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脑山地区的人们时间概念不强,他们通常都用一些政治运动来纪年,比喻抗日战争时期、土改时期、镇反时期、三反五反时期。老党员什么时候入的党没有谁知道。有人说他入党很早,几乎在土改的时候就入党了。老党员真实名字叫黄三,后来为什么改名叫黄世仁呢?
当时乡里搭戏台演《白毛女》,说是服务老百姓,送文艺下乡,提高老百姓的政治觉悟,丰富人民的精神文明。那戏班子在别的乡演了之后,扮演恶霸黄世仁的角色受到了愤怒观众的攻击,被石块砸伤了头部,虽然每次戏前,乡里干部都要在台上反复强调,要求观众文明看戏,不能攻击演员,可是局面是难以控制的,因为这个黄世仁也是太恶毒了,而且习惯了运动的群众怎么忍得了这些反动的事,观众看入迷了难免产生冲突。曾经有的乡还派民兵维持秩序,但是也没能控制住。
戏班子到党项乡,演黄世仁的演员说什么也不上台了,伤势也确实太严重了,后脑勺被打伤的地方都化脓了。演员说遗书也写好了,再上台怕家里老母要独身过,没人养老了。但是革命宣传工作不能不做啊,为了能把戏演下去,乡里动员党员们自告奋勇,主动出演黄世仁角色,演好黄世仁角色就是为革命宣传作贡献啊。从乡里动员到村里,一连三天没一个人报名。乡里也曾琢磨,弄一个地主上去扮演算了,如果被打,反正打的是地主,这主意得到了很多乡民的支持,都认为最好是让地主上去演,可以既看戏又斗地主。但是戏班子反对,说曾有几个乡选过地主上台,但是那地主一上台就磕头,就检讨罪行,悲剧都演成了喜剧,好好的戏都演砸了。
最后有些村民就私下议论,说乡长是党员,应该发扬党员干部的带头作用,主动出演黄世仁角色,乡长不演谁也别演。此话刚传到乡长办公室,乡长就病了,头晕目眩,站都站不住,据说是媳妇不给头巾戴,着了风寒,卫生所的人给吃了药片还是管不住。
一连三天没有找到一个人。乡长的病也越来越重,吐起来了。
第四天的时候,乡长办公室来了一个又矮又黑的农民,大眼睛显得很实诚,他把鲜红的党证往乡长办公桌上一搁,说,‘我报名出演黄世仁。’这话一下镇住了办公室的三个人。
‘你识字吗?’乡长坐起来问。
‘泥巴字,认得几个,以前读过国语课。’
‘那你的名字,你会写吗?’
‘会。’黄三走到办公室火盆边,拿起一根木炭,就地写了黄三两个字,抬头看看几位干部,似乎有些怕写错了。
乡长一看,笑了,说,‘还是革命队伍里出人才啊,你看着黄三同志,一看就长得像黄世仁。’办公室另外两个干部也都笑着说,真是太像了,就是相貌善了一点,还要再把眉毛画恶一点,牙齿装个牙套弄尖一些。
‘嗯,好!黄三同志,’乡长咳嗽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虽然在座的都认可你出演黄世仁,但是我还是有一点担心,这个……’
‘乡长有啥请直说。’
‘黄世仁是个大恶人,你演好了,就是教育了我们的人民大众,这个功劳不小……但是你要牢记你是贫农出身!是一名共产党员!咳咳,要出塘泥而不染,不能演了黄世仁,你就学会了土豪恶霸的生活恶习,还是要保持一个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并且长期保持下去。’
‘好的,我知道,我一定演好黄世仁角色,不让党和人民失望。’黄三站得很直严肃地回答乡长,他觉得乡长说话很有水平,要是自己还说不来这些话。
黄三出演黄世仁角色的事很快传遍了全乡。
有人开始私下喊他黄世仁了。
演出那天为了保持戏场秩序稳定,乡里选了一队民兵压阵。这回乡里还想了一个最好的主意,就是把毛主席的像贴在戏台上挡驾,这样就安全多了,谁要敢向戏台上扔一块石头那可是对毛主席大不敬,就是反革命!看谁敢!!
大家都说,这招绝!
