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得很糟,下腹感到疼痛。你也是么?荒诞的梦魇整夜缠绕我。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你的父亲出现在其中的一个梦中,他正在哭喊。我从没有看见他流过泪,我也不曾有过他会哭的想法。他的泪大滴大滴地掉在我园子的池塘中,那池塘充满了无数胶着的水草,水草里有许多黑色的卵形物,卵形物个个长出了尾巴:蝌蚪。我没有注意你的父亲。我有一个念头,想去弄死那些蝌蚪,让它们不能变成青蛙,免得我整夜醒着伴着它们烦人的鼓噪。方法很简单:我要做的不外是用一根棍子把水草挑出水面,然后把它们铺在草地上,太阳一晒,它们就必死无疑。但水草是光滑的,蜷曲滑动难以固定,你刚把它们捞出水面,它们又迅速地掉入水中,沉入池底,我根本就无法把它们铺晒在草地上。当时,你父亲停止了哭声,过来帮助我,动作非常利索。他用树枝把水草挑出水面,它们并没有从树枝上滑落下去;他把它们堆在草地上,沉着冷静,有条不紊。但这却使我痛苦万分。我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小生命就这样被抓住晒死在太阳下。我愤然至极,一下子打断了他手中的树枝,并且冲着他喊叫:“放下它们!它们出生了,难道它们没有出生么?”
在另一个噩梦中,我梦见了一只雌性的大袋鼠,它子宫那儿冒出了一个活动着的柔软的东西:一条纤细的蠕虫。这条蠕虫仿佛迷了路,它试图去确定它的位置,接着开始往袋鼠多毛的身体上爬。它步履艰难,行动缓慢,跌倒又爬起,最后还是爬到了袋子,通过一种惊人的努力使自己掉进了袋鼠的口袋。我知道那不是你,它是那只袋鼠的胚胎,它之所以会以这种方式来诞生,是因为它早已出现在卵巢中,并在子宫外面完成了早期的发育。但是,我对它说好像它就是你。我感谢它向我说明了,那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我告诉它,现在我们已不再是两个陌生的人,两个互不理解的人,并且幸福地笑了起来。我笑了……
但这时祖母出现了。她看上去非常苍老,非常忧伤。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她弯曲的肩头上。她用疲惫的双手握着一个紧闭着眼睛、长着硕大脑袋的玩具娃娃。她说:“我太累了,现在正为流产偿付代价。在我的一生中,我有八个孩子,九 次流产。如果我很富有,我一定会有十七个孩子, 而绝不会有一次流产。你不可能适应它,因为每一次都是第一次,都是那样新奇。只有牧师不能理解这些事情。”那玩具娃娃和一个袖珍十字架一样大,用手举起来,看上去活像一个十字架。祖母去教堂,跪在那儿低声耳语开始忏悔。这时,从门棚后面传来了一种刺耳的声音,这是那位牧师的声音:“你已杀死了一个人!你已经杀死了一个人!”祖母害怕其他人听到这种声音,周身战栗了起来。她频频哀求道:“神父,不要呵斥我,我求你了!你会让我被捕的!我求你!”然而,牧师并没有压低他的嗓门,祖母便逃离了。她穿过大街,警察紧跟在她后面。看见一个老妇人这样奔跑,真使人难过。我感到我非常脆弱,担心她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破裂,并且很快死去。那警察在她家门口捉住了她。他抢走了那个小玩具娃娃,把祖母的手捆绑了起来。她高声说道:“我很遗憾,但下次我还会这样做。除非我能照看这么多孩子,我才不这样做,但我不能。”此刻,我感觉到了我下腹部的那阵疼痛。
我一定禁止自己再去看我的朋友。因为她的那些话引起了我睡眠中的梦魇。昨晚,她邀请我去吃晚饭,她的丈夫不在家。她觉得这是向我谈起你的好机会。昨天的聚会简直是种折磨。当时有一个科学家博士也在那儿,他好像名叫H.B.芒森。这人同意她的观点。他宣称,胎儿实际上是一种没有活力的存在形式,只比一株可以被勺子挖掉的蔬菜稍好一点,最多可被认为是一种“非现实力量的相参系统。”另一方面,按照某些生物学家的说法,人类的生命开始于受精卵携带有DNA之后,这种DNA被认为是脱氧核糖核酸,它是由形成人体的蛋白质构成的。但对这一观点,芒森博士却认为,即使精子和一个未受精卵也携带有这种DNA。要是这样,我们是否也能把卵和精子当作人类生命存在的形式呢?有这样一批医生,对他们来说,要在卵子受精二十八周以后,人才能算做是一个人,也就是要从它在子宫外存活那一时刻算起,尽管此时妊娠期尚未真正完成。也有这样一批人类学家,对他们来说,一个人并不是指一个新诞生的躯体,而是由文化和社会影响所塑造的某一个体。
我中断了这场争论。我的朋友喜欢人类学家的观点,我却倾向于接受生物学家的看法。我的朋友有些激愤,她谴责我站在牧师的立场上:“你是一个天主教徒,一个天主教徒,一个天主教徒。”我被触怒了。因为她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天主教徒。更有甚者,我不承认牧师拥有干涉此事的权利,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但是我不能,绝对不能接受芒森博士专横的观点。也绝对不能理解那种人:她们把探针插进自己的身体,仿佛仅仅是在用泻药来消除她们不能化解的食物似的。除非……除非什么?除非我违背我的选择?总的说来,我还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我完全自豪地战胜了我的惶惑和所有疑虑。在所有这些掩饰下,她们为什么都要背离我?为什么要通过这种令我头晕的方式,通过这些刺伤我腹部的痛苦来背离我?
我必须坚强,孩子。我必须要对你和我充满信心。我必须坚持到最后,以使你能够长大成人,成为那样一种人:既不像那位在我梦中吆喝的牧师,也不像我的朋友和她的芒森博士,更不像抓住我祖母手臂的那个警察。首先,我希望你具有上帝的特征,其次具有母亲的秉性,最后具有民族的特点。但你并不属于上帝,不属于民族,也不属于我。你只属于你自己,而不属于别的任何事物。最重要的,你是那种具有人类首创精神的人。如果我认为我是在把一种选择强加于你,那我就错了。怀着你,我仅想服从你生命降生时你给予我的那种让人兴奋不已的指令。我没有作出选择,只是听命于自然。如果某人是一个牺牲品,那无疑不是你,而是我。孩子,难道这些不是你如一个吸血鬼在我身体里冲撞时想要告诉我的一切?难道这些不是你让我憎恶时要坚持的一切?
我病了。整整这个星期,我在工作上都遇到麻烦。我的一条腿肿了。我一定得放弃这次短期旅行,这次旅行是早已安排好的,那情况一定会更糟。我的上司好像理解这一点。他用一种近乎恐吓的口气要求我今天就去,如果我“有能力去的话”。他说他希望如此。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对我来说完全适合。他对此十分迫切,我也如此。要是我没能力去……当然,我也会去。那位医生不是说过怀孕不是一种病态,而是一种正常的情况吗?不是说我应该照常做我平时所做的事情吗?你不会辜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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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柔中带刚的书,读后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