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青山见我应如是(1)
宋人岳珂《桯史·稼轩论词》载,辛弃疾每次开宴会,总要命歌妓唱其词作,特别是《贺新郎》。他自己还常常朗诵其中的警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说:“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博得一片赞誉。
辛弃疾一生确实与故国“青山”干系甚大。他因金主完颜亮南侵,于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走上历史舞台,又于韩侂胄北伐惨败之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死去。在这46年的时间里,辛弃疾编写了他的人生词史。当完颜亮率大兵向江南开来的时候,今山东省中部泰山周围出现了两支义军。一支由济南的一个农民耿京领导,另一支的首领是年仅21岁的辛弃疾。耿京一支纠集的是农民,很快壮大起来。辛弃疾一支则是士人,徘徊顾望的多,所以他率领2000人投归耿京,担任耿京的“掌书记”。义军不仅打击了南侵金军的士气,而且直接动摇了金在中原和华北的统治。当完颜亮武断地强迫他的辖军三日内渡江南下时,军中将吏合谋将其杀害,并向南宋议和。宋廷当然求之不得。辛弃疾以为应乘胜收复故土,遂向耿京建议与宋廷联络,全力围歼。耿京同意,带领人马南下。不料义军部将张安国为金军收买,杀了耿京,投降金军,并被封为济州(今山东巨野)知州。辛弃疾北返复命才得知这一消息,便在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召集了50名忠义军人,直趋济州,于5万人众中抓获张安国,号召万名兵士反正,南奔而来。然而,“壮岁旌旗拥万夫”的辛弃疾,被宋廷散去部众,解除武装,安排到江阴军做签判。孝宗受禅继位后,张浚主持军政,于兴隆元年(1163年)攻金,但不久败北,被解职。身为小官的辛弃疾于乾道元年(1165年)给孝宗上《美芹十论》,详细论述了对金作战的方案,主张“出兵以攻入”,而非“坐而待人之攻”。乾道六年(1170年),他给打过胜仗的宰相虞允文又上了《九议》,于军事方案之外,又指出恢复故土非皇帝或宰相的私事,不能只着眼于私人利害而避开这一任务。《美芹十论》和《九议》没能唤回皇帝和虞允文的答复,倒是在臣民之间传布开去。辛弃疾后来也只是在江西、湖北、湖南等地做了几任地方官,最高做到福建路提刑和安抚使,不满三年。
嘉泰三年(1203年),独揽军政大权的韩侂胄准备伐金,起用一些有时誉的人。原来为他排斥的辛弃疾也被召为浙江东路安抚使。次年初辛弃疾又被皇帝召见,改任镇江知府。他向宁宗和韩侂胄进言,北伐应有充分的准备,应把北伐大事委任于###重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一八《丙寅淮汉蜀口用兵事目》)。并一到镇江,便派间谍去金国侦察,赶做军装一万套准备招募士丁。但是不到15个月,辛弃疾便被韩侂胄以“好色贪财”为名罢去镇江知府。他只得回铅山(今江西铅山)终老。此后宋发兵与金作战,不幸而为辛弃疾言中,由于准备不当最终惨败。开禧三年(1207年),时任礼部侍郎的史弥远献计诛杀韩侂胄,函其首向金人乞和。壮志百无一酬的辛弃疾不满69岁也赍志而殁了。
稼轩词为绝唱,稼轩人也为绝唱。如此一个豪杰,本来以堂堂丈夫即当青史留名、青山有证的,却以词为证。《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稼轩词条曾评说:“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突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作于淳熙元年(1174年)的早年词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是在南归初期,对前途功业尚难揣度时所吐胸中积郁,牢骚激愤自然很盛。其晚年于开禧元年(1205年)即死前两年所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此作盛气丝毫不减前举之作。可见其北伐征讨之志坚贞不移。辛弃疾的友人范开曾在《稼轩词库》中说辛词之所以非同寻常,是因为“意不在于作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前人为辛词作序校勘的,多拿其与苏轼比,总的论断是说豪迈英爽之气过东坡,操纵典故、以禅机入之而得心应手地犯禁忌也过之。此论当有相当道理。辛词好在比苏词多真情实意,能以生命意志写入。特别是其戎马生涯为苏轼所未经历,故苏词无辛词那种鲜活血肉。辛的“掉书袋”如人所说“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从另一个方面扩展了意境,也给我们阅读理解带来不少麻烦。辛弃疾是个读书甚众的“知识分子”,与大儒朱熹可以对话往返。朱熹还表扬他“经纶事业,股肱王室之心,游戏文章,脍炙士林之口”(转引自李濂:《批点稼轩长短句序》)。辛弃疾又会打破士人常规,去当起义军首领,也可以与其词参照起来看。还有一条,人说辛弃疾“情致缠绵、词意婉约”的词作功夫也是高过苏轼的。的确,这样的作品在其词集里可以找出许多。那是真英雄之柔肠。前面注引的李濂那篇序文中,还记有张坤在辛弃疾墓前写下的词句:“岭头一片青山,可能埋得凌云气?”回到本文的开头,辛弃疾说他为青山流泪、为青山付柔情,有他一生为证,而青山倒是不能开口。青山埋得了他的骨,却埋不了他的魂,青山总在看着他的魂。“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这等魂,总活在大地上。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2)