戏演得很顺利:黄世仁害死了杨白劳,白毛女头发也气白了。观众没有谁向台上扔一块石头,戏结束之后,还有更好的戏,那就是斗地主!由乡里安排好,让几个地主发表看了白毛女之后的感想,忏悔罪行。
三个地主登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忏悔自己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罪行,台下响起一片打倒地主恶霸的口号声,口号正喊着,突然有一个年轻人三步并着两步登到台上把其中一个地主狠狠地扇了两耳光,响亮的耳光让台下的人纷纷捋起袖子,离开座位,接着在一大片嘈杂的口号声中,人群纷纷登到台上把戏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打倒黄世仁!打倒黄世仁!人群中突然发出这个口号,紧接着,有人从后台把黄三揪了出来,打倒黄世仁!打倒黄世仁!几个年轻人又是耳光又是拳头的,那三个地主反倒被撇在了戏台的一边没人过问,他们蜷缩着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人们争先恐后地上去对黄世仁拳打脚踢。黄世仁一声声惨叫,等民兵赶上台去的时候,黄世仁已经鼻青脸肿,口里直流血。人群里有一个人小声说,打错了,别打黄三!他是黄三!有一个老人在人群外哭了,颤颤巴巴地说,可怜的儿……
黄三落下黄世仁这个绰号心里可闹腾了,人家当面背后都这么叫,让他心里缺乏一种党员的高尚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搁心里,横竖不舒服。他是党员,能和黄世仁扯在一起吗?为此,他找到乡党组织,要求乡里禁止大家给他取绰号。开始乡里没当回事,谁知这黄三挺有劲,一天跑三次政府办公室,不找到人处理这件事决不罢休,而且每次都以老党员的名义说话,说革命是伟大的事业不能伤害无辜的人。实在没法,乡里决定处理此事,乡政府专门往各个村贴了宣传告示,意思说,革命同志要团结,讲礼貌,严禁给人取绰号!这宣传不贴还好,贴出来后,引得大家议论纷纷,人们遇见黄三,都笑着劝他,‘哎,你看我不叫你黄世仁,不叫,你看你原名不挺好的吗。那些叫的人啊都是脑子有些那个的。’
人们当面不叫,背后里叫。
党奎项皋二位秀才在选举大会上拂袖而去,大家都很气愤,但是没人检举,黄三第一个站出来向组织反映,党奎和项皋这属于典型的反革命行为!黄三一反映,确实得引起重视。乡里让黄三写一个党奎和项皋的罪状,黄三写不出,乡里喊来一个会写字的中医先生,由黄三口述,中医执笔,末后黄三还盖了手印,用的大拇指。
在东恩河枪毙地主恶霸和反革命的时候,黄三去看了,他说,‘一枪打在脑袋上,血直喷,血洞里还冒烟,腥味比臭鱼还重,热的。有的命大,一枪没打死,解放军便过去用刺刀捅,再没死的就绞三绞,他们不是一下子马上死,要在地上折腾老半天……’
2
抗美援朝运动开始了,乡里发动大家去当志愿兵。志愿兵啥意思,大家没弄清楚,按说新开的政府对于战场上死的人还是非常优厚的,无论怎么样,参军大不了就是送一条命,对于整个家庭十几口人的好处还是很多的,何况还未必送命,我们的报纸上都说了,我们现在很多武器都是世界最先进的,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呢,我们现在不比美国差多少了。但是涉及到光荣和性命的衡量,大家暂时没报名,都在家酝酿呢,大家都想,报的人多就报。
乡里为这事把工作派到各个村。认为是宣传工作还不到位,要大搞运动,激起青年们的爱国热情,保国就是卫家……正这么酝酿着,老党员黄世仁第一个报名参加志愿军。乡里看他这么积极,需要鼓励,立马同意录取。为此黄世仁白天夜里的高兴了好一阵子,他是多么激动,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报效祖国了!从不相信灵魂,从不祭祖的他,这段时间也开始到祖坟上磕头,谢谢祖宗的保佑了,而且他突然感觉这里的乡亲原来是多么善良,多么亲切,多么让他感动。他这段时间抓紧时间给人家劈柴、帮助村里病苦的人和老人,但是他就是不帮女人,怕被人说闲话。
