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继续进行,总体上算是在胜利,但是现在人们已不再说"再来一场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也不再说北方佬是胆小鬼了。现在大家都很清楚,北方佬绝不是胆小鬼,而且要打败他们,决不是再打一场胜仗就成。
南方邦联发行的货币在惊人地贬值,食品和布匹的价格随之上涨。军需部门征收了大量军粮,以至于亚特兰大市民的餐桌开始蒙受损失。
北方佬对南方邦联各州港口的封锁进一步收紧,因此茶叶、咖啡、丝绸、鲸骨胸衣、古龙水、时装杂志和书籍等奢侈品,都变得稀少又昂贵了。每个人--士兵、平民、妇女、小孩和黑人--都开始穿家织土布的衣裳。
各个医院已经在为缺乏奎宁、甘汞、鸦片、氯仿、碘酒等等而发愁。亚麻布和棉布绷带现在也很贵重,用过也不能丢掉,凡是在医院当看护的女人都带着一篮篮血污的布条回家,洗净熨平后带回医院给后面的伤员用。
但是,对于刚刚脱离寡妇遁世状态的斯嘉丽来说,战争却只意味着一段愉快而激动的时期。甚至缺衣少食她也不觉得烦恼,只要能回到人群中来,她就高兴得不得了。
以一直继续的战争为背景,社交活动也变得不拘常规,老一辈人都被这种不讲礼仪吓着了。梅里韦特太太觉得南方正在走向全面的道德崩溃,她时不时地就要这么说起来。
对斯嘉丽来说,这种不拘常规让战争时期十分有趣。啊,经历了过去一年的沉闷,现在就是天堂了!
一八六二年秋天的那几个月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除掉回了几趟塔拉,她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护理伤兵、跳舞、坐马车兜风和卷绷带中。
在塔拉的时候,艾伦忙碌得每天只能给她一个晚安吻,父亲又整天在大田里,斯嘉丽便觉得塔拉无聊极了。
所以,尽管斯嘉丽每回都是兴冲冲地回塔拉,但当她收到皮蒂和梅兰妮必然会写来的、催她回亚特兰大的信时,也一点不觉得遗憾。
在义卖会之后几个月里,瑞特只要在城里,就会来拜访她家,用他的马车带斯嘉丽外出,陪她去各处能跳舞的场合,送她去义卖会,并在医院外面等着把她送回家。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比她曾经有过的任何追求者年纪都大,她在他面前就像个孩子一样束手无策,无法像操纵那些年龄与她相近的追求者那样来控制他、操纵他。
尽管他有些叫人恼火的品性,她还是开始盼望他来拜访。
"这简直像是我爱上他了!"她困惑地想着,"但是我没有啊,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冷静的微笑和慢条斯理的言辞面前,她实在束手无策,因为她以前从没碰到过这等刀枪不入的对手。
每次他进城,都会在女人们当中引起一阵骚动。他的名声太坏了!
假如不是这种战乱时期,且他本人又在为南方邦联政府做事,亚特兰大本来是绝不会有人家招待瑞特·巴特勒的。
当他向女人们献殷勤时,很少有女人能够抵挡得住他的魅力,最后连梅里韦特太太也不那么苛求,邀请他星期天到家里来吃午饭了。
好几个月来,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
但是他对于南方邦联的那些言论,起先让亚特兰大人对他困惑不已,接着就对他冷淡起来,最后对他大为光火了。
他好像不仅喜欢公开侮辱亚特兰大人诚恳而炽热的忠诚,而且很喜欢让自己以尽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现。他的言辞大多是无可辩驳的,这就更糟。
在埃尔辛太太为康复伤兵募捐的银元音乐会,瑞特亲自签下了将自己从亚特兰大放逐出去的最终驱逐令。
"一切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如果发动战争的人不把战争搞得很神圣,那谁还会蠢得去打仗呢?但是,无论他们给战争安上怎样崇高的目的,战争从来就只有一种起因。那就是钱。一切战争实际上都是在争钱。可是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
当斯嘉丽匆忙向愤怒的人群走去时,只看见瑞特得意洋洋地鞠了一躬,穿过人群走向门口。她正要去追他,埃尔辛太太一把拉住她的裙子,拦下了她。
"让他走吧。"她用清晰的声音说,她的声音传遍了安静而充满紧张气氛的房间。"让他走。他是个卖国贼、投机家!他是我们放在怀里暖过的毒蛇!"
梅里韦特太太搭皮蒂姑妈的马车回家,四位女士还没坐稳,她便发火了。
"现在可好,皮蒂帕特·汉密尔顿!我想你该满意了吧!"
"满意什么?"皮蒂不安地叫起来。
"你一直招待的那个卑鄙家伙巴特勒,你对他今天的德行满意了吧!"
