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三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头都满怀希望。北方佬的确是颗难敲的硬核桃，可是他们终于要被敲破了。

　　对于亚特兰大，对于整个南方来说，一八六二年的圣诞节都是个快乐的圣诞节。南方邦联在弗雷德里克堡打了一个大胜仗，北方佬的伤亡数以千计。

　　春天到了，战斗又开始了。五月，南方邦联军队又在钱塞勒斯维尔打了个大胜仗。

　　七月初，先传来小道消息，然后官方快报也证实了：李将军在向宾夕法尼亚挺进。李将军打进了敌占区！李将军迫使敌人应战！这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战了！

　　七月三日，从北方来的电报线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号中午，才有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消息开始传到亚特兰大的司令部。在宾夕法尼亚发生了激战，就在一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是一场大仗，李将军的全部兵力都投进去了。

　　人们越来越焦虑，恐惧开始慢慢地遍布全城。最糟糕的莫过于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人群聚集在火车站，希望进站的列车带来消息，或者在电报局，或在倍受追问的司令部，或在锁着门的报馆前。

　　城里几乎每家都有人上前线，或是儿子，或是兄弟，或是父亲，或是情人，或是丈夫。他们都在等着听消息，说他们家已经有人牺牲。

　　斯嘉丽、梅兰妮和皮蒂帕特小姐坐着马车待在《观察日报》报社门前，马车的顶篷掀到车后，她们打着阳伞。梅兰妮就像一尊石雕一样坐着，随着时间流逝，她那双黑眼睛睁得愈来愈大。

　　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步行的人都让开路来，瑞特·巴特勒小心地策马向皮蒂姑妈的马车走来。

　　"我是来告诉太太小姐们，"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来了。"

　　这句话在周围那些听得到他说话的人中引起一阵嗡嗡声，人群骚动起来，准备沿着白厅街跑去司令部。

　　"不用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来，举起手叫道，"名单已送到这两家报馆，正在印刷。你们就呆在原地吧！"

　　"啊，巴特勒船长！"梅兰妮喊道，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谢谢你跑来告诉我们！名单什么时候会贴出来？"

　　"随时都有可能，太太。交给报馆已半个小时了。啊！看！"

　　报馆侧面的窗户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窄长的印刷校样，沾着刚印上去的油墨，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人群争抢起来。

　　"拉住缰绳。"瑞特简短地说，他跳下马，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几张名单。他扔给梅兰妮一张，其余的分发给附近马车里的小姐太太们。

　　"快，梅兰妮。"斯嘉丽喊道，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看到梅兰妮的手嗦嗦发抖，让她没法看清名单，她气急了。

　　"拿去吧。"梅兰妮细声说，斯嘉丽便一把从她手里抢了过来。W打头的名字，W打头的名字在哪里？啊，在名单底下，油墨都糊成一片了。"怀特……"她念出声来，声音都在打颤，"威肯斯……温恩……泽布伦……啊，梅兰妮，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姑妈，梅兰妮，把嗅盐瓶拿出来！扶住她，梅兰妮。"

　　梅兰妮高兴得当众哭起来，一面稳住皮蒂小姐晃来晃去的头，把嗅盐放到她鼻子底下。斯嘉丽从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欢乐地唱起歌来。艾希礼还活着。他甚至没受伤。上帝真好，放过他了！

　　"梅兰妮！梅兰妮！"梅贝尔喊道，声音里充满喜悦，"雷内没事！"突然，她的声音变了："梅兰妮，看！--米德太太，请说说话啊！达西不是--？"

　　米德太太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即使听到有人叫她，也不抬头，不过她身边的小费尔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边，看那边，妈妈！"他无助地叫着。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和梅兰妮的目光相遇。

　　"现在他不需要靴子了。"她说。

　　"啊，亲爱的！"梅兰妮惊叫一声，哭泣起来，她把皮蒂姑妈推到斯嘉丽肩上，爬下马车，向医生太太的马车走去。

　　"妈，你还有我呢。"费尔说，"只要你让我去，我就去杀掉所有的北方--"

　　"费尔·米德，你别说了！"梅兰妮轻声对他说道，她爬进马车，来到米德太太身旁，张开双臂抱住她。"赶车送我们回家去，快点！"

　　费尔抓起缰绳，梅兰妮又转头对斯嘉丽说：

　　"你把姑妈送到家后，马上到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能给大夫捎个信吗？他在医院里。"

　　斯嘉丽低着头细看着字迹模糊的名单，飞快地读着，寻找朋友们的名字。亚特兰大和整个乔治亚州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啊！

　　老天爷！"卡尔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

　　"方丹--约瑟夫·K，列兵。"坏脾气的小乔！萨丽刚生下孩子，还没复元呢！

　　当然，当然--不可能有三个叫"塔尔顿"的列在上面。或许--或许排字工人太匆忙，错把名字排重了。但是，这不是印错了！他们真在这里。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都死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真希望自己能痛哭一场，或做点什么事，让掐进她喉咙里的铁爪能稍微松一点。

　　"斯嘉丽，我很难过。"瑞特说。她抬头望着他。她都忘了他还在那里了。"里面有许多你的朋友吗？"

　　她点点头，费了很大劲才说出来："县里每一家几乎--塔尔顿家的所有--所有三个小伙子--"

　　他脸色平静，几乎显得忧郁起来，眼睛里也没有那种嘲讽的眼神了。

　　斯嘉丽让皮蒂姑妈喝了一杯加热水的威士忌，安顿她上床躺下，留下普里茜和厨娘伺候她，自己便出门到米德大夫家去了。费尔陪着米德太太呆在楼上，等她丈夫回来，梅兰妮坐在客厅里，跟一些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

　　"她现在怎么样？"斯嘉丽柔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梅兰妮说，"女人哭不出来才可怕呢。"

　　邻居们一个个溜走了，他们不想看到大夫回家时的情景，只剩下斯嘉丽和梅兰妮两人留在客厅里缝衣服。

　　过了一会儿，费尔下来了，他径直走到前廊，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坐下，头埋在合拢的两手里。

　　梅兰妮叹了一声。

　　"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他气坏了。他才十五岁！啊，斯嘉丽，要是能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然后让他去送死？"斯嘉丽截口道，她想起了达西。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给打死了，也比没有儿子强。"梅兰妮说着，哽咽起来，"啊，斯嘉丽，我太想有个儿子了！"

　　斯嘉丽控制着自己，没对她嗤之以鼻。

　　"如果上帝降旨，要艾希礼--献身，我想我还能忍受，虽然他要是死了，我也宁愿死掉。如果艾希礼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斯嘉丽，请原谅我，我有时候真妒忌你--"

　　"妒忌--我？"斯嘉丽叫出声来，瞬间充满罪恶感。

　　"因为你有个儿子，我没有呀！我有时甚至假装韦德是我的儿子，没有孩子实在太难受了。"

　　"净瞎说！"斯嘉丽放下心了，于是说道。

　　"请原谅我说那些关于韦德的话。你知道，我很爱他。你没生我的气，是吧？"

　　"别傻了，"她简短地说，"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一下费尔吧。他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