黄世仁一报名,人们就开始认为这事绝对可行!乡里大力宣传,集体上爱国课,没过几天,报名者接踵而来。一下子还不知道怎么选。
最后确定名单的时候,经过筛选,黄世仁因为身高问题落选了。
本来作为一个党员,落选也是很光荣的,因为党员服从组织安排是一件无限高尚的事!可村里人的偏要说他黄世仁就是想当官,图表现。做样子吧,让他做去,反正做样子不死人。这话传到黄世仁的耳朵里,他决定要查出是谁说的,一个个追问下来,最后大家说是他老婆说的,这可怎么办?黄世仁老婆确实有一次吵架说,‘你无非就是爱图表现,想当官,可人家当官的没一个提拔你!谁把你当回事了,都把你当奴隶,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黄世仁想,自己是党员,思想要先进,不能和妇人一般见识。
冬天的时候,党项村来了一个疯女人。这女人披头散发,嘴里不停地唱,‘山丹丹花开杜鹃红,一家老小去呀嘛去村东……’有时候,这女人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脑山顶上骂天娘老子。
有人说这女人丈夫是地主,斗死了快一年了,家里没人,就疯了,啥都吃,草啊树叶啊,泥巴也吃,吃得土司鼓鼓的,就是不死。
女人每天在村民上工的时候大骂一阵天娘老子,放工的时候又骂一阵。没有人敢接近她,因为阶级成分不好,大家都怕惹事。疯女人每天在树林里穿来穿去,可有劲了,跑起来飞快,见人就躲,没人的时候就唱,就骂。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脑山上春天一来,可就热闹了,到处是松涛、柏影、树叶沙沙、虫鸣、鸟叫。
花落了,山果开始长了一些指头大的疙瘩,一些树也成荫了。
人们奇怪地发现那个疯女人肚子大了,开始大家看着那糊满灰泥的肚子,还以为是吃泥巴得了大肚子病,后来发现不对,这女人健步如飞,不像是要死的人,而且她还很能吃,能骂,不像是吃泥巴肚子吃大了,也不像黄肿病。人们开始猜测,这女人怀孕了?但是谁也不敢肯定,也不敢瞎说,大家要看看组织上的脸色说话。
最终几个有经验的老妇人暗地说,造孽,是怀孕了,这搞的……谁干的……
一连好几个月,大家都在背地地猜测,是谁干的这等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初冬的时候,天气还不太冷,人们终于听见脑山上有了婴儿的啼哭。于是好事的人就跑上去看,见女人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婴儿已经生出来了,也赤身裸体地搁在石头上,脐带还没剪。人们一靠近,疯女人马上拿起婴儿赶紧跑。观看的人跟着跑,跑了两三步,疯女人终于跑不动,倒在山间一块草坪上,用畏惧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
这时候大家看见黄世仁来了,他亮出自己鲜红的党证,告诉那女人别害怕。疯女人反正也没劲了,就用一种战栗的眼光看着黄世仁,眼光中泪水闪烁。黄世仁走近,掏出剪刀剪断了脐带,还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把婴儿包起来。并把婴儿的嘴巴凑到女人的奶头上。
收拾完婴儿,黄世仁身上到处是血。
接下来的几天,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总是侧耳倾听,听听山顶上的婴儿哭声,因为这是农村生活唯一的乐趣。更多的时候,大家听到的是疯女人的歌声和婴儿的哭声搅合在一起,人们不知道那女人管不管婴儿。
而对于黄世仁来说,糟糕的事情来了,有人开始管疯女人叫白毛女。大家说,“白毛女生了个崽,哈哈。”“白毛女在吃构树叶子,哈哈。白毛女脖子上有一条蚂蝗,白毛女被旧社会整白了头。”……
