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一个早晨,斯嘉丽坐在卧室的窗前,郁闷地看着大车和马车载着年轻女孩儿、士兵和女孩子们的伴护人,兴高采烈地驶出桃树街,去采集树木装饰,准备给当天晚上的医院福利义卖会用。人人都乘马车离开桃树街,去采集青枝绿叶,吃野餐和西瓜去了。"人人都去,"斯嘉丽愁闷地想着,"除了我。"
她心里开始一点点刺痛,疼痛慢慢地涌到喉咙,在那里郁结成一块,很快便要化为眼泪了。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了筹备义卖,她做的工作是城里任何一个姑娘的两倍。
她简直像个大田奴隶一样工作,可现在,好玩的活动终于开始了,可是她却不得不有教养地退出来。
皮蒂帕特走进屋子,斯嘉丽猛地停止对经过的人致礼和挥手。
"你疯了么,宝贝,怎么从卧室窗户向男人挥手啊?你母亲会怎么说啊?"
"哎呀,他们又不知道这是我的卧室。"
"宝贝,你不能做这样的事。"
"啊,对不起,姑妈,你别哭!我忘了这是我卧室的窗户。我也想去采青枝绿叶呢。"
"宝贝!"
"唉,我真的想去。我坐在家里已经坐烦了。"
"斯嘉丽,他们会说你不尊重可怜的查尔斯--"
"啊,姑妈,别哭了!"
"啊,我把你也惹哭了。"皮蒂帕特抽搭着说,她现在满意了。
斯嘉丽心中那点刺痛终于到了喉咙里,她放声痛哭起来。这时梅兰妮从自己的房间里地走进来,手里还拿着刷子。
"亲爱的!怎么了?"
斯嘉丽倒在床上,放开嗓门大哭,哭她失去了的青春和被剥夺了的青春欢乐。
"我还不如死了呢!"她激动地哭着。
到了午睡的时候,梅里韦特太太和埃尔辛太太坐着马车上门,让她摆脱了这种境况,虽然这件事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邦尼尔太太的孩子们得了麻疹。"梅里韦特太太唐突地说。
"麦克卢家的姑娘们又被叫到维吉尼亚去了。"埃尔辛太太又用无精打采地声音说,"达拉斯·麦克卢受伤了。"
"不算什么。只打穿了肩膀。"梅里韦特太太轻快地说,"不过,老天在上,我们可没有时间坐在这里闲聊了。皮蒂,我们需要你和梅兰妮今晚顶替邦尼尔太太和麦克卢家姑娘们的工作。"
"哎呀,可是多丽,我们不能去啊。"
"别跟我说'不能',皮蒂帕特·汉密尔顿。"梅里韦特太太精神十足地说。
"我想我们应当去。"斯嘉丽一面说,一面努力摆出诚恳单纯的表情,"这是我们能为医院做的最起码的事情。"
两位来访的太太之前甚至没提过她的名字,这时她们转过身来,严厉地看着她。
她们即使走投无路,也从没想过要一个守寡不到一年的寡妇到社交场合去。
"我想我们应当去帮助,让义卖会成功,我们都该去。我想,我应该和梅兰妮一起去照管义卖摊位。你不这样想吗,梅兰妮?"
"哎呀……"梅兰妮不知如何是好了。
"斯嘉丽说得对。"梅里韦特太太说,她注意到她们的态度软化了。"你们俩--你们大家,都要来。而且,我知道查尔斯也愿意你们为他所献身的事业出一份力。"
"好吧。"皮蒂帕特说,在强势的人面前,她总是这样一筹莫展,"只要你觉得人们会理解我们。"
"妙得难以置信!妙得难以置信!"斯嘉丽心里乐滋滋地念叨着。她真的到晚会上来了!
乐队奏起《美丽的蓝旗》。几百个声音随之而起,大声高歌,仿佛一片欢呼。
美丽的蓝旗万岁,
镶着一颗星的蓝旗!
