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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有必要如此担忧吗?从我们来到乡村以后,我们的一切都很好。在整个旅行期间和之后,我们都安然无恙。绝没有发生过痉挛、疼痛或任何想呕吐的感觉。那医生所预料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这一点可从昨天给我做检查的那位女医生那儿得到证实。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摸过你之后,她下结论说,她觉得没有理由惊慌,并认为她的同事太谨慎和过分悲观了。怎样解释那一小滴血呢?她认为有一些女人会在她们的整个怀孕期中失血,但她们到后来仍然会生出健康活泼的孩子。

  按照她的观点,老是待在床上是不正常的,同时这样做也未免显得过于谨慎了。比如,她的一个病人,一个专业的芭蕾舞演员,直到怀孕第五个月都一直在跳双人舞。对我,她唯一感到吃惊的事情是我的子宫几乎没凸起的这一事实,然而那位芭蕾舞演员也同样有一个几乎扁平的肚子呀。如果我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继续服用由她的那位同事所开的药,但重要的是我愿让事情自然地发展,她对我唯一的叮嘱是不要经常开车。我告诉她我不得不作长达十天的驱车旅行。她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某种为难的神色,问我是否有必要这么做。我回答她有必要。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没有关系,这个国家的公路既舒适又平缓,这个国家的小汽车引擎很好。重要的是不要开车过度,要让自己每开两三个小时就休息一次。你在听吗?我正在说我已经与你和好,至少说我们是朋友!我正在说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我曾经不信任过你和虐待过你。如果你待得不耐烦,并且不再踢我,我依然会请求你原谅我,自从去医院以后,你还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有时,想起这一点时,我心头就总觉得不是滋味。

  但是,这不会持续很久,我不久就会再次平静下来。你能想象得出我已经发生了多少变化了吗?自从恢复了我的正常生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新人、一只飞翔的海鸥。我真怀疑我,是否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想去死的时刻,一个疯狂的时刻?生命是如此美好,如此光明。树林是多么美丽,还有大地和海洋。这儿有许多大海。难道你没有嗅到它们的芳香,听到它们激动人心的潮声?此外,如果欢乐洋溢在你心中,那工作就是美好的。当我告诉你,工作永远是令人厌倦的时候,那时我正躺卧在床上。你一定要原谅我,愤怒和焦虑让我只看见了黑暗。

  一说到黑暗,我想把你带出来的那种急切的心情又一次向我袭来。伴随着这种情绪,我所谈到的那些关于并不存在的自由使你沮丧的恐惧和那些关于存在是孤独的言说也就仅仅成了一种可能。忘掉那些愚蠢吧,让我们相依在一起是多么美好。生命是一种共存,我们在这种共存中握手,彼此帮助,彼此安慰。即使植物也需要彼此相依在一起,才能更好地开花,鸟儿成群才能迁居,鱼儿成群才能畅游。只靠我们自己,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只会像月球上的宇航员,被恐惧的情绪所威慑,被那种想急于返回地面的焦灼心情所煎熬。快些,孩子,让这剩下的几个月尽快结束。挺拔起来,不要害怕去注视太阳。开始它会使你迷乱,让人恐惧,但不久你就会适应它,以致没有它你就根本无法生存。

  我很后悔,以前总是给你提起那些最丑恶的事物,从没有告诉过你那些美好的东西,比如:黎明的辉煌、亲吻的甜蜜和食物的芳香。我真后悔,从不曾让你欢笑。通过那些我曾经讲给你听过的童话故事,你会对我作出评判,你完全有理由认为我就是那个永远穿着黑衣服的厄勒克特拉(Electra)现在开始,你肯定会想象得出我就是那个穿着红、黄、绿三色夹杂衣服的彼得•潘 (Peter Pan) ,打算站在屋顶、钟楼和云层上抛撒花环,以使天空不会降下阴湿的雨水。我们将幸福地在一起,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我仍是个孩子。你会相信我也会玩耍吗?昨天晚上,当我回到旅馆,我搞混了那些放在屋外的鞋,由此,早餐的安排也给打乱了。今天早晨,你应该听到那种混乱的喧嚣声。一位夫人发现了一双男人的平底便鞋,她吼着要找回她的高跟鞋,一个男人发现了一双橡皮底布鞋,他想找的是他的筒靴。有人抗议当他想要火腿和鸡蛋时,人们却给他送来了咖啡。另外有人埋怨说他不想要圣餐,而只想要放了柠檬的茶。我把耳朵对着门,听着他们喧嚷的声音,觉得非常有趣,如此开心,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感到仿佛我又回到了我的童年时代。在那个时代我非常幸福,因为在那时,每件事情都可以成为一种游戏。