这种叫法并不针对黄世仁,但是让黄世仁心里火辣辣的,这明明是用戏里的黄世仁强纳白毛女为妾来影射他。真是恶毒。现在只要有人议论疯女人,谁议论黄世仁就和谁急。黄世仁的办法就是找人谈话,做思想工作,讲革命道理,一讲就是三四个小时。人们受不了了,不说白毛女了,改个说法叫喜儿。喜儿也不行,谁叫,他和谁谈话,再谈三四个小时,专讲革命道理。人们不叫喜儿了,叫喜。叫喜也不行,黄世仁照样找他谈话……
深冬的时候,人们看见那个婴儿死在山顶上,死的时候,他妈妈把他脱得精光在太阳地晒太阳,让他暖和些。死的时候,他妈妈仍在高唱‘山丹丹花开杜鹃红,一家老小去呀嘛去村东……’
好几天没人管,最后还是黄世仁在山顶上挖了一个坑,埋葬了婴儿。黄世仁一边堆土一边对婴儿说,‘来生投胎别变人。’黄世仁的眼睛红了。大家围着黄世仁,觉得这孩子可能真的不是黄世仁的。
这事黄世仁既没有得到组织表扬,也没得到组织的批评。
3
修铁路备战备荒,黄世仁第一个报名开山,一下子丢在深山里就是三年,这三年,他白天干活,晚上上课,认识了不少字,懂了不少革命道理了,这三年他几次差点冻死了。
回来的时候,黄世仁胡子和头发一样长,十根手指断了两根,腿上还落下一串臁疮。
回来的时候,黄世仁发现自己的妻子变化太大了:她不仅入党了,升为村妇联主任,而且还怀孕了。黄世仁回家的时候看见老婆正在呕吐,而且一个劲地吃酸黄瓜。开始黄世仁还以为妻子苗翠兰是病了,到处找医生,人家医生就是轻描淡写地说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可过了两个月,媳妇那肚子居然大起来了。村里人见了黄世仁都笑着说,‘黄世仁,我叫你一声黄世仁你可别不高兴,现在好了,你不用找小妾了,恭喜你家又有喜了,这回一定又是个儿崽,你瞧那肚皮尖尖的,一看就是个男娃。’黄世仁瞪那人一眼,猫着嘴也不说话。
背后总有些娘们爷们在偷偷地笑。而且从村民的一些暗语里,他知道这事与李敬有关,想起李敬也是党员,而且一家兄弟四个全是党员,李敬本人还是乡干部,别人见了都恭恭敬敬,他现在只要见了气就不打一处来。
中午,他回到家一进门,见媳妇正在烧饭,柴禾不太干,烟熏得满屋子都是,媳妇不停地咳嗽,黄世仁来到桌子边端坐下,闭着嘴,一声不响。
饭烧好了,媳妇苗翠花拍拍衣服上的灰,正准备端把椅子坐着歇歇,等饭底下的锅巴再烙烙,香得透一些,灶底的稻草灰一红一闪正冒着烟慢慢熄灭。苗翠花刚一坐下,突然听见一声巨响,黄世仁狠命一拍桌子,大喝一声,‘端碗水老子!’
媳妇瞅了他一眼,装没听见。
‘贱婊子!听见没有!你是聋子还怎么着?!’黄世仁又把桌子拍得颤歪歪的。
‘瞧你那德行!在铁路上待了三年,忘了本,学就了一副地主老爷的臭架子,还想在老娘面前……’
啪啪啪啪,黄世仁抢上去一串耳光扇下来,苗翠兰当时就觉得太阳穴那里闪电雷鸣的,跟塌了天似的,黄世仁又拳打脚踢了一阵,苗翠兰感觉整个头被一口铁锅扣牢了,屁股上也像抽筋似的痛。她忍不住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往村委会跑去。
村长是个老实人,什么事都是和稀泥,听见伤心的事就一脸愁容,只要不伤心的话,他都点头嗯哪。下午,苗翠兰见村长也处理不了什么,就往乡里去了。
苗翠兰在乡干部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还把脸后脑勺和颈部的伤痕给大家看。乡里正张罗着接待县里下来送医药的专家,安慰了她两句,对苗翠兰这事暂时搁着。
黄世仁也不赖,下午赶到乡政府,申诉离婚。乡长一见黄世仁来了,一虎眼睛说,‘现在大事当前,你闹什么闹,离婚的事明天再说,下午帮着乡里接待县里的医学专家,你熟悉地形,带个路。’
黄世仁一想,得以党的大事为重,当即支吾起来,‘我要不回家换个像样的衣服再来,你看我这……’
‘换什么换,真是懒牛上耙屎尿多……’
黄世仁和乡长一行带着县里的专家走村串户跑了几个村,尽是乡长在那里介绍,说东道西,他一句也插不上。晚上回到乡政府,乡长让黄世仁和苗翠兰一起陪县里的医学专家吃饭,了解情况。黄世仁便留下来了,安排和苗翠兰坐在一个板凳上。
县里的专家看看苗翠兰挺着个肚子,到处倒茶,一打听,丈夫就在自己对面,专家随便搭茬就说,‘你这媳妇的肚子一看,将来生下来就像你,公崽!你行!’
