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1

  父亲走了,父亲的离去,带走了项波所有的欢乐,带走了他的顽皮和游戏,带走了项波的爱,也带走了项波的仇恨。

  此前的一个冬天,项波的父亲项业和党奎和项皋兄弟俩关在一间仓库里,仓库里很空旷,说话会在耳边又哄哄的杂音。仓库里只要有一点哪怕最微小的响动也会让外面看守的人听见。三个人在里面小声说话,项皋靠在一捆稻草上半躺着,他的胡须和脖领上有一些草屑。

  太阳很暖,看守的二傻子用草绳捆了捆肚皮,把棉袄捆得贴身紧一些。墙角没有风,他笼着袖子,抄起手打盹,屁股下的一块草皮被他压得平平的,仿佛搽过油的瓷器一样在太阳下发亮。这几天民兵不够用,要到处去执行枪毙犯人的任务,临时让二傻子站一天冈。

  党奎在打一双草鞋,窸窸窣窣。昨天在批斗的会场上,他正被一群人按着殴打的时候,他刚上脚的一双新布鞋不知被谁脱走了。现在他盘腿坐着,把两只脚压在腿下,取暖。

  稻草很多烂的,党奎抓起一把闻闻草的气味,看有没有腐烂的霉味,然后从中抽出一两根有用的。这种工作很费力,弄了半天,才打完小半个鞋底。

  父亲把自己的袜子脱给党奎,党奎不要。父亲就不再说话了,他呆呆地盘腿坐在那里,眼睛也不转,成了木头人。项皋最烦父亲坐在那里,他想讥笑几句,不知怎么又转头说起党奎来了:“老东西,不用打鞋了,明天就要上断头台了,再好的鞋也没用。”

  “冷,不打不行。快冻断骨头了。”党奎对着冻僵的手哈一口气,继续打。

  “有什么意思?万古到头归一死啊……”

  “我这是习劳,知道吗?陶侃运甓,尚且自谓习劳。何况我等,汝等不知,盖劳则善心生,养德养身咸在焉,逸则妄念生,丧德丧身咸在焉……”党奎摇头晃脑地说,他看见项业坐在那里死一般地寂静,不禁起了一点鄙夷的意思,唉,项业已经无所事事了,对于死,他的办法是等,是消耗最后一点点时间。但是这点鄙夷很快变成了同情,他叹了口气:“他是个可怜的人,他都没有办法对付时间。”早三十年,他像项业这么大的时候,风华正茂,才气纵横,洞房花烛,他觉得想远了,停了一顿,他问了自己一句,项业还有一个儿子,那孩子怎么办?

  项皋觉得自己眼皮一亮一亮的,他看看墙上,巴掌大一个石斫窗,望了半天也不知道太阳在哪,但是外面肯定是晴天,“好啊,我也抓紧时间帮你打草鞋吧,兄弟俩也很多年没在一起干干活了,抄抄书什么的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寸阴当惜啊。”本来项皋还想再说说程朱和王阳明的一些好句子,但是一想,怕党奎又来和他搞一些无谓的争论,他停住不说了,他想,党奎的习劳是不是在排遣死的恐惧。

  他现在确切地感到死,就在明天,死也是过日子,那个日子迟过早过,总是要过的。没死的时候想起以后会死,总觉得万分可怕,现在真正走在去死的路上,就是这么回事,死后的日子,也不过两个人在一起打草鞋而已,觉得也没那么可怕。想到这,他心里都交织着一些激动。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件没人做过的大事,项皋甚至盼望明日的死刑早点来临,他巴不得现在就有解放军战士列队跑进来,打开仓库门给自己一枪,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盼望是对还是错。

  项皋看看项业,发觉自己的眼皮又在一亮一亮的,觉得是因为看着项业的时候眼皮在跳,他想人肉也是有灵性的,明天就要和心和血分别的,眼皮有些不安。但是他感觉不对劲,项业的头上在冒热气,他不禁挪动着被踢伤的膝盖过去摸了摸项业,果然一阵阵发热。

  “他病了,在发烧。”项皋对党奎说。

  党奎停下手中的活也过去摸了摸,摇摇头说,“这么冰铁似的,哪里发烧?”党奎又摸了摸项皋的手,说,“我还以为是你的手在发烧呢。”

  项皋再次摸了摸,觉得没刚才那么烫,他奇怪自己怎么会疑神疑鬼呢,真是老糊涂了?