  我为你买了一只摇篮。买下之后,我才想起,有人说过在孩子出世以前备下摇篮会招来霉运,正如生孩子前把鲜花铺在床上一样。可是我再也不为迷信所困了。

  这是一只印第安摇篮,可像背包一样背在背上。在它上面,黄、绿、红三色夹杂,颇像彼得•潘的衣衫。我驮你于背上,带你四处游荡,人们都会讥笑道:瞧这两个疯子!

  我还为你添置了一套衣服:小汗衫、罩衣,加上一把漂亮的钟琴,它能弹奏欢快的华尔兹。我在电话里跟朋友提起它的时候,她说我简直是发疯。而她的嗓音是快活的,我们出发那天的担忧已无影无踪:要……是……你……在……飞……机……上……流……产……了……怎……么……办?就是这位善良的女人,当初居然要我打掉你!事实上,我压根没有怪过她,她那天把你父亲叫来了。他呀,那天晚上被我撵出门去还能体谅我、容忍我的男人,我怎舍得离开他?后来,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感动了。我是个懦夫,他承认说,就因为我是个男人;可我应当得到宽宥,也因为我是个男人。我想,多半是一种古老的天性驱使他想要你。我们将来会明白该如何对待他的:有时候,某件废置的家具会突然派上用场,再说,我当然不愿意与他为敌。这蚁群中所有成员都应处在这种休战状态之中:你父亲、医生们、老板。要是在我宣布出发的时候,你能看见我的老板,该有多好。他不住地念叨:“这主意妙极了!好姑娘,你不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一个女人,只有自重,才能要求别人的尊重;只有自信,才能得到别人的信任。晚安,孩子,明天我们将乘车启程。我多想为你写首诗,向你倾诉我的欣悦,我这寻找回来的信仰;倾诉这将花环撒向屋顶、撒向钟楼、撒向云端的渴念;倾诉这如碧空中的海鸥一样远离一切污秽和忧郁,高翔在一眼望去永远纯净的大海之上的感觉。真的,勇气即乐观。我悲哀,就是因为我少了胆量。

  这个国家的道路舒坦平整,小汽车轻快灵活。女医生,你也在撒谎。而我也真不是一只海鸥。现在我该怎么办,孩子?我应继续往下走吗?或者回头?要是回去,事情会更糟:我将不得不再走一次,那同样令人难以忍受。反之,要是我朝前走,兴许还有一线希望。如果我还有勇气夸夸其谈的话,我本可以说,我正行驶在一条酷似我命运的道路上:历经坎坷,满目疮痍。我曾认识一位作家,他常说,每个人得到的都是他应得的命运。正如一个穷人理所当然地应该受穷,瞎子也理所当然地该遭眼瞎之苦。他是个蠢男人,尽管他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杰出跟愚笨间的界限异常细微,将来你会懂得这个。一旦这界限破裂,分隔的两种东西就会融为一体,就像爱与恨、生与死,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总拿不定主意,你究竟应当是男的还是女的。可现在,我但愿你成为一个男人。这样你就不必每月经受流血的惩戒;而当那一天来临,你行驶在一条坑洼不平、碎石铺就的道路上时,你将不再有犯罪感了。你将不会像我此时一样痛苦,你将能无牵无挂地在蓝天中翱翔。而我的沉重的飞越从来不过是火鸡似的扑棱。也许那些烧掉奶罩的女人是对的。可她们真的对吗?要是她们不肯生儿育女,那就没有人能让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下去了。孩子是女人生的。