乡长连忙递眼色给黄世仁,见黄世仁没啥动静,就支使开了,‘黄三啊,你看人家专家都鉴定你跟你媳妇干的这事干得好,还是个公的,你咋就不感谢一下,给领导夹菜啊,愣在那干啥。’
黄世仁连忙夹菜敬酒,翠兰赶紧拿起大黑肚茶壶倒茶。
晚饭吃完,送专家去队上安排住了。乡长找黄世仁谈话了,黄世仁围坐在煤油灯的右边,乡长在左边,‘黄三,我发现你去铁路上混了两年,不,三年之后,人像变了个样,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共产党员要严格要求自己,这一条,你现在也不当回事。你说你回来,乡里正准备安排你给村民们上一课,谈谈中国铁路建设的大好前景,你倒好,回来连招呼都不上我这儿来一下。说实话,夫妻俩几年不见面。团聚了,重新磨合,有个小吵小闹也是正常事,但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啥,你说你媳妇跟李敬,你有什么证据,你以前学的马克思主义真理学到哪里去了,马克思主义真理讲究的是唯物主义,讲究的是客观事实。你拿着什么事实了,你抓到他们在床上?好,退一万步,就算你抓到他们在床上,你看到他们干那事了?没看见,你就不能瞎说!我们是共产党员不能凭主观臆断,搞一些唯心的东西,你再怎么猜测那不过是猜测嘛。你看,今天人家专家也鉴定了,你媳妇这肚子是你的,你还不相信事实?’
‘我……’黄世仁先想好的一肚子话,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黄三同志,我们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要以大局为重,现在的天下并不太平,这段时间,上面来了文件,说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爆发,资本主义敌对势力时刻准备侵略我们,这些才是真正的大事,国难当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团结,只有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才能对抗美狗。可你看你,尽破坏团结。你的利益比国家还重要?你夫妻之间的过节比国家利益还大?你不仅伤害革命同志的兄弟感情,你还打人!你说你啊!你媳妇也不容易,你走了,她给你又带孩子,又是村里要干妇联工作,还要参加生产,这些你都管了没有?……’乡长斜瞪着黄世仁,表情有些激愤,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一番话说得黄世仁低着头,默默不语,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
‘明天给写一份检讨交过来!这是命令!’
黄世仁恭顺地点点头。
此后,黄世仁更加用心的学习毛主席著作,夜里一边掌灯学,头上还顶几块砖头,吃饭的时候也顶着,这是锻炼消灭敌人的毅力,炼本事,将来对付国外侵略者。
几个月后,孩子生下来了,人们暗地里都说长得像李敬,眯眯眼,高鼻子,官样。黄世仁并不在意,他说他小时候也是眯眯眼,高鼻子是像孩子的高祖父,他高祖父鼻子比谁都高,方圆十几里找不到那么高的鼻子!话说得理直气壮。
4
大跃进,大搞运动,家家无粮,到处传说有自然灾害,树叶草根剥尽。胜利山下饿死三人。黄世仁带头收敛。两月后东恩河边又饿死二人,黄世仁动员党员收敛,就地掘坑埋葬。
党项村有个贫农李癞痢,是生产队一组的组长,每年秋收的时候,谷豆晒干,他负责把握成色,把合格的粮食上缴大队,送粮食到党镇的粮店,剩下差一点的粮食留给村里的群众吃。
这李癞痢解放前又穷又丑,一副可怜相,如今当上了组长,确实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他心里最感谢的就是毛主席了。
这年队里的粮食上缴完又上缴干棉花树,棉花树用草葽捆扎成两大捆,然后用矛尖扁担挑起来。矛尖扁担是脑山地区人们挑柴禾的好家什,它有一对月牙一样的铁矛尖,杀进柴捆里,就可以挑在肩膀上了,据说革命的时候,农民就用这个当武器和小日本拼过刺刀,当然这只是传说。上缴任务不多,就几担而已,李癞痢一天三趟,肩膀厚实,矛尖扁担又很结实,两天就完工。
完工后,李癞痢看看天色尚早,就决定在街上逛逛再回去。大街上有卖油绳的,香喷喷,还有桂花饼,太香了。李癞痢不敢买,因为要粮票,他现在不能随便浪费粮票,家里还有个老娘呢。他继续往前,穿过一条石板路,到了党镇供销合作社,是大合作社,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对于村民,这个供销社就是花花世界。他把草葽丢在外面的草丛里,矛尖扁担靠在供销社大门背后,就去看那些木柜里的东西。他先想买一块毛巾,后来一想,去年有一件衣服破得不行了,娘已经将它改成毛巾在用了,他又看中了一个铜壶,可以烧水,比家里的罐好,经过权衡,他觉得那水罐也还可以用两年。总之看下来好东西不少,都没有买的。他想,现在日子过好,这么多东西都不用,是不是自己富了,听说很多村都富了,看来自己也不赖。
慢慢地他走到一尊石膏像前面,是一尊大石膏像,雕塑的毛主席,太好了,跟画上画的一样。他想买一个回去,可神气了,从来没人评先进评到我李癞痢,今天我要带头买一尊毛主席像,给村里人看看,我李癞痢也不落后,一问价,不贵,才五分钱。这么大这么精致的雕像,他一生从来没有见过,以前只看见庙里有菩萨像,但是没有这个精致。何况他是真心感谢毛主席,要不是毛主席,他能当这个组长?
