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那时候的党县只有五条街,与其说是一个县城,还不如说是一个大点的镇子,县城里姓党的人也不少,当然其他各种姓也都有。旧街已经在破四旧那阵子全部拆了,以前街头的石狮子和小阁楼都撬了,砸成碎片丢在城南的莽山下。城北的一片枫树林本是明朝洪武年间种的风水林,里面的枫树都是好几个人才能围抱的巨木,大炼钢那阵全部砍得光秃秃的,如今连树桩子也挖了,只剩一个个的坑,下雨的时候,坑里面就都是积水,像一口口的井,井底时有青蛙跳上跳下。
城西倒是有一片湖,湖里有莲藕和菱角,每到夏天就看见“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胜景。每次到湖边散步的时候,项波就想,要是有一天,自己能在湖边筑一间小屋,闲暇的时候泛一条小浮舟,在湖上随风飘荡,喝酒或者品茶,就好了。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自己是农村户口,这一生除了钉死在党项村,别无去处,更何况自己的父母是李秋菊和刘二狗这样的平民,和党县的权力人士沾不上半点边,想要从农村跳到党县,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项波在在医院的工作就是包扎伤口,他每天都会给那些被毒蛇蜈蚣咬伤或者跌伤、打架受伤的人包扎伤口,换药,和他一起包扎伤口的是一个年轻护士梅小美。梅小美不多言多语,对待病人态度温和,包扎伤口很细心,病人对她的评价也很高。
梅小美比项波早两年进党县人民医院。项波在进医院的前一天,四叔把他唤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项波见了四叔,低着头,办公室里异常闷热,而四叔的办公室连一把蒲扇都没有。
四叔问:“你爹的事,你给我看的这些东西,还有别的人知道吗?”
“没有。”项波低着头,红了脸,热气从脸上一直传到前胸,他的汗出来了。
“你自己知道是什么事吗?”四叔问得项波莫名其妙。
“不知道。”项波能听见自己心口砰砰的跳动。
“不知道就好。”四叔舒了口气,“对了,你现在是刘波,你姓刘,你以后在医院要时时刻刻记住你自己姓刘,你的父亲是贫农刘二狗,你的母亲姓李,至于其他的事,少说为妙,在这个医院上班,你要多做事,少说话,在这里说错一句话,哪怕是半句,都可能会毁了你一生。知道吗?”
“知道!”
“另外,不要让任何知道你和我的关系,知道吗?”
“知道!”项波头发里的汗流了下来。
“在医院里,你对每个人都要尊敬,不要轻易得罪任何人,能进这个医院的,背后都有很深的政治背景,一般人是进不来的,所以你最好给我藏着点,掖着点。没事少和别人搭腔,少惹事!”
“知道!”汗顺着眉毛流进项波的眼睛和顺着口角沁进嘴里,顿时项波眼睛辣辣的,口里感觉到了咸涩的味道。
“知道就好!你去吧,我会暗中观察你的表现。你要记住!”
项波出四叔办公室门的时候,后颈前胸都汗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糊在额角上。
那一晚上,他看着党县的夜空,群星闪烁,他失眠了。
2
项波每天包扎完病人,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四叔给他的几本医书,书中有很多疑问,他也不敢去问别人,重要的是,他怕惹事。
而梅小美收拾完办公室,擦完桌子,也躲在换药室旁边的木凳上,拿出书来看。医院的人都说,这两个年轻人好学上进,将来是革命的生力军。有时候项波偷偷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看梅小美,她认真看书的时候,齐刷刷的刘海下一双闪亮的大眼睛真好看。
秋天了,党县的秋天来得特别萧疏,一阵风过,高树上的叶子就稀了一半,剩下的残叶,破的破,断的断。党县的电线杆一棵棵显露出来。夜晚的时候,树枝和电线被风吹得呜呜作响。来党县三个月时间,项波已经给家里写了7封信,信里无非是说自己在党县很好,希望刘爹和李妈不要牵挂,虽然他总是让爹妈们不要牵挂,但是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起党项村,想起村前永不停息吱嘎着的戽斗,想起脑山上那片树林;另外,他还特别地想再去父亲坟上看看。父亲往生这么久了,在西方极乐世界过得习惯吗?
