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道灿烂的清晨阳光穿过头顶的枝叶,把斯嘉丽弄醒了。一时间她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

  然后她才记起了一切事情。

  现在已是早晨,整个世界寂静而安宁,四周一片青翠,金色的阳光斑斑点点地落下来。周围看不到一个士兵。

  斯嘉丽用手遮着阳光,环顾四围。

  "呀,这是马罗里家的地!"她想。

  她朝这家的宅第望去,看到的却不是她熟悉的那幢装着白色护墙板的老房子,只有一圈焦黑的花岗岩长方形地基,还有两根高高的烟囱,砖块全熏黑了,伸入静悄悄的树丛中烧焦了的枝叶里。

  她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她会不会发现塔拉也成了这副模样,被夷为平地,一片死寂呢?

  塔拉还在吗?或者,塔拉也随着这股扫平乔治亚州的狂风而飘逝了呢?

  她拿树枝抽在疲乏的马背上,试图让它走快一点,摇摇晃晃的车轮像醉汉似的左右颠簸着。

  空气中有死亡的味道。在接近傍晚的太阳光下,她熟悉的每一片田地和小树林都是葱茏而寂静的,那种神秘莫测的宁静在斯嘉丽心中引起了恐惧。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艾伦的温柔怀抱里、卸下肩头上的重担就好了,这担子对于她年轻的肩膀来说太重了。

  黄昏降临时,她们终于进入了漫长旅途的最后一段。他们转过马车路上的转弯,驶上了大路。离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这时他们旁边的灌木丛被沉重的兽蹄纷纷压断,左右分开,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哞叫声刺激了他们的耳朵。

  "只是头母牛。"斯嘉丽说,她的声音因为受惊而沙哑了,但她立刻决定:"我们要把它带走。这样我们就有牛奶给小宝宝吃了。"

  斯嘉丽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他们终于到了一处缓坡脚下,越过这道坡就是塔拉了!然后,她的心又沉了下去。这匹马拉着这么重的车,怎么也上不去坡啊。

  她疲惫地下了车,拉住马笼头。

  "下来,普里茜。"她命令道,"带上韦德。抱他或是让他自己走都行。把婴儿放在梅兰妮小姐身旁。"

  然后,她们一行人马爬到了坡顶,塔拉的橡树就在她们眼前,在越来越暗的天空下高耸成黑漆漆的一大片。

  她掉转马头,驶上车道,在他们头顶上雪松的枝叶交缠,把他们笼罩在午夜的黑暗中。她眯着眼睛极力眺望这条幽长的黑暗隧道尽头,她看见前面--她真的看见了吗?她疲惫的眼睛没有欺骗她?--那是塔拉的白色砖墙,虽然还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到家了!

  塔拉逃过劫数了!家!她扔下马笼头,跑过最后几步路,急切地连蹦带跳跑过去,想伸开双臂抱住那些墙。接着,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见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从黑暗的前廊里走出来,站在台阶顶上。塔拉还不是荒宅!有人在家里!

  那人影开始移动,僵硬而缓慢地走下台阶。

  "爸?"她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道,心里很怀疑那会不会是他,"是我--凯蒂·斯嘉丽。我回来了!"

  杰拉尔德向她走来,像个梦游的人一样一言不发。他走近她,茫然地看着她,好像当她是梦中见到的人。

  "女儿,"他艰难地开口道,"女儿。"

  马车里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好像在努力让自己打起一点精神。

  "那是梅兰妮和她的孩子。"斯嘉丽飞快地低声说,"她非常衰弱--我把她带回家来了。"

  他慢慢地向马车的一侧走去,仿佛只是过去那个广迎宾客的塔拉主人留下的鬼影,就连杰拉尔德口中说出的话,也像是从模糊的记忆中翻捡出来的余音。

  "梅兰妮,我的侄女,这里就是你的家。十二橡树庄园已经全给烧了。你必须住在我们这里了。"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前厅黑漆漆的门洞里出来。波克跑下台阶。

  "斯嘉丽小姐!斯嘉丽小姐!"他喊着。

  斯嘉丽抓住他的胳膊。波克,塔拉的重要部分,就像那些砖墙和凉爽的走廊一样亲切、珍贵!

