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四年的五月来临了,那是个又热又干燥的五月,花朵还没开,花蕾就枯萎了--谢尔曼将军指挥下的北军又一次挺进乔治亚州,到了多尔顿北边,在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外。
亚特兰大和整个乔治亚州都知道,这个州对南方邦联实在太重要了,乔·约翰斯顿将军是不会让北方佬长久留在州界以内的。
在一个炎热的五月黄昏,米德大夫在皮蒂姑妈家的走廊讲起平民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说亚特兰大用不着害怕,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像一道铁壁镇守在山区。他的听众们心情各异,大家都坐在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静静地摇着摇椅,看着这个季节的第一批萤火虫在薄暮中奇妙地飞动,心头都压着沉重的心事。
"谢尔曼永远也休想越过防线。他永远撼不动我们的老乔将军。"
妇女们微笑着表示赞同,因为他轻松道来的话,已被当作不容辩驳的真理。关于这种事情,男人毕竟比女人懂得多,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道铁壁,那就必然是道铁壁了。只有瑞特开口了:
"我听到谣传说,谢尔曼的增援部队已经到了,他现在有了十万人?"
米德大夫赶紧打破这难堪的冷场,用冰冷的声音说:"巴特勒船长,咱们部队和北军人数上的差别从来就无关紧要。一个邦联士兵能抵挡一打的北方佬呢。"
女士们点着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嘛。
"这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真的。"瑞特说,"也许现在也还是真的,前提是邦联士兵的枪膛里有子弹,脚上穿着鞋子,肚子也能吃饱。"
米德大夫生气了,大发雷霆道:"我们的军队以前就是光着脚、饿着肚皮打胜仗的。他们还会这样打,而且会胜利!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不可撼动的!"
从多尔顿来的伤兵们带来老乔将军撤退到雷萨卡的消息,他们说的消息彼此不一,让亚特兰大人大吃一惊,有点儿不安起来。将军在想什么呢,居然让北方佬又深入乔治亚州18英里?
约翰斯顿的部队在卡尔洪又被北军从侧翼包围,于是他退到阿迭尔斯维尔,在那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小型战斗,然后他退到卡特斯维尔,接着又退到卡特斯维尔以南。现在敌军已经从多尔顿前进了55英里。
打一仗,后退!打一仗,又后退!南方邦联军在25天内后退了70英里,几乎每天都在作战。
来到亚特兰大的情报员和伤兵给惊慌的市民带来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索山的高地是坚不可摧的。亚特兰大觉得轻松了些,但是--
但是,肯尼索山离这里只有22英里了!
一天,肯尼索山来的第一批伤兵就要到了,清早七点钟梅里韦特太太的马车就到了皮蒂姑妈家门口,这时间来访可是闻所未闻,黑人利维大叔传话,请斯嘉丽立即穿好衣服到医院里去。
天气很热,苍蝇成群飞进敞开的窗户,伤痛不能摧毁这些人的精神,这些又肥又懒的苍蝇却能够。恶臭和疼痛的惨叫声在她四周一阵阵袭来。
是的,斯嘉丽讨厌透了这一切,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梅兰妮那样,可以拿怀孕当借口。如今要想不做护理工作,社会上就只接受怀孕这个理由了。
到了中午,她趁着梅里韦特太太正忙着替一个瘦高的文盲山民写信时,解下围裙从医院溜出来。
她匆忙走过两段不长的街区,向桃树街走去,在绑得紧紧的胸衣允许的范围内,她尽量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她在一个街角站住,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既不好意思回家去见皮蒂姑妈,但也下定决心不再回医院去,这时瑞特正好坐着马车经过。
"你看起来像个捡破烂的孩子呢。"他看着她说。斯嘉丽又尴尬又不平,大为光火。
"我不想听你说话。你下车来,扶我坐上去,把我送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就算他们要把我吊死,我也不要回医院了!老天爷,又不是我发动这场战争,干嘛要我做活做到累死,还--"
"背叛我们光荣大义的背叛者!"
"锅子还敢嫌水壶黑!你来把我扶上去。你去哪儿都行,我不在乎。现在就算带我兜风吧。"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这时斯嘉丽突然觉得,见到一个完整的男人真好,他没少了一只眼睛,也没缺胳膊断腿,没有被痛苦折磨得脸色苍白,也没有因为疟疾而全身发黄,他看起来营养充足,身体健康。
"你这个小骗子!"他说,一面吆喝着马。"你整夜跟士兵们跳舞,说你愿意为大义而牺牲,可是一旦要你替几个伤兵上上绷带、捉捉虱子,你就赶紧逃了。"
"你能不能讲点别的事,而且把马车也赶得快些?"
他把鞭子轻轻抽了一下拉车的母马,它便轻快地跑过五角广场,越过横贯城市的铁路。
"瑞特,你看,街那边!那一群人!他们不是士兵。到底是……?啊,那是黑人!"
瑞特勒住马,把马车停在路旁,斯嘉丽好奇地看着那些淌着汗的黑人,他们肩上扛着鹤嘴锄和铁锹。由一位军官和一小队佩着工兵徽章的人带队。
接着,她的眼睛一亮,目光落到队伍前排一个唱着歌的黑人身上。他身高将近六英尺半,简直是个巨人。除了塔拉农场的工头大个儿萨姆之外,世上肯定没有哪个黑人个儿这么高、嗓门这么大。
"你们这些小伙子们大老远从塔拉跑来干什么?我敢打赌,你们是逃跑了。难道你们不知道,巡逻队一定会逮住你们吗?"