入冬的时候,李妈从家里邮来了一包衣服和两双鞋。衣服是从供销社老柯那里买的棉布,鞋是李妈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千层底,鞋帮和鞋底都厚厚实实的。衣服穿上又合身又温暖,而鞋却略小了点,李妈常说:“三天穿大的是草鞋,三年穿大的是好鞋。”她为别人做鞋的时候,常常做得略小三分,这样经穿,穿上一两年,鞋变大了,还不会脱脚。但是这双鞋也太小了点,项波一用力,噼啪一生,后跟拉开了一个口子,项波想,撕开一点也好,等以后鞋穿大了,再缝上正好。
现在每天来换药的都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大娘,她给公家食堂烧饭,两只手都烫伤了,每天下午由项波给她换药。老大娘唠唠叨叨,问这问那,项波不敢多说话,只是支吾,谈到病情的时候说两句。但是往往,你越不说,她越要问.
“你这小伙子倒不多言多语,就是不大懂党县话,我说党县话你是不是不懂?不懂就让梅丫头转给你听嘛。还有,你的鞋都脱线了,也不缝一下,年轻人可要爱护脚啊,前几年,我家那位就是不注意……”老大娘径直没完没了地说着。
老大娘说完一气,见两个年轻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就慢慢走回去了。
老大娘走后,梅小美走到项波跟前,说:“把鞋脱下来。”
“说你呢。”梅小美看着项波说。
项波看着梅小美好看的眼睛和娟秀的面容,他无法抵抗梅小美的命令。瞬间,他回了回神,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把鞋脱下来交给了梅小美。
梅小美从自己的随身荷包里取出针线,给项波缝起来。缝好后放在项波的办公桌下,项波穿着试了试,鞋帮比原来大一点,穿着也合脚多了,难道她填了新布?项波不得而知,对于针线方面的秘密,他的确所知甚少。
自那以后,项波和梅小美又恢复到一句话不说的地步。只是项波更多地揽了梅小美的活来自己做,因为他的医学业务也逐步熟悉了,医疗水平也提高了很多。每次帮梅小美干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跟她套近乎。
一年很快过去了。项波在党项村过完年就开始步行往县城进发。按照规定,他必须赶在元宵节之前去上班。到医院后他被单独安排在换药室,负责包扎受伤病人。春节期间病人甚少。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是自己一个人独自上班,他不知道梅小美去了哪里,医院上下已经不见她的踪影,如此一个月过去了,他确定梅小美再也不会来这里上班了。每天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换药室,他现在越来越感觉人生聚散的无常,从父亲,到李崇,到梅小美,世界仿佛总在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来躲避他。
经过几次大会,项波在大会会场上听人私下议论才知道梅小美去党城上夜校去了,夜校读完,就要去读大学,她家是烈属,这是对烈属家庭的特殊照顾,现在到处听说有特殊照顾,但是这些照顾与项波无缘,也与项波身边同样的农村人无缘,其实绝大部分城镇人也是无缘的。大家这样议论的时候,流露出无限的羡慕和赞美之情。项波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蜂拥着向上,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允许人停下来,甚至不喜欢人后退,后退有什么不好?那种上进是否是一种有意义的上进——一切无非就是为了出人头地,无非就是为了荣华。这种强大的心里趋势正把每一个人驱赶进唯利是图的独木桥,然后千军万马在那里争夺。
想起这些,他往四周警惕地看了看,生怕自己会说出口。看着会场上的人群,他呆住了,他突然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坐卧不安。
3
也许是由于四叔的嘱托,也许是生性使然,项波现在越来越不喜欢在医院和那些医生护士在一起扎堆,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现在医院里每个人都不说真话,人们相聚时每个人说出来的都是豪言壮语,就像报纸上的新闻,每天都是形势一片大好,每天都是领导人接见外宾,高度评价双边关系,这些词语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大家已经习惯了在同事面前虚晃一枪,只给你看到一个千人一面的皮套子,至于套子后面的秘密,则永远是一个谜。
下班的时候或者放假的时候,项波就一个人在党县周围逛逛。莽山已经成了他最喜欢的地方,莽山是党县城南的一片山,山不算太高,但是草木异常茂盛,他可以一个人躲在里面想问题,透过树缝看看幽蓝幽蓝的天空,听树林里的灌木被风吹动的声音,他还可以在里面看书,学一些医疗技巧,有一天,他还悄悄地带上父亲临终前给他的那本《楞严经》的手稿翻看起来,他发现中国的神话里什么神都有,和国外相比,再就是缺一个自由神。这块地方没有人来打扰,更不会有人告密,只有在这里,他才感觉无比安全。
