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围困开头的几天,斯嘉丽被隆隆的炮击吓得够呛,只能束手无策地缩成一团。

  她不仅怕被炸开花,也同样害怕梅兰妮的孩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生。孩子要生了,她可怎么办呢?

  有天下午她和普里茜悄悄商量过,令她惊讶的是,普里茜安抚了她的恐惧。

  "斯嘉丽小姐,俺有法儿对付。接生的事我全懂。俺妈不就是个接生婆?您就交给俺好了。"

  在七月炎热天气里,围城的战斗继续进行,整个城市也开始适应了。似乎形势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他们也就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斯嘉丽渐渐学会了从朋友们的脸上和人天生的自我调节能力中汲取勇气,事情既然已无法挽救,也就只好忍受。

  她不再那样害怕,还因为生活已染上梦一般的色彩,这是个过于可怕的梦,不可能是真的。生活本来风平浪静,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全变了。

  七月下旬的一天夜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来敲她们家的门。

  "姑娘们,往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他在梅兰妮卧室里一坐下,就这样宣布。"我们连队明天一早就要开拔啦。"

  "去哪儿?"梅兰妮吓坏了,抓着他的胳膊问道。

  "别碰我。"亨利叔叔急躁地说,"我满身都是虱子。要是我没搞错,我们明天一早要往南开拔,朝琼斯博罗的方向去。"

  "咦,为什么要去琼斯博罗?"

  "亚特兰大现在好比装进了口袋,袋口的绳子就是琼斯博罗。要是北方佬占领了那里的铁路,他们就能把绳子拉紧,逮住我们……我大概要去好一阵子啦,姑娘。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向大家告别。"

  他吻别了梅兰妮,下楼来到厨房里,斯嘉丽拿一方餐巾包了一块玉米饼和几只苹果。

  他突然开口道:"我今儿晚上走这么远跑来,可不只是来向你们告别。我给梅兰妮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可是每次我想说,总是说不出口。所以我就托你转告了。"

  "该不是艾希礼--你莫非听到什么消息了--他是不是--死了?"

  "不,是他父亲的消息。约翰·威尔克斯死了。"

  斯嘉丽一屁股坐了下来,手里还捧着没有包好的吃食。

  "我是来告诉梅兰妮的--可我就是说不出口。你替我说吧。还有,把这些给她。"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件东西:一只沉重的金表,表链上挂着几颗印章;一幅威尔克斯太太的小像,她过世很久了;还有一对大大的衬衫袖扣。

  "他是个勇敢的人,斯嘉丽。你把这话告诉梅兰妮。让她写信告诉他家的姑娘们。一颗炮弹击中了他。正好落在他和他的马身上。好了,亲爱的,别太难过。一个老头子在干年轻人的事业时死掉,不也挺不错吗?"

  "啊,他是不应该死的!他根本就不应该去打仗。他本来就不赞成脱离联邦,他也憎恨战争,而且--"

  "我们中间有很多人是这种想法,可是有什么用呢?"亨利叔叔粗鲁地擤了擤鼻子。"这年月,一个绅士是没有别的路可选择的。和我吻别吧,孩子,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一定能平安撑过这场仗。"

  斯嘉丽跟他吻别后,听着他走下台阶,走进黑暗里,然后又听见大门上门闩一响。她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望着手里的那一堆遗物。然后,她才上楼去,把消息告诉了梅兰妮。

  到七月底,如亨利叔叔所料,传来了坏消息:北军又一次采取迂回策略,扑向琼斯博罗。

  斯嘉丽焦急得要疯了。她等了三天,愈等心里愈害怕。直到杰拉尔德终于来了信,她才放下心。敌军没有打到塔拉庄园。

  那天夜里她坐在前廊上,把杰拉尔德的信揣在怀里,这样她可以时不时摸摸它,好让塔拉和艾伦离自己近一点。斯嘉丽一个人坐在摇椅里前后摇晃,读过塔拉来的消息后,她一直觉得很痛苦。

  她听见大门咔嗒一响,慌忙抬起头来,飞快地伸手擦擦泛着泪花的眼睛。她站起身,看到瑞特·巴特勒走到步道上来了。

  "原来你没逃难到梅肯去呀!你为什么要留下?"

  "我要陪着梅兰妮。你看,她--嗯,她现在没法逃难啊。"

  "老天啊!"他说,"你该不是说威尔克斯太太还在这里吧?以她目前的状况,留在这里很危险哩。"

  "你就没有想到我也可能受伤,真是毫无骑士气概。"她尖刻地说。

  他目光闪动,觉得好笑。

  "这么说,你是陪着威尔克斯太太!这可是我平生所见最奇怪的事!"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斯嘉丽立即警惕起来,不安地答道。

  "没有什么奇怪的?那你说,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她是查尔斯的妹妹--就跟我自己的亲姐妹一样。"斯嘉丽答道,她极力摆出庄严的态度。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她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寡妇吧。"

  斯嘉丽霍地站了起来,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

  "我根本就不该让你到这走廊上来,要不是今天我情绪太差,而且--"

  "坐下来,消消气。"他说,声音有点变了。"你为什么情绪很差?"

