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军队撤回了弗吉尼亚,开进拉皮丹河畔的冬季营地,这支部队在葛底斯堡战役中被击溃,一直疲倦、筋疲力尽。圣诞节快到了,艾希礼回家休假。

  斯嘉丽本来计划要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来了以后,世界上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哪怕是失望的艾伦直接发来的命令都不行。

  艾希礼在圣诞节前四天回到家,还带着同县一群也要休假的小伙子们,经过葛底斯堡战役,这群人减少了许多,令人伤心。他们必须在车站等候两小时换车,于是艾希礼就把他们全都带到皮蒂姑妈家来了。

  "亲爱的,你简直像个小叫花了。"迎接他们回家的第一阵兴奋过去之后,梅兰妮说道,"是谁给你补的衣服,怎么用蓝补丁呢?"

  "我还以为自己模样很时髦呢。"艾希礼一边说,一边打量自己的衣着,"拿我跟那群破衣烂衫的人比一比,你就会觉得我还不错了。"

  当艾希礼出门,坐皮蒂姑妈的马车在寒风中送那群小伙子们到火车站去时,梅兰妮拉着斯嘉丽的胳膊说:

  "他那件军服难看死了吧?我做的那件外套会不会让他大吃一惊呢?啊,要是我还有足够的料子给他做条裤子就好了!"

  她给艾希礼的那件上衣是斯嘉丽的心头痛,她多么热切地希望是自己而不是梅兰妮送出这份圣诞礼物啊!她也有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不过跟梅兰妮那件光彩夺目的灰上衣比起来,就黯然失色了。

  那天整个下午,斯嘉丽都在想方设法要单独和艾希礼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可是梅兰妮始终在他身边,同时英迪亚和霍妮也跟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们四只没睫毛的眼睛也闪着光彩。就算是显然很为儿子骄傲的约翰·威尔克斯,也找不到机会来跟他安静地谈谈了。

  吃晚饭的时候也一样,她们提出一大堆有关战争的问题来问他。

  这种兴致一直持续到火炉周围所有人都开始打哈欠,威尔克斯先生和女孩子们告辞回旅馆去。然后,当彼得大叔为大家照着亮,艾希礼、梅兰妮、皮蒂帕特和斯嘉丽一起上楼去时,斯嘉丽心里忽然泛起寒意。艾希礼打开卧室门,梅兰妮头也不抬,快步走进去了。艾希礼匆匆道过晚安,也没看斯嘉丽的眼睛。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剩下斯嘉丽张着嘴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凄凉起来。艾希礼不再属于她了。他是梅兰妮的。

  一星期一晃而过,像一个梦,梦中充满松枝和圣诞树的香味,小蜡烛和家制金属装饰品闪着光,梦里的分分秒秒像心跳般飞逝。

  斯嘉丽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她那件即将送给他的礼物放在膝头,她在等待正跟梅兰妮话别的艾希礼。她祈祷着他会一个人下楼来,那样便是上天赐给她几分钟,让她能单独和艾希礼在一起。

  她好像等了永恒那么久,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靴子的声音,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他是一个人!现在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里拥有他了。

  她在他进来时站起来,怀着自己独有的骄傲,心想他是她所见过的最帅气的军人。

  "艾希礼,"她唐突地向他请求道,"我送你到火车站去好吗?"

  "请别送我。父亲和家里的女孩子们都会在那里的。"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看,艾希礼!我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她有点不好意思,现在该把礼物给他了,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绸做成,还带着密密的流苏。瑞特·巴特勒几个月前从哈瓦那给她带来一条黄披肩。这个星期里,她耐心地把上面的刺绣全都挑掉,剪开方形的绸料子,缝成腰带的尺寸。

  "斯嘉丽,这真漂亮!你亲手做的吗?那就更可贵了。帮我系上吧,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自豪地穿着新衣服,系着新腰带,一定会嫉妒到眼红呢。"

  斯嘉丽把这条光彩夺目的腰带围到他细瘦的腰上,系在皮带上方,打了一个情人结。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流苏重复道,"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剪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来做这个。你不该这样做,斯嘉丽。这年月太难弄到漂亮衣服了。"

  "噢,艾希礼,我愿意--"

  她本来要说:"只要你想要,我愿意连自己的心都剪开,戴在你身上。"但她最后说出来的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是吗?"他问道,脸上的忧郁散了些,"那么,有件事要请你替我做,斯嘉丽,如果你能做了这件事。我在外面也能放心一些。"

  "什么事?"斯嘉丽欢喜地问,准备承担起大任来。

  "斯嘉丽,你愿意替我照顾梅兰妮吗?"