  “他死了?”半晌之后,项皋再次摸了摸项业的头,说,“气都没有。《荀子》云‘紸纩听息’,今气息全无,命已他属。”

  “没死,心口还是热的呢?”党奎摸了摸项业的前胸,摇了摇项业的身体喊:“项业,项业!”他不敢高声,生怕惊动门外的二傻子。

  项业不应。

  “他是怕了,人毕竟还是要读圣贤书,夫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何惧之有……”党奎摇头晃脑地读到商闻之矣,项皋也摇头晃脑地和他一起念起来,仿佛早年在学堂里背书一般。

  “如今脑山一带文章学识尽在你我二人,我等一死,天下文章绝矣,能和党兄共赴黄泉,全部带走脑山区的文章学问,诚生平之大幸!”

  “今世,你我二人得孔孟之绝学,虽程朱复生亦不过如此。此番共赴黄泉,愚意以为须以全尸报父母,《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也’,若明日,我等堂堂孔孟子弟,被那些匹夫举枪洞杀,尸骨不全,死后有何面目见古圣先贤。莫若草绳一根,自挂高梁……”

  “好!贤弟所言极是!”

  项业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项皋和党奎开始搓草绳,很快,他们搓了两根又长又粗的草绳。

  翌日一大早二傻子走了,上面派来两个民兵专门看守仓库。

  2

  不知过了多久,早晨的太阳已经洒在脑山的大小山岗上。四周一片寂静。几只鸡在树丛中觅食。有几个人证戴着草帽在草地上拾粪。草地前的小溪里戽斗正在吱嘎吱嘎地给田地灌水。突然,仓库里的寂静被一声巨大的呼喊所打破:“我看到啦,我看到啦!真的是‘闻复翳根除,尘销觉圆净。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全都是梦啦!我看见啦,我看见啦!”

  看守的两个民兵连忙打开仓库的门,进去一看,只见屋梁上挂着非常长的两件长衫,显然,这两老东西上吊很久了,而旁边的项业激动兴奋得满眼泪水,仿佛发现了金山银山似的。

  民兵互相递了个眼色,得先制服项业,梁上的人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重要的是不能让项业胡乱说出一些反革命的话来。

  他们拿起红缨枪,一齐猛扑上去,将项业摁倒在地,然后用枪尖对准项业的喉咙:“再喊就一枪捅死你!”

  他们将项业捆了个结结实实。项业嘴里仍不停地念叨着:“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如是渐增,闻所闻尽,尽闻不住,觉所觉空,空觉极圆,空所空灭,生灭既灭,寂灭现前。寂灭现前啦,寂灭现前啊……”

  “还不住口,我叫你念,叫你念!”两民兵抡起红缨枪一阵乱砸乱乱扫乱劈,直到看见项业木头人似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解下梁上的党奎和项皋,两人浑身冰冷,气息全无,他们摸了摸党奎和项皋的身体,身上并没有什么可以上缴来邀功的东西,除了两件破长衫,什么也没有。

  “妈的,真晦气,老子今后要是运气不好,全怪你这两个狗日的老东西,”一个民兵对着两个人的尸体狠狠地踢了几脚。

  “别踢了,刚才项业说他看见了什么秘密,莫非是反革命的?要是对组织不利可就遭了!”另一个民兵提醒道。他走到项业的跟前,项业仍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一把揪起项业的腮帮子,用尽浑身力气对准项业的腹部打了两拳:“说!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项业一动不动,仿佛木头人似的。

  “说不说?!”又是一阵猛踢。

  “你踢个屁啊,他死了!”

  “鼻子尖下还有气呢。死什么死?”又是两拳。

  “你说不说?不说老子让你喝尿!”

  项业仍一动不动,浑身柔软,静如三更。

  民兵在裤子里掏了半天,准备对准项业的脸洒一泡,仓库里一片漆黑,他用脚踢了踢项业的位置,发现项业似乎不在面前,他移动了一步,找准项业的位置准备尿的时候,发现已经刚才的尿意现在已经没有了。一怒之下,他又踢了项业两脚。

  一连三天,项业一动不动。晚上,民兵睡着的时候,模模糊糊听见项业仿佛带领很多人在念叨着项皋和党奎的名字,还念阿弥陀佛,但是等他们醒来一看,项业又死人一般地静静躺在烂稻草堆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仓库里似乎有一股檀香的气息,库子里看起来似乎比平时光亮许多,民兵进仓库查看过,并没有什么燃烧的痕迹。