义尽仁至
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年),21岁的文天祥考中状元。据说他答卷不用草稿,一口气写了1万字。他在主题之外,抨击科举取吏之流弊,说考生“心术既坏于未仕之前,则气节可想于既仕之后”。入第后不久父亲病死,他在家服丧三年才做官,官职是承事郎兼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此时正值蒙古军从黄州(今湖北黄冈)沙武口渡江,内侍董宋臣请理宗迁都四明(今浙江宁波),以避敌锋。这个建议动摇人心,文天祥迅即上《己未上皇帝书》请斩董宋臣。但董宋臣为理宗宠信,理宗置之不理。文天祥入京做官不到两个月就被迫弃官返里。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国家危在旦夕,我冒险进谏解今日之难,祸福不计了。度宗咸淳六年(1270年),贾似道托病辞官要挟度宗,度宗哭哭啼啼挽留他。这时文天祥兼学士院权直,替皇帝草拟挽留贾似道的制诰,他没写恭维的话,而是义正词严地谴责贾似道。贾似道气急败坏,指使台谏官张志立弹劾,罢了文天祥的官。咸淳九年(1273年),襄阳守将吕文焕降元,并为元军做向导。这时朝议追封吕文焕之兄吕文德为和义郡王,并以吕文德之子吕师孟为兵部侍郎,企图通过吕师孟叔侄与元军议和。文天祥又上疏,指出朝廷姑息牵制之意多,奋发刚断之意少,当斩吕师孟之辈,以振作将士之气。并提出在全国建四大镇屯兵,由都督各统领一支大军抵御敌人。朝廷又没有回应。后来有人以为,若真能建四大镇,南宋便不会灭亡。文天祥自入仕途以来,屡屡冒死犯谏,一再得罪人,若非国难当头,他的这份率直必定在昏君与权臣之下碰得粉碎。
但文天祥生当此时,皇帝不得不用他。德祐元年(1275年),朝廷得报元军渡江,诏诸路“勤王”。文天祥时在江西,尽以家财充军资,募兵“勤王”。他来到临安,驻兵西湖上。朝廷任命他做浙西江东制置使,兼江西安抚大使,知平江府事,后又封端明殿学士。这年十一月,元军破独松关,文天祥受命送益王赵罡和卫王赵昺入闽广。后又请求率京师义士20万背城一战,丞相陈宜中不许。文天祥被任命为右丞相,在危急关头,为乞活路之计,朝廷派文天祥前去谈和,以向元称臣纳贡为条件。文天祥到皋亭山会见元军统帅伯颜,被其拘留北掳。路过镇江时,他和12名随员逃脱,历经万死,从海上逃到四明、天台、永嘉。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一五批评其“忠而过也”。亡国之君确实离不开此等能伸能屈之勇将。
这年三月,临安城破,恭帝和全太后解北。五月端宗立,改元景炎。文天祥从永嘉赶到行都三山(今福建福州),并往南剑(今福建南平)聚兵以收复江西。第二年六月,相继收复江西的宁都、雩都(今江西于都),屯兵瑞金。可正当他大部兵力集中赣州前线时,后方的兴国忽遭元军偷袭,不得不退兵永丰。元军紧追不舍,在方石岭和空坑大败宋军。文天祥兵力损失惨重,家属也被俘,只身逃免。此时年仅11岁的端宗一路逃亡,又经海上风浪颠簸,惊悸成疾而死。景炎三年(1278年),8岁的卫王赵昺在陆秀夫等拥立下即帝位,改元祥兴,徙居厓山(今广东新会南40公里大海中)。文天祥被授以少保,封信国公。不久被俘。被俘时即服脑子(冰片)2两自杀,但未成。元军送他去厓山,要他写信劝降赵昺,被严词拒绝。他还写了那首著名的诗《过零丁洋》。祥兴二年(1279年),陆秀夫背负赵昺投海,南宋灭亡。文天祥南向痛哭,拒绝劝降,在押送大都(今北京)的路上绝食八日,又未死成。在大都囚禁四年,元世祖忽必烈用尽种种方法,花了许多工夫,而文天祥终不变节。最后忽必烈亲自劝降,仍遭严拒。忽必烈怕留为后患,遂决意将其杀害,但十分惋惜。
文天祥死时年仅47岁。死前他有绝笔系于衣带间,这就是著名的《衣带赞》:“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丞相文天祥绝笔。”文天祥死得悲壮,也死得其时。他读圣贤书,报效君王,报效国家,这种观念在今日看来只有部分是合理的,而当时在政治上被视为绝对的正统,实际上却很难实行。士大夫有此志者古来不少,但真正能完成的恐怕找不出几个来。不能全怪皇帝昏庸,抑或权臣作怪,其实这种思想的立论根基就是有问题的。文天祥的志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完全表现出来。不过,如果度宗、贾似道一直活得好好的,文天祥必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历史上的文天祥恐怕只能做一介小吏,而不为人熟知。
再说文天祥的诗。我觉得读文天祥的诗,应该着眼于他特殊的命运。除了新任状元一时为他人所求而多应付之作外,其后的诗作尽是《赴阙》、《过零丁洋》的基调,如“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类,有千篇一律之感。但这也说明他此种感觉特别强烈,好像他天生就是来为南宋死的。他的诗是求死诗。这诗中的“死”不是鲜活生命的死,而是有点儿抽象的死。因此就此来看,文天祥的诗显得有些单薄。文天祥曾熟读杜甫诗,还模仿套用过,称自己与杜甫“性情同”,但显然他的诗未达到杜诗那种厚重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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