  "噢,我今天收到了塔拉庄园来的信。北方佬的军队已经离我家不远了,我的小妹又得了伤寒,而且--而且--所以我现在就算能回家,母亲也不会让我回去,她怕我也传染上那病。哦,老天呀,我真想回家!"

  "咳,别为这个哭鼻子啊。"他话是这么说,口气却更亲切了。"就是北方佬真的来了,你在亚特兰大也要比在塔拉庄园安全多了。北方佬不会伤害你,倒是伤寒会害死你。"

  "这怎么说,北方佬可是要--"

  "强奸你?我看不会。当然,他们的心里倒也想动手来着。"

  "你要是再说这种讨厌的话,我可要进屋去啦。"她叫起来,暗自庆幸阴影隐藏了她通红的面孔。

  "老实说吧。这不就是你的心事么?"

  "呀,才不是呢!"

  "就是!这就是所有娇生惯养、心地纯洁的南方淑女们的心病。"

  斯嘉丽无声地抽了一口冷气,想到太太们只要碰到一起,处处都在偷偷讲这种事。

  "说到这种事,"他接着说,"我倒想请问,你们屋里有没有保护人或给你们作伴的太太?"

  "米德太太晚上总会过来。"斯嘉丽答道,她很高兴能换个话题,"但是她今天晚上不会来--她的儿子费尔回家了。"

  "真好运。"他柔声,"碰上你一个人在家里。"

  他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让她的心快活地加速跳起来,脸也觉得发红了。啊,这回可好玩了!只要他说出他爱她,看她怎么折磨他!她愉快地幻想着,不由咯咯地笑了出来。

  "别咯咯笑。"他说,拉起她的手,翻过来亲吻着她的掌心。他温热的嘴唇一碰到她,一股强大的力量便传到了她全身,如同一股电流般,震颤着抚遍她的四肢百骸。

  她慌乱地告诫自己:她并不爱他啊。但是她手都在发抖了,心窝里变得一片冰凉,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他温和地笑了。

  "斯嘉丽,你确实喜欢我,是不是?"

  "嗯,有的时候是。"她警惕地答道,"在你不像个流氓一样行事的时候。"

  他又笑了,把她的掌心贴在他结实的面颊上。

  "我看,你喜欢我,就因为我是个流氓。"

  这不是她预料到的话,她又徒劳地使劲想挣脱他。

  "不对!我喜欢彬彬有礼的男人--能让人信任、永远不失绅士风度的人。"

  "你是说,你随时能欺负的男人。"

  他又亲了亲她的手心,她感到脖子后面又兴奋得发痒起来。

  "不过你确实喜欢我。你会不会有一天爱上我呢,斯嘉丽?"

  "那不可能。就是说--除非你能把你的言行举止全都改掉。"

  "这么说,你不会爱我?正中我意。虽然我非常喜欢你,但是并不爱你,若要你遭遇两次失恋的痛苦,那可也太惨了,是不是,亲爱的?"

  "你不爱我?"

  "不,我不爱你。你希望我爱你吗?"

  "别太狂妄了!"

  "你确实这么希望过!啊,让你失望了。我本该爱你,因为你这么漂亮,又精通那么多没用的本事。不,我不爱你。不过我确实非常喜欢你--因为你身上有种精明狡诈的实用主义,我看恐怕是从某位不太远的爱尔兰庄稼汉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

  庄稼汉!哼,他这是在侮辱她!她气急败坏得话都说不顺溜了。

  "别打断我。"他捏了一下她的手,求她说,"我喜欢你,因为我身上也有同样的品性,臭味相投嘛。我发现你心中还珍藏着那位天神似的、木头脑瓜的威尔克斯先生,他多半躺进坟墓都六个月了。不过你心里一定也有我的位置。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想要你了。我想要你,胜过我想要任何女人--我等待你的时间,也比我等待任何女人的时间都要长。"

  "你在向我求婚吗?"

  他放下她的手,大声笑起来,笑得她不由得缩回椅子里。

  "我的天,不是!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是会结婚的那种人吗?"

  "可是--可是--你那是--"

  "亲爱的,"他平静地说,"我很赞赏你的才智,所以没有先引诱你,而是直接请求你做我的情妇。"

  "情妇!那我除了生上一帮小崽子,还能得到什么?"

  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吓得合不拢嘴。他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坦率的女人,只有你看问题是看实际层面,不会满口罪恶啦、道德啦什么的,把事情搅得稀里糊涂。换了别的女人,就会先晕倒,然后把我赶出去。"

  斯嘉丽猛地跳起来,羞耻得满脸通红。她应该一声不响冷冷地扭过头去,然后高傲地走出这个走廊。现在已经晚了!

  "我是要把你赶出去。"她叫道,"滚!你怎么能对我说那样的话!滚出去,永远别再来了。这次我说到做到。"

  她转过身,大步走进屋里,抓住门把,想狠狠把门关上,可是钩住门的搭钩太重了,她拉不动。她气喘吁吁地使劲儿拉。

  "需要帮忙吗?"他问道。

  她觉得要是再呆下去,血管都要气爆了,于是便怒冲冲地奔上楼去。跑到二楼时,她听到他客客气气地替她把门关上了。

评论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