  但这些足以使他们感觉无比惊恐。

  他们再也不敢踏进仓库半步。

  3

  新一批死刑判决书已经由乡长签署好了。这张薄纸上的名单将在三天后集体在东恩河边执行枪决。现在,他们正研究一个头疼的事,那就是其中一名犯人无儿无女,这名犯人枪毙之后,子弹费由谁出?按照当时的政策,枪毙一个犯人,所用的子弹,其费用是由家属出的。

  乡里调出户籍,也没什么新的发现,这名犯人在村里是独姓,没有叔侄,也无兄弟……枪毙自然是小事一桩,关键是子弹费……

  乡里研究了半天,决定找犯人的堂表弟供销社的老柯要,如果老柯不出,就直接在银行贷款,账记在老柯身上,让他背息。这一招果然灵!乡里的代表去供销社和老柯一谈,老柯斩钉截铁,表示为了国家的正义,一定交钱!

  这一次的陪斩是项业,所谓陪斩就是让犯人观看被枪毙的人死亡的全过程,以此来恐吓那些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起到杀百儆一的作用。

  那一天天气阴沉,凌晨下过一阵小雨,雨停后,天空横着一层层的乌云,那些乌云胶结在一起,有雨不下,笼罩出一阵闷热。项业被押赴村前的草坪,那里是乡政府的临时会场,会场临时搭起了三丈见方的高台。项波缩头缩脑地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地看着台上,这是父亲告诉他的,父亲曾经对他说,批斗大会一旦疯狂起来,就像一万头发癫狂奔的野牛,你一个孩子夹在中间是非常危险的,万一骚动起来,会把你踩得粉碎。项波看着眼前攒动着的黑压压的人头,他们整齐的高亢的口号声,仿佛一只发狂咆哮的猛虎,随时一转身就可以将他撕成碎片。他远远地站在一棵大槐树后面,这时候一个头戴解放帽的干部在上面挥着手慷慨激昂地讲着话,无非是讲:为了全国人的利益,为了全世界人的利益,为了给那些曾经受苦受难的祖先们报仇,今天决定处死这些反革命。

  干部讲完后,一个身穿军装的人,他可能是解放军,不,应该是党卫队,总之,是与枪杆子有关的人,杀气腾腾地走上讲台,宣读了红色的判决书,判决书还特别提到党奎和项皋二人,说他们已畏罪自杀,还历数党奎和项皋的种种滔天罪行,以示死有余辜。

  判决书宣读完毕,台下响起了震天的口号声:“打倒反革命,毛主席万岁!”

  “打倒剥削阶级!毛主席万岁!”

  一辆黄绿色的军车开过来,车斗四周是铁栅栏,栅栏顶上飘着两面红旗。大家一窝蜂地围过去看看汽车究竟长啥样,正新奇,正发愣,正赞叹。军人将那些捆绑的人全部赶上车,项业也被一条粗大的绳索牵了上去。军车哄哧一声开动了,一溜烟朝东恩河那边驶去。大家纷纷站到高处去挤在一起看军车,直到军车越驶越远,钻进树林里去了,不过也总算饱了一回眼福。

  李崇对父亲项业陪斩的过程记录非常简略,在他这本书的最后一段:“一排排反革命和剥削阶级死有余辜的人被摁倒在地上,一排士兵上去,拿起枪,用枪口抵着犯人的脑袋,砰砰砰一阵枪响,那些人纷纷倒地,然后再压一批人上来,执行同样的刑罚。项业被捆在犯人的对面,一面让他看到犯人临死时的痛苦表情和血流满地的悲惨状态。项业手脚都被麻绳捆了,他坐在地上,两个押他的士兵使劲把他往上提,不断地踢他,让他站直,但是他似乎站不住,只是很平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发直。一个卫兵使劲用脚踢他的膝盖,但是他的两只膝关节像被铁水凝固了似的,怎么也伸不直。他坐在那里,像一只空钓鱼钩”

  写到这里,李崇的这本书就结束了,这个钩字是李崇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字,这个字后面脸标点都没有。应该还会有点什么,项波想,这本书不应该就这样结束。

  4

  项业回到家里就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项波只是哭。隔壁刘二狗和李秋菊都来看过,说身上有伤,伤得很重,这回吓过度了,过几天再看看情况。他们送来一点山芋,李秋菊放工回来经常敲着墙壁,咚咚咚:“波儿,你爹好些了么?怎么样了?”