  我读过一篇科学幻想小说,故事发生在一颗星球上,那儿需先构成七人一组的团体才有资格生孩子。然而,要把七个人凑在一起可不容易,更要命的是要他们意见一致,因为不仅受孕,连怀胎也要七个人一起参与。于是,人类灭绝了,这颗星球一片荒寂。在另一个故事里,主人公需要的只是一种碱溶液,一杯盐水。他跳进去,砰!变成两个人啦!这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细胞分裂,在主人公分裂的一瞬间,他不再是自己了:他干完了对他的自杀。不过他并没有死,也无须领受九个月地狱般的痛苦。地狱?对有些女人来说,这可是九个月的幸福。最好的办法还是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的。你把胚胎从你母亲的子宫里取出来,放入另一个愿意庇护它的女人的子宫,她比我更有耐心,更无私,更有母性。我觉得我在发烧,腹痛又来了。我不想理会它。可怎么行呢?我想,也许能靠想想其他事情来办到。来,我讲个童话故事给你听。我好久没有给你讲啦。

  从前,有个女人,她想得到一片月亮。哪怕是一点点月亮上的尘土,也能使她心满意足。这可不算一个太过分的愿望,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古怪。她认识那些去过月球上的人,那时候,去月球是挺时髦的。那些人的出发地在离这儿不远的地球上,他们乘的小铁船装置在高高的火箭顶端,每当火箭轰鸣着,像彗星一样散射出火花发射升空时,那女人都兴奋得不得了。她冲着火箭喊道:去吧!去吧!去吧!末了,她就激动而嫉妒地注视着那些人,他们要在黑暗里飞行三天三夜哩。到月球上去的男人都很愚蠢。他们的脸都呆板得像石块,不会笑也不会哭。对他们来说,上月球仅仅是一桩科学成就,仅仅是一种技术上的进步。在整个航行中,他们从不说一句带诗意的话,全是数据、公式和烦人的信息。人性在他们身上的唯一显现,是问问上一场足球赛的比分。在月球上着陆后,他们的话就更少了。他们顶多扯上两三句套话,完了插上一面锡制的旗帜,像机器人一样完成一套仪式。他们动身返回地球后,却把标志人类曾到此一游的屎尿留了下来,玷污了月亮。他们的屎尿是封装在盒子里的,盒子则与旗帜放在一起,要是你知道了这件事,你就再也没法怀着原来的心情去欣赏月亮了,你会说:他们的屎尿也在那儿呢。

  他们终于回来了,满载着岩石和尘土。月亮的岩石,月亮的尘土——那女人梦想的尘土。当她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她哀求说(我哀求说):可以给我一片月亮么?你们有的是啊!而他们总是回答说:我……们……不……能…这……是……不……允……许……的。他们的月亮全都送到实验室里,断送在那些把去月球只当做一桩科学成就、一种技术进步的人的桌子上了。那些男人愚不可及,他们是些没有灵魂的男人。

  不过在我看来,有一个男人似乎稍好一点。他会笑也会哭。他长得又丑又矮,龇牙咧嘴,内心深藏着巨大的恐惧。为了减轻恐惧,他就常常大笑,还戴些怪里怪气的帽子,借以使自己看上去真有灵魂似的。我和他交朋友,就因为这个;还因为,他相信自己并非天生应当得到月亮。每次我们见面,他都要嘟囔道:“上去以后我该说些什么呢?我又不是诗人,我可说不出什么深奥抒情的话来。”到月亮上去之前几天,他来跟我道别,问我到月球上去说什么好。我告诉他,应该说些真实、坦诚的话。比如,他可以说,他是个满怀自卑的矮子,就因为他很矮小。他对此很满意,他发誓说:“要是我能回来,我要为你带个小月亮来。月亮上的尘土。”他走后又回来了。后来有天晚上他请我到他家去吃饭,我飞快地赶去了,满心以为他终于要给我月亮了。我焦急不安地坐在餐桌旁,这顿饭似乎长得永无终了。最后,他说:“现在我给你看看月亮吧。”他没有说“现在我把月亮给你吧”,而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中间的差别。他依然戴着那些古里古怪的帽子,古里古怪地笑着。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他飞上天去这段时间里,他连我以为他有的那一丁点儿灵魂都丢光了。

