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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正当我叫着时,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妈妈!”我感受到了一种失落、一种虚无——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妈妈,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这不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这是一个成年人、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寻思着:“他是个男人!”我又暗忖道:“他是个男人,他会判我有罪的!”末了我想:“我想见他!”我用眼睛四处寻觅,笼子里,笼子外,审判席的长凳间,长凳外,地板上,墙里……可我找不到你。你不在。四周一片死寂。

  在这坟茔般的寂寥中,你的声音又出现了:“妈妈!让我说话,妈妈。不要怕。千万不要怕那真相。何况它已经给说出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说出了真相,你是清楚的。正是你,教我说,真理是由许多不同的真理构成的。那些谴责你的人是对的,那些为你辩护的人,也是对的;那些赦你无罪的人没错,那些判你有罪的人也没错。但他们的判词都不算数。你的爸爸妈妈说,人没法走进别人的心灵,唯一的证人是我,他们是对的。只有我,妈妈,才能说你既杀了我,又没有杀我。只有我才能解释清楚你是怎么做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并没有要求出生,妈妈。谁也没有要求过。虚无中是不存在意志、没有选择可言的。只是虚无,什么也没有。在我们出生时,我们会意识到,这是启程了,但我们甚至不曾问问,这都是谁要求的、前程如何。我们只是不问青红皂白地接受下来,然后等着看自己是否中意它。很早我就发现,我喜欢它。就在你害怕、犹豫时,你也成功地教我深信,被生下来是多么美好,从虚无中逃逸是多么快乐!你打一生下来,就一定没有丧失过信念。你说过:哪怕痛苦至极,哪怕死神临近,如果一个人死去,就是这一个人诞生了,一个与虚无融为一体的人诞生了,再也没有比虚无更糟的事了,最糟的也就是说某某人不存在了。你的信念、你的傲举魅惑了我。我好像真喜欢上了在那些遥远的时候,傲然无畏地面对命运的剧变。我相信了你,妈妈。除了我浸泡其中的羊水外,我还吸吮了你的所有思绪。你的每一个念头都是一道神启。难道它可能以其他形式发生吗?我的肉体只是一项计划,在你体内,凭借你的耐性而执行;我的心灵只是一个允诺,靠着你的力量才得以逐渐实现。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是你所赋予的;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没有给予我;我的光明,我的意志,就是你。如果你正视一切挑战,将我领入生活,我会认为生命真的是一份神圣的礼赠。

  “然而,到后来你的动摇和疑惑占了上风,你徘徊在恭维与恐吓、软弱与怨恨、勇气和恐惧之间。有一天,为了驱赶你的恐惧,妈妈,你送给我生存下去的决定。你声称,你服从的是我的命令,而不是你自己的抉择。你实际上在指控我主宰了你,你是我的牺牲品,而不是相反。接着,你不停地指责我,怪罪我给你造成痛苦。你甚至以解释生命为何物来向我挑战,你说:生命是一个陷阱,没有自由,没有欢乐,没有爱;一个深坑,充斥了奴役、暴戾,我将无力从中拔足。你不厌其烦地向我指出,尘寰中是没有获救的可能的,没有谁能挣脱它邪恶的律令。木兰花树站在那儿等候着女人们从上面摔下来;巧克力给硬塞进不需要它的人的嘴里;明天,首先意味着为一片面包疲于奔忙的男人,然后是一包脏内裤。你那些忧伤的童话总是以这样一个问话作结:现在果真是我走出静谧的小巢、向前迈步的一刻吗?你可从来不曾告诉我,采撷木兰花,并不一定会死,吃巧克力并不是件坏事,而明天可以比昨日更美好。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我已自杀。不要哭,妈妈。我懂得你这样做是因为爱,是为使我有一天突然陷入对生存的厌恶恐惧时有所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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