  “睡着在,上午翻了两次身。”

  “记得给你爹喝水,别渴着。”咚咚咚,又敲墙壁。

  “知道了。”

  掌灯时分,刘二狗和李秋菊又过来看一回,发现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嘴唇苍白,眼睛也暗淡了许多,下面的一条腿还烂了。李秋菊找来一块布给项业的腿包上后,流下了眼泪。刘二狗建议找生产队土药室的党大来给项波看看,李秋菊想了半天说:“那党大平时游手好闲的,大字不识一个,就凭着阶级好,站了土药室一个位置,哪懂什么看病,只知道给病人打鸡血,那鸡血能多打吗?打几回人也就打死了……”说到这里李秋菊嘤嘤地哭出了声。

  “谁叫他是阶级敌人的种!谁叫他要去什么国外,沾得一身罪名,落到现在这个下场,谁也救不了,还连累自己的亲戚六眷,天啊,现在人人都说你活该!”刘二狗伤心地说。

  “你个该死的混蛋,阶级不好能怪他吗?再说,我嫁到你家时,你家穷得连灯都点不上,不是人家帮你,你家早不知饿死到哪里去了。”李秋菊踮起脚,使劲拧了一下刘二狗的腮帮子,拧得脸上两道青红,一道惨白。

  “哭哭哭,哭能管用吗?”

  “你小声点,非要弄得村里人全都知道吗?想挨批斗吗?”

  刘二狗缩了嘴。

  他们静静地看着项业睡着了,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才起身离去。

  客人一走,项波立即吹熄了灯,他独自坐在父亲床前,外面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一道梯形的光柱照在地面,仿佛一面新磨的明镜。四周的蛙鸣赶集似的。窗外的风夹着四周泡桐树汁的苦味吹进来,四处飘散,这是一个泡桐树裂皮流汁的季节。项波靠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金光晃了一下,他醒了过来,发现父亲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父亲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爹,是你吗?”项波揉了揉眼睛,发现室内没那么明亮,可能是自己的幻觉。

  “波儿……”父亲一把抱住了项波。项波泪流满面。

  父亲点上灯。项波看见父亲蓬乱的头发下一张安详的脸,虽然整个人很单薄,但是仍显得精神饱满,他不知道父亲是哪里来的这股劲。

  父亲下床,拉着项波的手,掀开地窖的石板,顺着小木梯下到地窖里,微弱的桐油灯照着地窖的每个角落,让项波觉得自己和父亲此刻无比亲近,连呼吸都触手可及。父亲拿铲子在地窖的角落里铲了半天,挖出一个小铁盒。小铁盒呈长方形,父亲掸了掸盒子上面的泥土,掏出钥匙打开盒子盖,里面有两本书。

  父亲取出一本说:“波儿,你记住,这一本书,是爹生平的医学研究的结果,爹在美国时不曾输给任何一个美国医生。本想回国后,用这些医术来开一个医院,或者弄一个研究室也好,但是现在,占据医学科研位置的都是一些无产权贵,父亲竟然荒唐地成了他们的敌人,今生已经没有希望让这些东西面世了……”

  父亲滔滔不觉地说起自己在美国留学时候的事。父亲告诉他,这些科研成果是多么多么宝贵,有了这些经验就可以治疗很多奇难病症。父亲一页一页地翻给他看,项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纸张。父亲给项波讲解完了之后,又指着书的封底上的一行字说,“这个就是我在美国的同事Archer john地址,等以后,有朝一日,你一定要安全地将这些资料寄给他,这些资料应该属于全人类……或许他见了这些资料,能帮你脱离这个国家。他是父亲一生最好的朋友和科研伙伴。”项波听得似懂非懂,父亲把其中的要点浓缩成8句话,父亲要求他一生一世都要记住这八句话。父亲说一句,项波念一句,直到项波把这八句话全部背熟了,父亲才停下来。

  项波看着父亲严肃的面容,突然感觉自己肩膀沉重起来。他愣在那里。半晌,他用恳求的目光望着爹说:“爹,你不能有事,我好怕!”

  父亲抚摸着他的头说:“波儿,你不用害怕,爹这几年挨斗被打,但是爹终于发现了这个宇宙的一个大秘密,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和佛经里说的一样,一切都是如来藏里的影像,包括你和我现在坐在这里……”父亲见项波满眼的不理解,便停住了话头。

  “总之,爹这回是彻底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一切都是梦幻。爹最后悔的就是把你带到了人间,却不能给你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是爹害了你,你要是跟了爹,以后子孙万代都没好日子过,这全都怪爹。”父亲满眼含泪。

  项波也抽泣起来,他用手抚摸着父亲被踢烂的腿,问:“还疼吗?”

