我的。"

  老太太忽然站起来,抓住斯嘉丽的胳膊。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命令道,一边把斯嘉丽推到后廊去,"我要跟这孩子单独说几句话。扶我下台阶,斯嘉丽。"

  斯嘉丽一只手扶着马笼头站住,心中郁郁。

  "好了。"老太太盯着斯嘉丽的脸说,"塔拉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还瞒着什么呢?"

  "母亲死了。"斯嘉丽平板地说。

  "北方佬杀了她?"

  "她得伤寒病死的。死了--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

  "别想这个了。"老太太严厉地说,斯嘉丽看着她硬把感情压下去,"你爸呢?"

  "爸--爸他完全变了个人。"

  "你是说他神经错乱了?"

  "是的。"她黯然道,"他精神不正常了。他恍恍惚惚的,有时候他似乎都不记得母亲已经去世了。噢,我真希望方丹大夫在这里!我想他一定有办法帮帮爸。梅兰妮也需要个大夫。她生了孩子之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梅兰妮--生孩子?她跟你们在一起?"

  "是的。"

  "梅兰妮跟你们在一起干嘛?她怎么没跟她姑妈和别的亲戚一起呆在梅肯?现在跟我说个清楚吧。"

  斯嘉丽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从亚特兰大被围困和梅兰妮待产开始讲起,但是在那双锐利的苍老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下,她讲得流畅起来,讲出了有分量的、带有恐怖的话。

  "我以为只要能回家,回到母亲身边,她就会照料一切事情,我就可以卸掉这些累死人的重担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以为我已经遇到过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可是当我听到她去世时,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最可怕的事。"

  "孩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要面对最坏的处境,是件非常糟糕的事,因为一旦面对过最坏的处境,她以后就不可能真正害怕任何事情了……斯嘉丽,留一点东西让自己害怕吧--就像留一点东西让自己去爱一样……不要总想着你能卸下这副担子。因为你不能,我知道。"

  斯嘉丽拜访方丹家时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大。

  尽管让家里人帮着摘棉花时碰到很大的问题,尽管她自己劳作得十分辛苦,可是棉花慢慢从田里进了小屋,斯嘉丽的情绪也越来越高涨。塔拉庄园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个南方都是这样兴盛起来的,而斯嘉丽是个十足的南方人,她相信塔拉和南方都会靠着这些红土地复兴起来。

  现在已经有了希望。战争总不会永远打下去。斯嘉丽有了一点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匹马,还有一笔小小的、十分宝贵的积蓄。是的,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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