他当即买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捧在手里出了门。他左手拿矛尖扁担和草葽,右手抱着毛主席像,感觉特别沉,两手不闲,走路也别扭,他想借一个袋子,但是这大街上,结实袋子要钱,纸袋子不要钱,但是纸袋子哪能行呢,路这么远,容易破。他琢磨了半天,想到一个好主意,他用草葽结了一个兜,把石膏像放进兜里,这样好,可以提着,也可以放在矛尖扁担上挑着。
就这样李癞痢挑着石膏像,觉得自己又威武又舒坦,他大踏步就进了党项村。一进村,被两个小孩看见了,孩子们一看,这么精致的毛主席像,一窝蜂凑过去看,李癞痢怕碰坏了,不给看,他一个劲地赶,‘走,滚开!’
‘你买的什么东西,是唐僧肉吗?切,老子还不稀罕。’孩子们说。
‘滚不滚!给我滚!’李癞痢板起脸来,对孩子们怒目而视。
突然,一个孩子看清了是毛主席像,开始大声喊起来,‘大家都来看啦,李癞痢这个王八蛋竟然把毛主席吊起来啊。’
“李癞痢不得了啊,用矛尖扁担杀毛主席啊,大家快来看啊。”
所有的孩子都跟着起哄,‘大家都来看啊,李癞痢反了啊,他把毛主席用矛尖扁担挑到天上去了。’
当时黄世仁正在挑粪,听见孩子们喊,他出于一个党员应有的警觉,跑过来,看见李癞痢用草葽捆着毛主席,挑在矛尖上。
‘怎么回事?’黄世仁赶紧上去怒喝李癞痢。
李癞痢还没醒过神来,‘什么怎么回事?’
黄世仁上去就是两嘴巴,打得李癞痢眼冒金星,“还不放下!。”
孩子们喊得更起劲了,‘大家都来看啊,李癞痢要杀毛主席啊!’
李癞痢也不含糊,扬起大手,给了黄世仁两个嘴巴。这两嘴巴直扇得黄世仁口里流血,满嘴恶腥味。
“你敢打我?”
“你敢打我?打死你……”
村里的人都围上来,大家一看,真实不虚,李癞痢胆大包天,青天白日的,竟然如此侮辱毛主席,村里人一拥而上,把李癞痢按在地上,用绳子捆了个严严实实。
批斗的时候,黄世仁问,‘李癞痢,你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你侮辱毛主席的!说!’