  "梅兰妮小姐在车里,还有她的婴儿。波克,你把她抬上楼去,一定要多加小心,把她安顿在后面客房里。普里茜,把婴儿和韦德带进屋去,给韦德弄一点水喝。嬷嬷在不在,波克?告诉她,我要她过来一下。"

  斯嘉丽急切地用流血的手指握住她父亲的手。

  "她们好了吗,爸?"

  "女孩子们好起来了。"

  "那--妈妈呢?"

  "你母亲昨天死了。"

  艾伦不可能死了,即使爸这样说也不可能,他就像只鹦鹉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知道的唯一一句话:"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

  斯嘉丽心里隐隐作痛,就好像因深深的伤口而麻木的神经在努力重新获得感觉。她不能让这些神经现在就重获感觉,未来有的是时候叫它们去痛。但是现在不行!上帝,求求你,现在还不行!

  波克匆匆跑出房间,只留下斯嘉丽跟杰拉尔德在一起。

  "他们为什么没有烧掉塔拉呢?"

  杰拉尔德一直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他笨拙地说,"他们把这房子当作司令部了。"

  "北方佬--在这幢房子里?"

  "他们就在这里,女儿。可是我们不能逃到梅肯去。两个女孩儿病得厉害--你母亲--我们不能去。北方佬要攻打琼斯博罗,去截断铁路。他们从河边扑向大路--成千上万的人--有大炮,有马--成千上万。我就在前廊上迎着他们。他们要我走开,说他们要烧掉这幢房子。我说,如果他们要烧房子,就得连我一块儿烧掉。我们不能走,两个女孩儿--你母亲还在--"

  "然后呢?"他难道非得时不时讲起艾伦吗?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伤寒病,要搬动她们的话,她们就会死的。他们要烧,就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不离开塔拉--我说,如果他们要烧房子,那就得把三个濒死的女人烧死在里面。但是,我们绝不离开。那个年轻军官是个--是个绅士。他骑着马飞快地走开了一会儿,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一个医生,他看了看女孩儿们的病--还有你母亲。"

  "你让这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

  "他有鸦片。我们没有。他救了你的两个妹妹。他向上级报告说她们--病了--他们就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某个将军,还有他的一群人,都挤进来了。除了病人的房间外,他们占满了所有房间。那些士兵--"

  他停了下来,好像累得说不下去了。"他们拆了篱笆,拿去生火做饭,还拆了谷仓、马厩和熏肉房。他们把牛、猪、鸡都宰了--甚至连我那些火鸡也给宰了。他们什么都拿走了,连画都拿--还有一些家具、瓷器--"

  "银器呢?"

  "波克和嬷嬷设法把银器藏起来了--放在井里吧--不过我记不得了。"

  "那--那妈妈呢?她知道北方佬进了屋吗?"

  "她--什么也不知道。"

  "感谢上帝。"斯嘉丽说。

  "我也没见到几个北方佬,因为我跟女孩儿们和你母亲一起,呆在楼上。我最常见到的是那个年轻医生。他们走的时候,他告诉我,女孩儿们会康复的,可是你母亲--她太虚弱了,他说--太虚弱了,熬不过去了……"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摸索着她的手。

  "我真高兴,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波克走了进来,小心地提着两个葫芦,滴落的烈酒散发出的强烈酒气已在他前面飘进房间。

  "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他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长柄葫芦勺,酒气刺激得她连鼻孔都皱起来了。

  "喝下去,爸。"她说。杰拉尔德端起酒,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她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勺酒,送到自己嘴边,这时她看见父亲的眼睛看着她,眼里微微露出不赞成的样子。

  "我知道淑女是不喝烈酒的。"她简短地说,"不过今天我不是个淑女,而且晚上还有事情要做。"

  她举起勺子,作了次深呼吸,然后一口喝了下去。她又作了次深呼吸,然后再次把勺子端到嘴边。

  "凯帝·斯嘉丽!"杰拉尔德说道,这是斯嘉丽回来以后,头一次听到他话里有威严的语气,"你已经喝够了。你不会喝烈酒,会喝醉的。"

  她又喝了一口,一股缓缓的暖流在她的血管里燃了起来,一点点遍布她的全身,连手指尖也兴奋起来了。

  "我怎么会喝这个喝醉呢,爸?我是你的女儿。我不是继承了克莱顿县最冷静的那个头脑吗?"