除了给病人治病,在其他工作上他热情并不大,在党县人民医院的人看来,他就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二混子,好在目前医疗技术并不算太差,医院上下也就让他得过且过。
一晃,他在墨县人民医院已经干了两年了。现在的项波对医院各科的工作都已经能上手干了,四叔给他的医书他都看得滚瓜烂熟了,并且连父亲的佛学手稿他也看完了,虽然理解还有需要很长时间。
但是医院给他的工作始终是换药室里当一名最低级的医生,实际他的工作就是一个匠人干的活,每天换药换药换药,包扎包扎包扎,如此而已。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前年那位烫伤的老大娘又来了,这回她不是烫伤,而是跌伤,她自己不小心从梯子上跌了下来,小腿上一块出血的伤口都化脓了,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条血管的搏动。
她每次换完药还是喜欢坐在那里唠唠叨叨,这次她说的是梅小美。要是别的事,项波就装作上厕所或者送医疗用品去消毒去,但是这回说到的是梅小美,项波觉得还是停下来听一听,况且这个世界上真的已经很难遇到像这位老大娘这样什么都肯说的人了,她的高明之处不在于她什么都敢说,而在于她说了之后还没有坐牢,也没有被人监视。这个世界上不起眼的人有不起眼的人的好处。
老大娘告诉项波,说:“梅小美在党城读上了大学,但是最近省里有一位老军长,是当年的革命元勋,一生为了革命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已经六十来岁还是单身,省里的领导关心他的个人生活,特许他去大学里选一个私人护士。你知道这私人护士是啥吗?”
项波摇了摇头,他懒得去猜这种卖关子,直接等她说出结果好了。
“私人护士就是堂客,给哪位领导做私人护士就是给他做媳妇的意思,梅小美被陆军长选中了。这文件可是省里下来的,谁敢说半个不字,给领导人做私人护士是为革命做贡献,谁敢不去?这事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说出去啊。”
项波听说过私人护士、私人秘书、专职舞伴等这些微妙的职业,他一直以为这是一种高高在上躲在宫廷深处的事,是离自己遥不可及的事,但是怎么也不能和梅小美联系起来,她不过就是一个小县城的小丫头,她何德何能被上面的大官看上了。
但是传言逐步证实是真的了,项波渐渐地听到医院里一些口风,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但那意思,所有的人都明白,似乎就只有项波一个人不知道了。
经过两年的工作,项波已经确证,这个医院没有自己的正式岗位,这个医院的好岗位早已被有权有势的人盯上了。对于医院来说,他这个乡下户口永远都只是一个勤杂工,不可能成为正式的医生。一纸户籍将他的整个命运牢牢限定在整个医院的最低最贱的位置,所谓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那都是骗人的,为什么省长不去挑粪,为什么那些革命元勋不去种地,为什么党项乡那么多乡亲被户籍划为农民,地址限定在脑山,即使是大饥荒,即使是瘟疫地震,户籍也不能改半分,还大的灾难,都只能挺着受死。
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对于医院的同事,以前的片言只语现在也不说了,对于他们,有什么事他只是挑起眼皮看他们一眼,与自己无关的,他一概不过问。
他越来越喜欢野外,喜欢城北的枫树坑,喜欢东城的莲藕湖,当各种运动一个接一个地涌来的时候,各种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推上批斗台的时候,他却独自一人在树林里穿梭,有时候,他整夜整夜地露宿在莽山,他觉得和山上的蟋蟀,鸟雀呆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夏天快过去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来临了。项波卷起一床草席,在莽山的密林里乘凉,他找了山罅隙里的一个通风口,这里绝对是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了,罅隙里有一块两丈见方的大石板,上面凉风习习,大树蔽天,石板虽不是太平整,但干干净净,躺上去比家里舒服多了,是一个天然避暑的好地方。最大的好处是深隐,城里城外的人都找不到这里来。
他躺在草席上一边喝水,一边吃干粮。带来的干粮吃完了,天也就抹黑了。三五只鸟在高空中往树林子里飞。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面临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究竟是回去呢,还是在这里过夜?