李癞痢看着大家抻拳勒手,个个都要打他,一下子跪在地上,说,‘我不知道毛主席的像不能放在草葽兜里,我要晓得,我就不会放啊,天啊。’
‘你肯定不知道,但是你背后的人是别有阴谋,快说,是谁指使的?是美帝国主义的间谍还是国民党反动派?说!你们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阴谋是怎么样的?’黄世仁自从上次听乡长说外国要侵略我们,他就一直在想办法找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蛛丝马迹,以为国效力。
李癞痢说不出。
‘打倒李癞痢,打倒反革命!’人群中响起了呼声。
对于李敬的记忆,是复杂的。项波知道他后来通过关系进了乡政府。人家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项波从此也不敢再去找他。人们都传说他和自己的嫂子也就是李崇的老婆关系不清楚,人们私下有个顺口溜说:李村太子叫李敬,月夜进出嫂房门。人们暗地里送他一个绰号叫李太子。李敬他嫂子,也就是李崇的妻子,项波记得长得并不好看,个矮而黑,跟个秃鹫似的,不过嘴巴下流,谁开黄色玩笑她都敢接下句。无论田里地里,有了她,大家总是哄笑翻天。黄色笑话,那种时代,人们也就是过过嘴瘾,真正行动都是不敢的,因为随便定个罪名就可以整得死去活来。那时候男孩子追求女孩子,写的情书很容易被怕事的女孩子交公,一旦交公,就要经过审定字句,主要是看是不是思想堕落,是不是有反革命倾向。
后来,为安全起见,很多男人追女人的情书都是这样写的:“***同志,我们是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为此我很高兴,想起这一点我就怎么也睡不着。”睡字不会写就画一个丫杈人躺在那里。还有这样的:“我时刻都在热爱着火热的革命运动,因为你在革命运动中,我就更爱了。”再后来,干脆用毛主席语录里的原话,免得领导挑毛病,搞得媳妇没追到,还打成了反革命,岂不是偷鸡不成反失把米嘛。
项波对李癞痢有些记忆,也知道李癞痢是被斗死的。他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几个半大孩子在得胜村三队偷甘蔗。他们偷完甘蔗正准备在林子里吃的时候,被李癞痢看见了,李癞痢是组长,也算干部,李癞痢把那两根甘蔗抢下来了,并没有独吞,而是和大家一起分,他吃甘蔗心,孩子们吃甘蔗皮,规定:今天大家都吃了,谁说出去就搞死谁。但是孩子们仍然觉得很高兴,那一次就有项波,那时候项波还不知道甘蔗最好吃的部分是甘蔗心呢。多年以后上了城,项波吃到了甘蔗,才知道甘蔗皮根本就没人吃。
李癞痢死后,留下一个老娘,几年之后也死了,死的时候,是黄世仁跑上跑下向村里申请公费安葬孤寡老人。追悼会上黄世仁讲了党的人道主义精神,对贫下中农的关怀,关心老百姓疾苦,声泪俱下。这场面是项波亲眼所见。
5
党项村李秋菊刘二狗夫妇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夫妻俩曾经抱李秋菊姐姐的女儿做养女,后来两家闹翻了,李秋菊的姐姐把女儿要回去了,姐妹从此仇上了,再也不走亲戚了。
李秋菊有个邻居项业,这人早年从美国留学回来,一身抱负,为了安葬祖母耽搁了没有去走台湾,结果赶上了解放,他走不了了,只好先留下来,满以为自己一肚子科学知识和报国的抱负能得到新中国重用。不料划分成分的时候被划成了资本家,在镇反中被打成了里通外国的汉奸。这在当时都是要枪毙的,枪毙之前先要游行批斗,在一次批斗的过程中,项业突然中风,瘫倒了,留下一个3岁的儿子。项业一倒下,村里经过研究:党员内部分为两派,一派提议马上枪毙,让大家能立即目睹叛国者的可耻下场,另一派为节约子弹起见,说用不着枪毙,人中风了,活着和死了有啥区别,多为国家节约一颗子弹,将来解放英美法等国能派上用场。
事情就耽搁了。
项业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成天没人管,一睡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人事不知。
项业的儿子项波,生得聪明又漂亮,很逗人喜欢,李秋菊夫妻俩在项业没中风之前就经常给孩子献殷勤,现在项业一倒下,他们就琢磨开了,项波是个男孩,跟孤儿没啥两样,抱过来可以延续黄家的香火。项业一倒下,他正好收养了这孤儿,后来为把项波的成分改成贫农花了不少心思,李秋菊在乡里党会计,而且是民兵连长,见多识广,她安排了一个盛大的场面,接了乡里,村里的大小干部吃酒,正式立项波为子,改姓刘。酒席上领导干部问项波,是不是和项业断绝父子关系,项波说是,斩钉截铁。大家都认为这孩子刚会说两句话就懂得怎么做人,将来了不得。干部这么一夸可把李秋菊夫妇乐坏了。