  他对我眨眨眼睛,把我引进他的办公室,打开一个上锁的壁橱。里面放着几件东西:一个铲形物,一把锄头,一根管子,都被一层奇特的银灰色尘埃覆盖着。月尘!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我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那铲子,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上面的灰尘像搽面的粉一样,像银色的膜,留在皮肤上像是第二层皮。看到皮肤上的月亮,我的心情实在难以名状。也许已接近了伸展在无限的时空中的最渺茫的感觉。这是我现在的念头——当时我已经没法思维了。就是现在,当我穷究我的心灵时,我也只能告诉你我那时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紧攥着那把铲子,我没有察觉到他开始不耐烦了。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赶紧把铲子交还给他,喃喃地说:“谢谢,现在可以给我尘土了吗?”他立即变得冷漠了。“什么尘土?”“就是你答应过的月亮的尘土啊!”他回答说:“你已经得到了。我让你摸过了。”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过了长如数年的几分钟后,我才意识到他绝不是开玩笑,他真的认为,让我摸摸铲子就算是兑现了他的诺言。就如同让穷人艳羡橱窗里的珍宝首饰,或允许他们远远瞧见一次丰盛的宴席而又不许他们参加一样。

  我感到又吃惊又伤心的是,我竟没把它扔到他脸上,也没斥责他的卑鄙自私。我只是想:我如何才能让他认识到这有多么残酷?我怀着这种希望开始乞求他,向他解释说,我要的并不是一片月亮,只是他答应过的月亮上的尘土,我只要一点点,而他的壁橱里多的是,每一种东西上都盖满了,他只需要让我拿一点放到一张纸上,放到不是我的皮肤的另外的东西上就行了。这样,我就可以在未来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看它了。这一直是我的梦。他也明白,这并不是我的突发梦想。但我越是卑躬屈膝地求他,他就越显得冷酷。他冷冷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最后,在一片沉默中,他锁上壁橱离开了房间。他老婆在起居室里问我们要不要咖啡。

  我没有回答。我站在那里看着我沾满月亮的手。我手里有月亮,却不知道把它搁在哪儿,怎样才能保存下它。即使再轻微的触碰也会使它消失。我脑子里徒然寻找着答案,寻找着保全那应该保全的东西的办法。然而我找到的只是一片迷茫的白雾以及这白雾中隐匿的一句话:“这就像擦掉脸上的粉一样,不管我把它抹在哪儿,它都会消失。”这是最大的痛苦,是坦塔罗斯所不曾受过的刑罚。坦塔罗斯抓住果子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而他并没有把果子真正抓到手。

  于是我最后看了一眼我那银色的手掌,它仍旧以一种可笑的哀求的姿态张开着。我把眼泪吞下肚去,苦笑起来。月亮越过无限漫长的距离向我飞来,降落在我的皮肤上,而现在我却要扔掉它了,永远地扔掉它。我多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我不可能一直伸开五指,什么东西也不接触。你知道,我迟早会把手指放到其他东西上去的。一切都会像烟一样消失在空气中的。一切都是由一个残酷的低能儿开的残酷的玩笑造成的。我愤怒地握紧拳头。我再次打开它,这时我在手心里看到的只有模模糊糊的阿拉伯饰物般的痕迹,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多让我讨厌啊!难道我梦想、期待了这么久的,就是这种厌恶吗?我在壁橱门上揩着手掌。留下的是一道道油腻腻的印迹,如蜗牛留下的黏液一般,像长长的泪痕。

  我从那房子里出来时,月亮皎洁的银辉照亮了黑夜。我抬起迷蒙的双眼凝望它:一旦某种洁白无瑕的东西诞生,总会有人要用屎尿去玷污它。接着我又问:为什么?可这是为什么呀?!回到旅馆,打开水龙头,我把手伸到下面。一股乌黑的液体从手上流下来,飞快地打着乌黑的旋涡消失了。