斯嘉丽跟大家一起唱起来时,听见梅兰妮甜美的女高音在她身后响起,像喇叭号的音色一样清澈、真诚、令人震动。一曲终结时,她向斯嘉丽奇怪地一笑,用手绢轻轻地擦脸,同时作了个表示歉意的鬼脸。
"我太高兴了。"她轻声说,"我真为这些士兵们感到骄傲,忍不住就哭了。"
当斯嘉丽最初看着这人群时,一心只想到自己参加了晚会,感到异乎寻常的兴奋,心儿怦怦跳起来,可是,当她似懂非懂地看着周围人们脸上神采飞扬,她心中的喜悦开始消失。
突然间,她明白了,不觉惊得张大嘴,斯嘉丽明白了,她根本不像这些女人一样拥有强烈的自豪感,甘愿为大义牺牲自己和自己所有的一切。在她看来,那大义一点都不神圣。
梅兰妮感觉到她意兴阑珊,却以为她是在想查尔斯,于是就不跟她多聊了。她忙着把摊位上的义卖品摆得更吸引人些,这时斯嘉丽只是坐着,郁郁不乐地环视着整个屋子。
啊,人生真是一场闹剧!她怎么会这么傻,在那么多人中偏偏嫁给查尔斯,让自己的人生到16岁就结束呢?
米德大夫走向她们的摊位,她飞快地转过头,机械地对他微笑。
"嘿,姑娘们,"他跟她们打招呼道,"我知道你们今天晚上来这里,是作出了很大的牺牲。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想出了一个令人惊奇的主意,能在今晚给医院筹集更多钱,可是恐怕有些太太小姐们会给吓坏了。"
"咦,什么主意?您一定要告诉我们!"
"再仔细一想,我看我还是让你们猜吧。你们会看到的。还从来没人干过这样的事呢。"
这时,乐队曲风一转,奏起《约翰尼·布克,帮帮这个黑人》这种欢快的曲子,斯嘉丽简直想要尖叫了。她想跳舞。她真想跳舞。她望着舞场,随着音乐用脚打拍子,绿眼睛里散发着极度渴望的光芒,仿佛燃烧了起来。在舞场的另一边,有个刚进来的男人站在门边,他从对面看见了她们,开始认出她们,于是他仔细看着斯嘉丽愤愤不平的脸上那双斜飞的眼睛。然后,他暗自咧嘴一笑,因为他已经看清那种每个男人都明白的挑衅神情。
他凝视着斯嘉丽,大胆的眼睛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神色,直到斯嘉丽终于感觉到他的眼光,向他望去。
他向她鞠躬,于是她略微回礼,接着他就挺直身子,以印第安人般特别自然优雅的步态朝她走来,这下她知道他是谁了,不由吓得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他穿过人群一直走过来,她却四肢瘫痪似的动弹不得,好像被雷电击中一样。然后她盲目地转过身子,一心想赶快跑到茶点室去,但是她的裙子被摊位上的一只铁钉挂住了。她拼命拉扯,把裙子都拉破了,但转眼间他已经到了她身边。
"让我来吧。"他说着,弯下腰来,解开那条荷叶边。"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梅兰妮听到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斯嘉丽这辈子头一次庆幸有这么个小姑子在场。
"哎呀--这是--是瑞特·巴特勒先生,不是吗?"梅兰妮微微一笑,一面伸出手来。"我见到您,是在--"
"在宣布您订婚的那个大喜之日。"他替她说完,同时躬身吻她的手,"承蒙您还记得我。"
"巴特勒先生,您从查尔斯顿远道来这里,有何贵事呢?"
"为了生意上的无聊小事,威尔克斯太太。今后我就得时常在这个城里进进出出了。我发现我不仅得把货物运进来,还得想法处理这些货物。"
"运进来--"梅兰妮念叨起来,她皱起眉头,随即又眉开眼笑,"哎呀,您--您一定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我们常常听到您的事--您是专闯封锁线的。斯嘉丽,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了,亲爱的?你头晕了?坐下吧。"
斯嘉丽坐到脚凳上。呼吸急促得让她担心胸衣上的带子会绷断。
"这里很热啊。"他说,"难怪奥哈拉小姐会头晕。我带您到窗口去,好吗?"