他想了半天也没拿出一个确切的主意来。他往城里看去,一些批斗会也结束了,口号声都熄了,晚霞中的党县显出一派宁静和祥和。一条条的街都升起了烟火,家家都准备吃晚饭了,有狗在远处叫。
他突然一下子拿定了主意,待稍晚再回去。城里热,这里凉快,但是晚上这里蚊子多,还是不宜太晚。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远远地,他看见一个人正从玉米地那边拐过来,急匆匆地往城里赶。他突然觉得这个身影是如此的熟悉,渐渐的,他看清楚了,这个人正是梅小美。
梅小美比以前长得更加成熟丰满,她穿着白底小红花的夏布衣衫,衣衫略小,身体的曲线清晰可见,脖子上一袭绿色的荷叶领口衬托出她小巧玲珑的面容和那双好看的大眼睛。
“妈的!好女人都让狗糟蹋了!好白菜都让猪拱了!”他内心不由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恨,这愤恨裹夹在梅小美越走越近的窈窕身姿里,愈来愈强烈,愈来愈胶结。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呢?他慢慢地朝路边走去,为了防止有所惊动,他在路旁的一个灌木丛里蹲下了。
梅小美离他越来越近了,她看看天色,又拍拍衣襟上的尘土。现在她离他只有不到三步的距离。梅小美停下来取出手帕擦汗,擦完汗又以手帕当扇子扇着额角汗湿的头发。她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发现项波,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在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女孩子回家稍晚,并不害怕。她往灌木的荫里挪了挪,避免太阳晒着脸。
现在她离项波只有两步的距离了。
太阳在西天还有最后一线残光,党县四周的山峰顿时变成暗灰色,伫立在自己的阴影里,显出一种古老的神秘。
“妈的,好女人都让狗占了!”项波心里不停地骂着:“妈的,好女人……”
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他冲出灌木丛一把拉起梅小美的手往莽山上奔去。
“刘波,是你?”梅小美一惊。她用脚尖抵住地上的泥土,死也不往前一步。
两人僵持着。
项波看着她满脸通红的样子,一把抱着她飞快地朝莽山深处跑去。
“你先放下我,有什么事情你说。你怎么了?”梅小美在他怀里扭动着小声说,但是怎么也挣不脱,进山后,梅小美看看四周都是密林,也不再挣扎,而是将头深深地埋在项波的颈窝里。
深山野岭的夜风变得更加剧烈。
一阵忙乱之后,项波非常成功地占有了她。
他们并排赤裸地躺在草席上。项波紧紧地把梅小美抱在胸前,两人浑身大汗,如落过水似的。西天最后一线霞光彻底落了下去,他们抱在一起尽情地接受着凉风的吹拂。
四周的蟋蟀声愈来愈响亮,他们乘着初夜时分又开始做爱。做完之后,他们就看天上那弯残月,暮色还没有褪尽,月亮显得惨淡,而月亮四周的蓝天却显得无比深沉。
他们又做了一回。这回,梅小美毫不示弱。
做完之后,梅小美穿起衣服,二话不说,就往山下走。
“我送你吧!”项波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豹子胆,上前拉着梅小美的手。
“你们男人都是禽兽!”梅小美半嗔怒半玩笑地说了句,转过身来,突然郑重其事地对项波说,“不用送了,我自己能走!你等我到家了,你再下山。记住,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不然,毁了我,你自己小命也保不住!两家人都要受牵连。知道吗?!如果你还记得我今天把自己给你的恩情,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项波点点头。
4
自那以后,项波真的没有再去找过她,虽然,每天他仍在莽山上转悠,但是再也没有见到梅小美。
但是他不知道梅小美嫁给老军长之后究竟怎么样了。他和她的事,军长有察觉吗?万一有察觉,他会难为她吗?为此,他决定去党城打听一番。他不找她,只是想知道她的情况……
医院进药的时候,项波主动自告奋勇要求去党城搬货,搬药装车在医院属于体力活,是苦工,没人愿意干,既然项波自告奋勇,医院的领导自然非常高兴地应允了这件事。
但是到了党城,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个陆军长家住在哪里,人家说,这种领导人物住的地方又怎么会让平头百姓知道呢,他们住的地方都至少有一个排的兵力在日夜保卫。
连续去了几趟,也没什么消息。后来,总算是从烫伤老大娘那里再次听到了一点关于她的事:她现在是军长夫人,每次回家都是军车护送,她肚皮争气,去陆家不久就生了一个男孩,给陆家续上了香火,陆家也很把她当人。
若真是这样,那就阿弥陀佛了。项波想,以后永远也不要去打扰她。他和梅小美今生已经彻底缘尽。
他决定,永远不要再去找她。