皮蒂帕特坐立不安,气得竟忘了梅里韦特太太也招待过巴特勒好几回。
"他侮辱了我们大家和整个南方邦联。"梅里韦特太太说,"居然说我们是在为争钱而战!居然说我们的领袖们欺骗了我们!他应该被关进监狱!对,就该把他关起来。我要跟米德大夫谈谈这事。现在,皮蒂·汉密尔顿,你听着。你决不能再让这个流氓踏进你们家一步!"
"嗯。"皮蒂手足无措地嘟哝着,看她那模样,好像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她叹了口气,说:"好吧,多丽,如果你认为--"
"我就这么认为。"梅里韦特太太坚决地答道,"从今天下午起,城里没有哪个体面人家会欢迎他进家门了。"
"我没想到活到这把年纪,还会听到这种对大义不忠不信的话。"梅里韦特太太继续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愿听到你们两个女孩子跟他说一句话--我的天,梅兰妮,你哪儿不舒服?"
梅兰妮脸色发白,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会继续跟他说话。"她低声说,"我决不会对他失礼。我不会把他拒之门外。"
梅里韦特太太简直就像被打了一拳,噗的一声,肺里的气全都泄了出来。
梅兰妮的两手发抖,但她飞快地继续说下去,好像生怕稍一迟缓,她的勇气就会消失。
"我决不会因为他说了那些话,就对他无礼,因为艾希礼也是那样想的。我不能把一个跟我丈夫看法相同的人拒之门外。那样不公平。"
梅里韦特太太缓过气来,又开始准备进攻。
"梅兰妮·汉密尔顿,我一辈子也没听过人撒这种谎!威尔克斯家从来没有胆小鬼--"
"我从没说过艾希礼是胆小鬼。"梅兰妮说,她的眼睛开始闪光,"我是说,他和巴特勒船长的想法一样,只不过说得不一样罢了。"
"艾希礼在给我的信中说,我们不该跟北方佬打仗,说我们是被那些政治家和演说家骗得卷入这场战争,这些政治家和演说家满嘴净是口号和偏见。"梅兰妮飞快地说着,"他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去承受这场战争带给我们的一切。他说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光荣可言--有的只是苦难和肮脏。"
"啊!是那封信。"斯嘉丽心想,"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相信!"梅里韦特太太坚持道,"你一定误解了他的意思。"
"我绝不会误解艾希礼。"梅兰妮平静地回答,尽管她的嘴唇在颤抖,"我完全了解他。他说的和巴特勒船长说的完全一样,只不过他没有用那么粗鲁的方式说罢了。"
"你应当为自己感到羞耻,居然拿艾希礼·威尔克斯这样的君子去跟巴特勒船长那样的恶棍相比!我想,你大概也瞧不起我们的大义吧!"
"我--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想法。"梅兰妮的口气变得不怎么确定起来,"我--愿意为我们的大义而死,和艾希礼一样。不过--我是说--我是说,我想让男人们去想这些问题,因为他们要聪明得多。"
"我还从没听说过这种话。"梅里韦特太太哼了一声,"停车,彼得大叔,你都驶过我家了。"
梅里韦特太太下了车,她帽子上的缎带像风暴中的船帆一样猛烈摇晃着。
"你会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挥鞭赶着马继续走。
"你们两位年轻小姐应当感到羞耻,弄得皮蒂小姐这么难受。"他责备说。
"我并不觉得难受。"皮蒂答道,"梅兰妮,亲爱的,我知道你那么说是为了帮助我。可是你觉得你该那么说艾希礼吗?"
"可我说的是真的。"梅兰妮回答道,她开始轻声哭泣起来。"而且我也并不为他的想法感到羞耻。他认为这场战争完全是个错误,可是他仍然愿意去战斗、牺牲,比起为自认正确的东西而战,这需要大得多的勇气呢。"
斯嘉丽一言不发。她偷看艾希礼的信,只为了一个目的--她想证实他仍然爱她。现在梅兰妮给信中文字赋予了新的涵义,这是斯嘉丽几乎一点儿都没看出来的。一个像艾希礼这样完美无缺的人,居然会跟瑞特·巴特勒那样的恶棍有一样的看法,这一点使她大吃一惊。她想:"他们两个都看清了这场战争的真相,但艾希礼愿意为它牺牲,而瑞特不愿意。我看,这说明瑞特的头脑还挺清醒。"她停了下来,发觉自己竟然这样看艾希礼,不禁大吃一惊。"他们都看见了同样的令人不快的真相,但是瑞特·巴特勒喜欢正面直视它,还公然谈论它来激怒人们--而艾希礼却几乎无法忍受直面这一真相。"
这真让人弄不明白。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