"不用。"斯嘉丽答道,她的口气那么粗鲁,梅兰妮都愣住了。
"她已经不是奥哈拉小姐了。"梅兰妮说,"她现在是汉密尔顿夫人,是我的嫂子。"梅兰妮用亲热的眼光看着她。看到巴特勒船长那张海盗般的黝黑脸庞上的表情,斯嘉丽觉得自己会窒息而死。
"我相信,这对于两位迷人的女士来说,真是大喜事。"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地鞠了一躬。这种话所有男人都会说,可是听他说出来,她总觉得他的实际意思其实与字面正好相反。
"我相信,二位的丈夫今晚都到这个愉快的晚会上来了吧?能再见到熟人,是一大乐事呢。"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梅兰妮骄傲地昂起头,"但是查尔斯--"她戛然而止。
"他死在军营里了。"斯嘉丽平板板地说。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这家伙还不走开吗?梅兰妮震惊地看着她,这位船长则做了个自责的手势。
"亲爱的太太们--我真不该!请务必原谅我。不过,也请允许一个陌生人向您表示慰问:为国捐躯,是得到永生啊。"
梅兰妮眼里闪着泪光,对他微微一笑,而这时斯嘉丽只觉得怒火和仇恨在啮咬她的五脏六腑。她突然从他手中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已经没事了。"她尖厉地说,"用不着把我的头发扇乱!"
"斯嘉丽,亲爱的!巴特勒船长,您一定要原谅她。她--她一听人提起可怜的查尔斯,就要失去理智--说到底,也许我们今晚就不该来。早晨我们还好好的,您看,她太累了--这样热闹,还有这音乐,可怜的孩子!"
"我很理解。"他刻意拿出严肃的口气说,可是当他回身仔细打量梅兰妮,一直看到梅兰妮那双担着忧的可爱眼睛深处时,他的表情变了,他黝黑的脸上露出勉强的尊重和温柔。"我相信您是位有勇气的小妇人,威尔克斯太太。"
斯嘉丽静静地坐在小凳上给自己摇扇子,她不敢抬头,巴望着巴特勒船长赶快回到他那艘船的甲板上去,那才是他该呆着的地方。
他从柜台上俯过身来,嘴巴凑到她耳旁,耳语道:"别怕,美丽的太太!我绝对不会说出你那罪恶的秘密!"
"呀,"她焦躁地低语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只是想让你放宽心。你想要我说什么呢?'跟了我吧,美人儿,要不我就张扬出去?'"
她不情愿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就像是小男孩在捉弄人似的。她忽然笑起来。说到头,这场面太愚蠢可笑了。他也笑起来,笑得那么响,以致坐在角落里陪年轻姑娘们的年长女人都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发现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寡妇跟一个陌生人聊得这么开心,她们几个便不以为然地凑在一起议论上了。
米德大夫登上讲台,抬起手臂请大家安静,这时一阵鼓声和一片嘘声也响了起来。
"女士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不仅仅拿出她们的时间,还有用她们的双手劳作;这些摊位上的精美物品,都出自我们迷人的南方妇女的美丽双手,所以它们也显得加倍精美。"
"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钱,向英国购买医疗用品。"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在此请求大家贡献出来。女士们,我需要你们的首饰。邦联号召大家贡献出来,我知道,没有人会拒绝的。我们要熔掉金子,卖掉宝石,把钱用来买药品和其他医疗用品。女士们,现在有两位英勇的伤兵来到你们面前,提着篮子--"他的下半句话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
那个咧嘴笑着的小个子伤兵向她们的摊位走来,胳臂上挽着沉甸甸的篮子,当他从瑞特·巴特勒身边走过时,一只漂亮的金烟盒被随手丢进了篮子。如果她是全场唯一一个什么都没捐的人,那就太丢脸了。这时她看见自己那只宽宽的结婚戒指在闪着金光。
她突然狠狠地扭住那只戒指,想摘下来,但是戒指卡住了。这时,那个义勇兵走向梅兰妮。
"等等!"斯嘉丽喊道,"我有东西要捐!"戒指摘下来了,她正准备把它丢进篮子里时,看见了瑞特·巴特勒的眼睛。他的嘴唇微弯,露出一丝微笑。她挑战似的把戒指抛在那堆首饰上。
"啊,亲爱的!"梅兰妮低声说,同时拉着她的胳膊,眼睛里闪耀着爱和骄傲的光芒,"你真勇敢,真是个勇敢的姑娘!等等--请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东西要捐!"