  父亲摇了摇头说:“一点都不疼,父亲安住在无生忍中,有的只是快乐,怎么会疼呢?你听见我喊疼了吗?爹一直在无生忍中,你知道什么是无生忍吗?就是,就是,即使你用刀割我,我也一点都不疼,刀割无非也是生生灭灭,父亲已经不在生灭之中了……我这么说,你是不能理解的,你暂时不能理解……”

  项波睁着大眼睛望着父亲。

  5

  父亲见项波还是不理解,他从铁匣子里拿出一本书,项波见封面上写着《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项波第一次看见这么长名字的书。父亲交待,这本书一定要读,他可以真正使你离苦得乐,只要你证悟了书中要证的自性,你要亲眼看见如来藏的体性,并安住其中……父亲知道他不懂,便停住不再说了。

  父亲最后从匣子底下取出一叠手稿,说:“这些都是我写的对这本书的白话文注释,这里面有最详细的具体操作方法。如果以后你不被这个世界当人看,你就一心按照这些手稿上讲的去学习,去实际锻炼。只要你达到了我这稿子里说的几步,人家折磨你,你不仅毫无痛苦,反而能一下子沉浸到最深的快乐中去,他们永世达不到的快乐,因为他们在准备折磨你的那一念起,就决定了他们永世堕入地狱的命运。这个世界不把你当人,你就干脆不做人,做什么?做菩萨!这就是骨气,人家越打你,你越金光四射,人家越折磨你,你越香气四溢……如果人家折磨你,你痛苦了,你就输了,你伤心了,你就毁了,不是人家把你毁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毁了。”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项波仿佛真的看见整个地窖突然明亮了许多,仿佛是真的被金光充满,父亲的嘴里仿佛真的是檀香四溢。

  一个父亲从手稿里拿出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一首诗。父亲的嘴巴动了动,从口里吐出三粒亮晶晶的小圆珠,父亲把小圆珠放在项波的手里说,“拿着吧,这是爹吐的生舍利,你要好好收藏。”项波感觉到了这颗半透明水晶珠还带着父亲的体温。项波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父亲说:“你以后学医吧?你愿意吗?”

  项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接过铁匣子,紧紧地抱在胸前。

  “父亲若有三长两短,你拿着这张纸条和这颗小珠子去见你四叔,你四叔看到这些一定会收留帮你的。切不可让外人知道。”

  “四叔不是和我们家断绝关系了吗?”项波记得父亲被划为反革命后,第一个与父亲断绝亲戚关系的就是四叔,四叔是父亲回国后结拜的兄弟,父亲一共有五个结拜兄弟,两个去了台湾,一个去年已经被枪毙。四叔当时穷困潦倒,是父亲带他去医馆学医,父亲在姚家当铺当掉一支金笔,供他的学费。

  “你四叔最信佛,祖祖辈辈都信佛,他父亲曾是西果寺的出家人,后来还俗,不幸早逝,四叔虽然表面上是一个副院长,反对一切迷信,但是他骨子里信佛信得很,他若知道我已证悟,必不敢亏待你,不仅不会亏待你,还会帮你。况且你四叔当年和我们断除关系,也是迫于形势……这些你暂时不懂不要紧,以后慢慢就懂了。你按照爹说的去做就行了。”

  那晚,他们一直谈到四周的鸡鸣群起才去睡。

  父亲在家大约躺了七八天,就又被揪去批斗。那天,项波从学堂回来,看见父亲已经不省人事。刘二狗正换水,在给父亲擦身。李秋菊在床边坐着,擦眼泪。“人已经瘫痪了,就是医好了,也是一个残废。多好的人,咱们家的恩人……受这么多苦,还一声不吭。”李秋菊看着父亲身上的伤口哆嗦着。

  父亲背上又多了一条四寸长的伤口,肿得老高,伤口咧呵着嘴,露出白花花的生肉。刘二狗正在往上面撒蒲黄粉涂旱莲草汁,把整个背涂的花花绿绿的。项波眼泪很快流了下来。

  三天之后,父亲才醒过来,伤口上不停地流黄水,流得被褥都湿了,刘二狗夫妇只好抱些稻草加破布换下被褥,暂时垫在下面。李秋菊挑的都是好稻草,草秆还带着成熟谷子的香味。父亲虽然流脓流血,但是床上和房间里一点都不臭。这几天刘二狗夫妇和父亲商量着过继的事,父亲已经同意将项波过继刘家,改姓刘。项波不知他们是怎么商量的,总之这件事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铁板钉钉了。大概项波日后的去路也安排好了。