  孩子,你就像我的月亮,我的月亮尘土。腹痛加剧,我不能再驾驶了。要能找到一家汽车旅馆停下来休息休息,该多好!待脑子清醒些以后,也许我会找到一种保全应当保全的东西的办法:一种不扔掉我的月亮的办法。我不想再失去月亮了,我不愿再看着它在洗手池底消失。但是,这已经太晚了。 就像那天晚上我知道有你之后,那让我自己难以置信的预感一样,如今我明白,你快死了。

  我中止了旅行,回到城里,给医生打了电话。 她不肯相信我的话。她一个劲儿地叫我保持平静:两个星期以前一切都还是好好的,这肯定是我的幻觉。我回答说流血可不是幻觉。我告诉她,我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呆了一周,唯一的结果仍然是出血。我马上就去见她。她在门口微笑着,带着她那永恒的乐天劲儿。我赶在她开口以前飞快地扒下衣服,躺在床上。她把手放在我胸口上。“你的心脏跳得太厉害了!响得跟打鼓一般!”对她的善意和微笑,我没作任何反应。人家的同情现在对我毫无意义。我确信自己正面临一次不可避免的考验,这是我在潜意识里所希望甚至渴求着的。我已经做好准备,听天由命,我拿得稳自己不会抗拒,因为要说的一切都已说完,要受的一切苦难也都领受了。然而当这考验真的开始时,我才明白实际上我永远不可能有所准备。即便是听听她的发问,即便是答上一两句,也令我痛不欲生。

  “最近没有感到它动吗?”“没有。”“这几天觉得身子更沉了吗?”“没有。”“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在那条颠簸的路上时,住进那家汽车旅馆以前。”“可不能就根据这个下结论。结论应该由我来下,对吗?”她露出我的肚子,发现它确实比以前平了些。她捏捏我的乳房,发现它们真不如以前那样胀了。她戴上乳胶手套,试着触摸我。她皱起了额头,她的眼睛变得灰暗起来,她说:“子宫已经失去了弹性,好像是收缩了。有可能是孩子发育不正常,或者根本就没有发育了。咱们还得来一次生理检查来验证,再等几天吧。”末了她取下手套,把它扔在一旁。她两手撑着桌面,俯下身来,哀伤地看着我:“哎,我还是现在就告诉你吧,你是对的,它不再长大了至少已有两个星期,也许有三个星期了。勇敢些,都过去了,它死了。”

  我什么也没说。我没有任何表示。我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身子沉得像石头一样。我的大脑也沉下去、麻木了。留不下一丝感觉,发不出一句言词。唯一的感觉是腹部那难以隐忍的重量,似乎整个世界都无声无息地压在我身上,那是种要把我碾成粉末的铅一般的重量。在这极度的沉滞中、极度的死寂里,她的声音犹如一颗颗炮弹炸裂开来:“来,起来,穿上衣服。”我站起身来,双腿像石头一样僵硬。我必须以非人的挣扎才能支配它们。我穿好衣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她我该怎么做。“什么也不用做,它会在里边停留一段时间,以后它会自己出来的。”我点点头。后来,她那隐约的声音开始不停地响起来,那絮絮不断的嗡嗡声劝我不要过于沮丧,说是许多孩子由于有缺陷,成形不好而胎死腹中,没有人愿意生下有缺陷的、发育不正常的孩子。我不该谴责自己,我不该把罪过加在自己身上。自然状态下,怀孕也是一样的,她反对把妇女禁锢在床上几个月那种反自然的方式。我付了钱,对她点点头说再见。

  我走出来,在两旁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的行列中穿过。这些大肚子好像都在寒碜我那装着一具死胎的平腹。末了我想: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我必须保持平静的有条理的状态。条理这个词一起陪着我走回旅馆,我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条理,条理,条理……但是当我走进房间,看见那摇篮,那钟琴,那衣服堆里的小小衬衫时,我不禁呻吟了一声。我倒在床上,又发出一声呻吟。我不断地呻吟着,直到从我的身体的深处,从你像一团毫无意义的肉一样躺着的地方迸发出一声悲鸣,它冲破了沉重的磐石,千万块碎片,炸裂成粉尘的碎片!我尖叫着,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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