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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他们说你不相信爱,这不真实。你是太信它了,以致你冲着自己折磨,多么苛毒、严酷!因为你看到的爱太少了;还因为,就这一点点爱,也都不完美啊。你是由爱构成的,你浑身充盈着爱。可是,要是你不再相信生命,单单相信爱,就够了吗?一旦我看出你不相信生命,看出你正付出艰辛无比的努力住下来,并把我生下来,我就作出了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抉择:拒绝出生,拒绝第二次给你月亮。那时,我已能做到这一点了,妈妈。我的心灵不再是你的心灵了,我已拥有一个自我的心灵了,一个细小的,也许还只是一个雏形略具的心灵。然而它还是能得出这一结论:如果生命是一场苦难,要它何用呢?你可从来不曾告知我人为什么要被生下来。你向来真诚,你没有用自我安慰的‘我生育了他’的传奇故事来欺骗我:是万能的上帝按照他的意愿和偏好造人,为了找寻善良和美满造人,为那些可以升上天堂的人造人。你只是告诉我你也是被生下来的,在你之前还有你的妈妈,而在你妈妈之前还有你妈妈的妈妈也被生下来,由此追溯到那渺远难寻的过去。简单说,一个人之所以出生是因为别人出生过,也是为着其他人得以出生,正如其自身的增殖一样。有一天晚上你对我讲过,如果不这样,人类便会灭绝,或者说它压根就没法存在下去。可是,它为什么一定要存在,为什么非得要存在呢,妈妈?它的目的是什么呢?它有什么意义呢?让我告诉你,妈妈:是对死亡、对虚无的期临。在我的宇宙中,这被你们称为卵细胞的世界中,这意义是存在着的:要出生。然而在你的世界里,唯一的意义,是死亡:生命即死刑。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为了重返虚无而必须又要从虚无里露出头来?”

  这时,我才明白我造成了何其深重、无可弥赎的罪愆,不仅对你,对我自己,也对那些我强迫自己相信的事物:人生下来,应当快乐、自由;以快乐、自由的名义而战斗;生下来,是为了探险、求知、发现、创造——而不是为了死亡。恐慌袭来时,我总希望着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噩梦,当我惊醒过来时,我会发现你还活着,还是我肚中的孩子,呵,一切又重新开始,再无惶恐,再无焦灼,再不放弃叫做希望的那种信念。我摇晃笼子,告诉自己,它并不存在。笼子岿然不动。真的有这样一个笼子,法庭确实设立过,审判也实实在在举行了,你判我有罪,是因为我自己判处自己有罪。你证明我有罪,是因为我自认有罪。剩下的只是量刑而已,而那是明摆着的:离弃生命,与你一起重返虚无。我向你张开双臂,请求你立即把我带走。你走近过来,对我说:“但是我宽恕你了,妈妈。不要哭,我将选择另外的时间而再生。”

  说得真好,孩子,可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地球上所有精子和卵子的所有可能的结合都不能再造出一个新的你了,再不可能出现你拥有的世界,不可能重复你所凝聚的一切了。你永不再生。你永不复返。让我在极度的绝望中再与你说几句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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