  "照顾梅兰妮?"

  她心都沉了,充满苦涩的失望。他怎么能求她做这件事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像从前那样,他的目光总是穿过她、落在远方,看着某种别的东西,根本没有在看她。

  "是的,看着她,照顾她。斯嘉丽,一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梅兰妮无依无靠该怎么办,我就要做恶梦。你能答应我吗?"

  她根本没有听见他最后一句话里的请求,而是完全被"如果我被打死了"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别去想。说自己会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祈祷,快!"

  "你替我祷告,再点上些小蜡烛吧。"他说,她惊慌而急迫的口气让他笑了起来。

  "斯嘉丽。我向你提出这请求,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知道我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我们大家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到了终结的时候,我会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即使还活着,也远得无法照顾梅兰妮。"

  "终--终结?"

  "战争终结的时候--世界终结的时候。"

  她心里冒出疯狂的念头:就让整个南方邦联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终结吧,可是你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斯嘉丽,即使我出了什么事,只要知道她和你在一起,我就安心了。你会答应我吧,斯嘉丽?"

  "啊,是的!"她叫了出来,因为在那一瞬间,她觉得死亡对他近在咫尺,她愿意答应任何事情。"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就是没有勇气让你走!"

  "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说,声音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的声音变得洪亮、深沉,话速变快,仿佛内心有某种急迫感在催促他。"你必须勇敢起来。不然,我又怎么能受得了呢?"

  他脸上仍然一副憔悴的模样,他告别梅兰妮、下楼时就是这样了,但是从他的眼睛里,她一点儿都看不出他的想法来。他俯身,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在她前额上吻了一下。

  "斯嘉丽!斯嘉丽!你真高尚、真坚强、真善良。你真美,不仅仅脸蛋可爱,亲爱的,你身上的一切都很美,你的身体、你的心和你的灵魂。"

  "啊,艾希礼!"她快乐地低语,他的话语和他在她脸上的轻吻使她浑身颤抖起来,"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我总想,或许我比大多数人更了解你,我看得见你深处埋藏的美,别人却太大意、太匆忙,注意不到。"

  他停下来,两手松开了她的脸蛋,不过他仍然注视着她的眼睛。

  然后,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声音让她更加紧迫地感受到,艾希礼马上就要走了。

  艾希礼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声"再见",便向阴暗的前厅走去。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客厅,跑进前厅,抓住他的腰带尾端。

  "吻我。"她悄声说,"给我一个再见的吻。"

  他伸出胳臂轻柔地抱住她,低头靠近她的脸。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胳膊就牢牢抱紧了他的脖子。在短得无法计算的一瞬间里,他紧紧拥抱住她。然后她感觉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僵硬起来。他的帽子很快掉到地上,他伸手把她的胳臂从他脖子上拿开。

  "不,斯嘉丽,不行。"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交叉的手腕,捏得她生痛。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爱着你。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嫁给查尔斯只是--只是想气你。啊,艾希礼,我这么爱你,我愿意一步一步走到弗吉尼亚去,只为靠你近一点!我会替你做饭,为你擦靴子,喂你的马--艾希礼,说你爱我吧!我下半辈子就可以靠你这句话活下去了!"

  他突然弯下腰去捡帽子,他的脸在她眼前匆匆掠过。这是她所见过的最不快乐的脸,脸上所有的冷淡表情都消失了。那脸上写着他的爱和得知她爱他的喜悦,但是也有羞愧和绝望,两种感情彼此斗争着。

  "再见。"他沙哑地说。

  门咔哒一声开了,一股冷风卷进屋来,把窗帘吹得乱摆。斯嘉丽浑身发抖地望着艾希礼从走道上向马车跑去,他的马刀在微弱的冬日阳光下闪着光,腰带的流苏也在欢快地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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