  6

  父亲不是死于伤口的腐烂,也不是中风,多年之后,项波当上了医生,确认,从医学的角度来讲,父亲不是死于中风。父亲是死于内脏碎裂吗?刚上临床那段时间,四叔一直持此观点,但是经过对医学的深入学习,项波认为,父亲不太可能是内脏碎裂,但是外面的伤肯定已经累及内脏,这点是可能的。如果是心脏、脾胃、肝脏、肾脏破裂,因出血,父亲的腹部会肿起,但是父亲临终的时候腹部非常瘦,深深地凹陷像一只空木船。但是父亲的身体摸上去一块块的肿硬,可以断定,外伤已经累计内脏。

  他还记得父亲临走的前几天,他一点防备也没有。记得有一天,刘二狗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又给父亲的腿上捶了一阵,父亲突然舒了口气,睁开眼睛,父亲竟然挣扎着自己坐了起来,坐起来的父亲精神依然矍铄,面带慈祥的微笑。

  李秋菊拿来一碗稀粥,用勺从碗底捞了捞,捞了大半勺干米粥往父亲嘴里喂。父亲没有吃。父亲看着大家,一遍又一遍地用他和蔼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几个人,父亲的眼里露出了笑容。

  “你……好些了吗?”刘二狗有些语结。

  “我很好!”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一点都不像一个深受重伤的病人。

  “你别生那些畜生的气,他们打你骂你,都会遭报应的。”

  “没什么,我又不痛也不苦,一切都是梦幻,都是碎成齑粉的影子,连影子也会烟消云散,有一天,你们也会亲眼看见这一切。”

  李秋菊和刘二狗面面相觑,李秋菊坐下来,那姿势,仿佛又好多家常话要说,但是她都没有说。

  “我要走了,后天我就要走了,在一个茫无希望的无尽日子里,我们都无能为力,唯有等待报应。”

  “你不会走的,你不要走啊,波儿还要你教他本事呢,你要好好带带波儿,好好陪着二狗子兄弟,你们喝茶,你们以后还要一起种药草,二狗子也需要你,你千万不要走。”

  父亲摇了摇头,躺下了。

  自那以后,父亲粒米不进。

  这两天,李秋菊都在乡政府上上下下跑路说好话,送礼,把项波的户口转到刘二狗门下。虽然李秋菊在乡政府脸面熟,但是仍少不了要那些粮票和布票到领导家里填谢恩情,毕竟人家动用了公章。

  她每次出门,杨三嫂都会瞅准她迈出家门那一步,使劲往门前泼一盆脏水,口里骂着:“下我药的婊子,偷人养汉的婊子,连要死的人都偷,别以为老娘没看见,睡一个枕头上偷人,断子绝孙的婆娘,偷来的种也是野种!”

  李秋菊顾不得这些,也不搭理,绕开杨三嫂家门口,径直取道从脑山西麓山岗上走了。那里是荒山野岭,平时极少有人去走。大跃进那阵,大饥荒饿死的人都埋在那里,不少尸体半夜还被人刨出来,剁成几块,回家吃了。人们说这条山岗是凶山,有很多生魂出没。夜晚的时候,往往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绿色的鬼火,还有咳嗽声和笑声。

  好李秋菊并不怕。为了项波的户口,她已经跑了好几趟了。

  第三天,早晨一醒来,项波突然闻到室内有一股奇异的檀香味,他连忙爬起来,香气来自父亲的卧室,他打开门进去一看,父亲正盘腿端坐在床头,整个房间死一般的沉寂:“爹!”他大喊了一声,父亲没有应,他又连忙大声喊:“爹,爹,爹!”父亲仍没有应。这时李秋菊和刘二狗也赶了过来。

  “项业,项业。”刘二狗子摇了摇父亲,父亲一动不动。李秋菊呆立在门口,杨三嫂远远地在门口看着。

  “死了,还摇什么摇,他死了!傻瓜!”杨三嫂大声说着,嘴巴也不禁瘪起来哭了。

  刘二狗住了手,他满心惊异地放下父亲的身体,父亲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柔软地躺在床上。项波看见父亲嘴角的微笑,那是父亲遭批斗以来惯常的一种微笑,那么明亮那么温和,与其说,这种微笑是来自极乐世界的一丝慈祥,还不如说,这丝成功解脱的微笑是对这个世界那些崇低和崇恶的人的嘲弄和不屑一顾,是灭佛时期的最后一丝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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