他们被斯嘉丽的玩笑逗得哈哈大笑。
"逃走?"大个儿萨姆说,"不,小姐,俺可不是逃跑。"他骄傲地露出一口白牙,"他们特别看中了俺,因为俺唱得好。是的,小姐,是弗兰克·肯尼迪先生过来,带上俺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兰德尔上尉?"
"哦,很简单。我们必须加固亚特兰大的防御工事,要多挖几英里战壕,可是将军无法从前线抽出人来干这种事。所以我们从农村征来最强壮的黑人,来干这件工作了。"
斯嘉丽胸中开始冒出一丝冰冷的恐惧。更多的战壕!
"可是--我们为什么还要修御工事呢?我们已经有防御工事了啊。我们连已经有的都还用不上呢。当然,将军不会让--"
"我们现在的防御工事距离市区只有一英里远。"兰德尔队长简洁地说,"太近了,不放心--也不安全。"
他立刻后悔不该说最后这句话,因为她害怕得瞪大了眼睛。
"啊,上尉,你莫非认为--"
"咳,当然不是啦!你一点也不用害怕。老乔只不过相信凡事都要预防……不过我现在得走了……小伙子们,和你们家小姐说声再见,我们走吧。"
松散的队列重新整顿好了,他们迈步向前,尘土的红雾随之扬起,大个儿萨姆领着大家又唱起来。
"哦,瑞特,要是没有什么危险,他们干吗要赶着挖这些新的防御工事啊?难道部队这么缺人,不得不用黑人了吗?"
瑞特吆喝着那匹母马。
"军队缺人缺得厉害。至于壕沟嘛,嗯,这种防御工事到围城时是有些用处的。将军准备在这里作最后的抵抗了。"
"我看你说要围城,是在骗人的。你知道北方佬绝不会到得了亚特兰大。"
"我跟你打赌,他们一个月内就会打到这里。我拿一盒糖果和你赌--"他乌黑的眼睛打量着她的嘴唇,"--赌一个吻。"
"我对这种调情的话不感兴趣。"她故意皱起眉头,冷冷地说,"而且,我宁愿去吻一只猪猡。"
"不过,斯嘉丽,你真的很需要接吻。这就是目前你的问题所在。你应当让人吻,而且是让一个懂得亲吻的人来吻你。"
谈话没有按照她所想的方式进行。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总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这是两人之间的决斗,而她总是输。
"那么,我想你自认是那个适当的人选了?"她嘲讽道,同时艰难地控制自己不要发脾气。
"唔,是的,如果我高兴费这个神的话。"他漫不经心地说,"她们说我很会接吻呢。"
"噢!"她开口道,对方不把她的魅力放在眼里,让她十分恼火。"哼,你……"突然间,她觉得迷惑起来,于是低垂下眼睛。他在笑,可是那乌黑的眼睛深处却有微光一闪,像是一朵小火苗。
"当然,你大概一直在琢磨,为什么我从送帽子给你那天,很有礼貌地吻了你之后,就没有再采取什么行动--"
"我从来没有--"
"那么你就不是个好姑娘,斯嘉丽,我听了真难过。好了,亲爱的,振作起来,有一天我会吻你,你也会喜欢我吻的。可现在还不行,所以我求你,不要太性急了。"
她知道他在逗弄她,不过和往常那样,她被他逗弄得生气了。好吧,这下他算是完了。
"请你把马掉过头来好吗,巴特勒船长?我想回医院去了。"
"你真要回去,我的救护天使?"他掉转马头,他们往回朝五角广场驶去。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进一步追求你,"他温和地继续说,仿佛她并没有表示过这次谈话已经结束,"我是在等你再长大一点。你看,要是我现在就吻你,那可没多少乐趣,而我在享乐方面很自私。我从来不喜欢亲小孩子。"
他克制着没有咧嘴笑,因为他眼角余光看见她已经闷声气得胸前一起一伏。
"除此以外,"他温柔地继续说,"我还在等着你渐渐忘记那位可敬的艾希礼·威尔克斯。"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坐着车默默地跑了一会儿。
"我知道你和艾希礼的一切事情。"瑞特继续说,"实际上,我什么都知道,只有一点除外,这一点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可敬的艾希礼有没有冒着灵魂不得永生的危险,吻过你呢?"
她固执地沉默不语,还转过头去,这就是给他的回答。
"啊,这么说他吻过你了。我想那是他在这里休假的时候。现在他大概死了,你就在心里永远珍藏着这份回忆。不过,我相信你会撑过去的,等到你忘记了他的吻,我就会--"
她愤怒地转过头:
"你给我--滚!"她绷紧了全身说道,绿眼睛里喷出怒火,"让我下车,要不然我就要跳下去了。我再也不要跟你说话了。"
他停住马车,可是还没等他下车扶她,她就自己跳下来。她的裙箍被车轮钩住了,一时间,五角广场的人全都看见了她的衬裙和衬裤。于是瑞特探身过来迅速把裙子解下,她一句话也不说,甚至头也不回,就愤然而去,瑞特这才轻轻笑着,催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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