  他看着她疲惫的脸,几乎露出了一点微笑。威士忌酒也让他振作起来了。她又把酒递还给他。

  "你再喝一口,然后我就扶你上楼去,安顿你上床睡觉。"

  他又顺从地喝了一口,然后她挽着他的胳臂,扶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提着葫芦,一手扶着杰拉尔德。斯嘉丽端起燃烧着的蜡烛,三个人慢慢走进黑暗的大厅,爬上螺旋形的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埃伦和卡琳躺在同一张床上,在那儿嘟嘟哝哝、翻来翻去,她们的房间里有一股难闻的臭味,因为屋里的唯一光源是一碟子熏肉油里点着的烂布条。

  斯嘉丽坐在两个妹妹身旁,呆呆地瞪着她们。她累坏了,累到了骨子里。她恨不得躺下来睡上好几天。

  房门轻轻地开了,迪尔茜走进屋来,怀里抱着梅兰妮的婴儿。

  斯嘉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手放在迪尔茜的胳膊上。

  "坐下,迪尔茜。这娃娃吃得下奶吧?梅兰妮小姐怎么样了?"

  "这孩子没什么毛病,就是饿了,俺有的是奶给饿了的孩子吃。梅兰妮小姐现在也很好。她不会死的,斯嘉丽小姐。"

  嬷嬷走进房里。

  "嬷嬷,我要你跟我讲讲妈妈的事。我受不了听到爸讲起她。"

  "斯嘉丽小姐,都是斯莱特里家的人害死了艾伦小姐。"

  "斯莱特里家?"斯嘉丽迷惑地问,"怎么说起他们了?"

  "老斯莱特里太太的女儿埃米得上这病了,斯莱特里太太就赶紧跑来求艾伦小姐帮忙。是啊,那伤寒病沿着大路飞一样传过来,逮住了卡琳小姐,然后又传给了苏埃伦小姐。这样艾伦小姐又得照顾她们。她不许杰拉尔德先生进这屋来帮忙,除了俺谁也不让进,因为俺害过伤寒病的。然后,那病又传给她了,斯嘉丽小姐,俺一看就知道没办法啦。她走得很快,斯嘉丽小姐,连那个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帮不上她。"

  "她有没有--有没有提过我--叫过我呢?"

  "没有,宝贝儿。她以为她还是萨凡纳的那个小女孩呢。她谁的名字也没叫过。"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的漫长旅途总算结束了,在旅途的终点,只有一堵空白的墙,那里本来该是艾伦的怀抱啊!已经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或避风港可以让她求助了。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把自己的重担卸在那人的肩上了。

  在这条旅途的终点,什么也没有--只有斯嘉丽·奥哈拉·汉密尔顿自己,才十九岁,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

  她该怎么对付这一切?

  就没有什么办法逃出这条死路吗?她疲惫的头脑思索得如此缓慢。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醉了,被疲劳和威士忌灌醉了。

  不,她不能、也不会求杰拉尔德或艾伦的家族帮忙。奥哈拉家的人不要施舍。她的担子她自己来挑,而重担需要强壮的肩膀承担。她要留在塔拉,她要想法子照管好塔拉庄园,养活她的父亲和妹妹们、梅兰妮和艾希礼的孩子、还有那几个黑人。明天--明天--她的脑子转得越来越慢,像一座越走越慢的钟,但是她的思路仍然十分清晰。

  所有那些在斯嘉丽的血管中留下血脉的祖先,那些面目已不清晰的祖先,似乎都在这洒满月光的房间里静静游荡。看到他们,斯嘉丽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这些祖先遭受过命运最悲惨的折磨,却总能将之转变为最好的结果。

  他们真的在那里,无声地鼓励着她吗?或者她只是在做梦?

  "不管你们在不在那里,"她困倦地嘟哝着,"晚安--还有,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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