在党县人民医院干了一段时间,项波又被调到党县第二人民医院干了两年,后被调回党项乡人民医院。回到党项乡,李秋菊夫妇感觉如鱼得水了,他们张罗着给项波说媳妇。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项波在党项乡医院里已经混到了主任,而他的儿子刘颖正读高三,明年就要参加高考,女儿刘春也已经出嫁,也许明年他就要做外公了,他算了下明年是1990年属马,他想属马好,马到成功,明年添一个属马的外孙,再考一个一马当先的大学生,这样就两全齐美了。
那一年的6月初就开始热了,项波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准备一天的茶水,他烧了两大壶开水,每天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烧开水,第二件事就是喝降压药,喝完药他还要去院子里锻炼锻炼身体。人到五十,虽称壮年,但是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在衰老,这两年,他头发白了不少,右边最后那颗磨牙也松了,更可恶的是,血压也高了,痔疮经常流血,也要动手术了,他目前的安排是等孩子上了大学,就可以安心地动痔疮手术了。
他在院子里打了一趟太极拳,感觉身体舒缓些了,睡了一夜的僵硬骨头也都活动开来了。他回到办公室坐下,开始写下个月的报表。
他刚坐下,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一听,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是刘波刘主任吗?”
“是,您是哪位?”人年纪越大越是礼节多,现在他习惯称对方为您。
“你儿子现在遇难了,只有你能救了。”对方有点语无伦次。
“不会吧,刘颖?他昨天还好好的,您是不是打错了电话。”
“没有打错电话,就是找的你,你还记得梅小美吗?”
这个人究竟是谁,她怎么会知道梅小美?
“您究竟是谁?您找梅小美什么事?”项波有些急。
“我就是梅小美。你忘记了吧!你忘记了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没……”项波顿时满头大汗,心砰砰地跳动,头顶有一丝眩晕,“我还有个儿子?”
“你少装蒜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残废能生得出儿子吗?这个儿子不是你的是谁的?”
项波没话了,但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他感觉血压直挺挺地在往上升。
“这次我不跟你说我的事,我说你儿子陆高峰的事。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他是我们俩的儿子!二十多年了,你丢下这个儿子不管。现在倒好,他跟你一模一样,胆大包天,不走正道,参加北京的学潮,带头闹事,搞什么民主自由,现在公安部门到处通缉要抓他。我这边的亲朋好友家里他是藏不住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万一他被抓,就是枪毙,现在枪毙的人,连器官都被国家卖了……”电话那头抽泣了起来,“怎么办?”
项波想了想,北京那个学潮的事他是知道的,北京已经屠城,这事落到陆高峰的头上是非常紧急,即使陆高峰不是自己的亲身儿子,为了梅小美,他也豁出去了,他捏了捏拳头,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有办法!我马上赶过去把他接过来,先在我这儿落脚,然后再想办法。”
“你那里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我可以把他安排在我们医院下面的精神病院住院住起来,这里没人来查,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被抓,精神病人犯罪也会从轻发落。”
“那好,事不宜迟,你不用过来接了,今天晚上我叫车把他送过去。”
“好!车子不要开到镇上来,以免影响太大,我在镇北的山口那里接你们。”
晚上,项波草草吃了几口饭就骑辆破自行车到镇北的脑山入山口那里等着,这里的树木和当年的莽山一样茂盛,路边的车灯不断地从他的脸上和身上扫过。他们怎么还不来?看着蜿蜒的柏油马路的深处,他眼前又浮现出他强暴梅小美的那个晚上,他们的身体和西天上的那一线残霞。那些年他把父亲留下的匣子里的书都看了,这几年和Archer john的联系使他对于国外的医学有了不少了解。父亲的往生又浮现在他眼前,父亲的遗言,李妈、刘爹、刘颖、刘春……父亲移民的愿望统统浮现到他眼前了。北京的屠城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曾听Archer john先生说过,美国大使馆会帮助中国被迫逃亡的科学和艺术人士,给他们安身之所,Archer john还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希望他能尽快移民美国。他最近和大使馆的人联系过,他们正在营救屠城逃出的学生,无暇顾及他这件事。他想,营救民运人士,好!这回一定要想办法让陆高峰出去,他也是我的儿子,是我项家的血脉,想到这里他更紧地攒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