梅兰妮用力拉自己的结婚戒指,斯嘉丽知道,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以后,那只戒指从没离开过她的手指。好不容易摘下戒指后,梅兰妮用小手紧紧握着戒指握了一会。然后,戒指轻轻地落到那堆首饰上。她们两人站在那里目送义勇兵向角落里那群年长的女士们走去。斯嘉丽一副挑衅的神色,梅兰妮的模样则是比哭了还更显伤心。这两人的表情都被站在她们旁边的那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你那么勇敢地做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梅兰妮一边说,一边伸出胳臂抱住斯嘉丽的腰,温柔地紧紧搂了一下。
大夫提高声音,人群便再次安静下来,他首先感谢女士们如此踊跃地捐出了她们的首饰。
"那么,女士们和先生们,现在我要提出一件惊人之举--一个新点子,可能还会吓到你们中间的一些人。"
各角落的人都挤上前去,积极地猜想这位神色镇定的大夫要提出什么惊人之举。
"舞会就要开始了,第一支曲子当然是弗吉尼亚舞。我很了解,对于弗吉尼亚舞的领舞位置会有一番竞争,所以--"大夫擦了擦他的额头,向角落里投去征询的眼色,他的太太就在那里,坐在女孩子们的年长女伴中间。"先生们,如果你们想同心仪的女士一起跳弗吉尼亚舞的领舞,你就必须出钱争得她。我来当拍卖师,拍得的钱都归医院。"
正在挥动的扇子都忽然停下,激动的嗡嗡声在整个大厅里一波波泛开来。
在一片嘈杂声中,小个子义勇兵的声音冒出来,用十分明显的克里奥尔口音说:"如果可以--我出20美元请梅贝尔·梅里韦特小姐。"
斯嘉丽的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看着激动笑闹的人群拥在讲台下,人人手上都抓着大把邦联纸钞,眼红得几乎冒火了。
现在,人人都要开心地玩了,只有她除外。她看见瑞特·巴特勒就站在大夫的下首,不等她改变脸上的表情,他便看见了她,他的一边嘴角垂下来,一边眉毛翘上去。
她扬起脸,扭过头不理他,忽然,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用明显的查尔斯顿口音喊她的名字,压倒了所有其他人叫姑娘名字的声音。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150美元--付金币。"
一听到那个金额和那个名字,人群突然静下来。斯嘉丽吓得一动也不能动。人人都转身来看她。
"也许您该另挑一位美人?"大夫问道。
"不。"瑞特清楚地答道,他毫不在意地朝人群扫了一眼,"汉密尔顿太太。"
"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大夫急躁地说,"汉密尔顿太太不会--"
斯嘉丽听到一个声音,一开始,她还没认出来那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我愿意!"
然后她下到舞场上,瑞特·巴特勒穿过人群向她走来,脸上挂着一丝讨厌的嘲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就是亚伯拉罕·林肯,她也不在乎!她又能跳舞了。她要领跳弗吉尼亚舞了。她轻巧地行了个低低的屈膝礼,露出夺人心魄的微笑,而他把一只手举到穿着褶边衬衫的胸前,鞠了一躬。
于是乐队猛地奏起了最棒的弗吉尼亚舞曲《迪克西》。
"你怎么敢叫我这么招摇,巴特勒船长?"
"可是,亲爱的汉密尔顿太太,你明明自己想要招摇嘛。"
"你怎么能在众人面前喊出我的名字?"
"你也可以拒绝我啊。"
"哦,好吧。我知道我疯了,但是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乎大家怎么说了。我坐在家里已经坐烦了。我要跳舞,要跳舞……"
"而且不要穿黑衣服?我讨厌葬礼的黑纱。"
"哎,我总不能不戴孝--巴特勒船长,你别把我搂得这么紧。你这么搂着,我可要生气了。"
"你生气的模样很迷人哪。我偏要再搂你一下--瞧--我想试试你会不会真的生气。你真不知道,那天在十二橡树庄园,你生气摔东西时,模样实在迷人。"
"哦,求求你--你就不能忘了那件事?"
"不行,那是我平生最珍贵的记忆之一--一位娇生惯养的南方美人犯起爱尔兰人的脾气了--你知道,你很有爱尔兰人的脾气。"
"哦,天哪,音乐结束了,皮蒂帕特姑妈从后屋走出来了。我知道梅里韦特太太一定会告诉她的。啊,看在上帝分上,我们快走开,去看看窗外。我现在还不想让她抓住。她的眼睛睁得跟盘子一样大呢。"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