李秋菊有一个邻居杨三嫂,总当面背后骂李秋菊不要脸,心狠手辣,给他的丈夫和孩子们吃了药,因为她的丈夫和孩子都不爱给自己家里干活,家里的活儿堆成山,没人管,他们都昏了头似的给李秋菊家拼命干活,李秋菊一个眼色,他们立即中了邪似地跟过去当奴隶,啥活都干,甚至帮她家倒粪桶。
为这事,杨三嫂曾经请人拟了一个状子告到乡里,乡里没人理她。现在杨三嫂逢人就会骂李秋菊,说她到处下药害人,让所有人都小心李秋菊这种玩阴的,到处下药的臭婊子。
有一天下午,放学的孩子都回家了,四野安静下来,在小路上走,路边的虫子会爆豆子似的惊得到处跳溅。项波不知为什么回家晚了,现在正在路上走,一边走一边故意赶起那些虫子四处炸灯花。月亮和晚霞同时照着他两条腿一前一后地移动。这是一个极端寡语的孩子,他冷冷的眼睛里仿佛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敌视。
突然,一个黑影从草丛里蹿出来,拉起他就跑。对任何变故,都不叫喊,是这个孩子的特点。那个黑影把项波拉到一片茶树林里,项波瞪着他那双冷眼,看清了,眼前这个人正是杨三嫂。
“我叫你那个狗日的娘给我们家下药,今天,我要你们刘家绝根断苗!”杨三嫂一把掐住了项波的脖子,项波踮起脚扭动着身子,一边伸出手指,用他那尖尖的黑泥指甲使劲划拉杨三嫂的手,一道道划痕被晚霞照得如血一般。
“我叫你家下药!下药!还下不下药?!……”
“老娼妇——”项波骂不出来了,急得直翻白眼。
“搞什么!”突然茶林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吆喝声,紧接着,杨三嫂感觉自己的膀子正被一个强有力的手抱着分来了,项波脱手跑了十来步,一边跑一边清嗓子似地咳,吐痰。
杨三嫂一看,来人正是黄世仁,她破口大骂,“你个不讲良心的黄世仁,人家下药你不管,偏来管老娘!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你跟叫花子生私生子没人管你,你倒管起老娘来了。男不跟女斗,我非要把你今天怎么打我欺负我一个女人的事捅到乡党支部去。”
茶林里响起了一连串啪啪啪极其响亮的耳光和一声声对黄世仁的数落。
最终不知黄世仁是怎么搞定杨三嫂的,总之,村里对这事一直全然不知。
看到李崇的记述,项波就回忆起了自己被杨三嫂掐的事,这事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永恒的阴影,多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
6
1990年,黄世仁正忙着在家研究怎么种经济作物。种经济作物是县里宣传的,说种了能致富。他种了两块田的杂交稻,每天看管稻田,施肥浇水挑塘泥赶麻雀除害虫往田里捉青蛙,没少费心思,秋来收成不错,的确比一般的二季稻增产。黄世仁挑到乡粮食收购部门,粮食收购部门不收,一些小贩收,但是价格还不到平常二季稻的8成,黄世仁一看,没戏了,肩起挑子往回走,他想这么好的谷,没人要,留着自己吃正好,能吃上这么好的米,今年他黄三要享福了。
黄世仁正准备把手上的几担二季稻卖掉,又怕乡粮食收购部门打白条,不给钱。他为这事纠结了几天也没什么结果,地里也懒得去了,就待在家里整理报纸,从60年代起,他就开始收集报纸,他不舒服的时候就弄那些报纸,弄得稀里哗啦的。突然听到后房苗翠兰要死要活地在那里哭。真是一倒霉,啥事都来了。
门关着,怎么叫,苗翠兰也不开。
“一把年纪了,又不是新娘子哭嫁,掀什么热闹嘛?”黄世仁没好气。
“掀热闹,我看你想当新娘子都没人要。”黄世仁使劲捶了两下门。
事情不对劲。他找来一把削橛刀把门闩拨开了,看见苗翠兰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苗翠兰看见黄世仁进来了,一头撞过来,黄世仁腆起肚子接住她的头。
“啥事发疯?”黄世仁怒喝一声。
“你去问你那该死的二丫头吧,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是你养的好女儿,当初就不该生她。”黄世仁看看外面左邻右舍没人,赶紧把门闩上。
“啥事莫瞎说,瞎说。你说。”黄世仁有些紧张。
“你那丫头干的好事啊,大白天的,让村里好几个人看见,她在高粱地和那个下放来的老师做那种丑事,两个人身上一丝不挂,连腰上的黑痣都让人看到了,你说丑不丑?真是丑死了。这还没结婚的大姑娘家……哎呀,不活了。”黄世仁更紧张了,他小腿肚有些发软。还好他有三分镇定,决定好好查查党项小学那个新来的老师是什么角色。
他找到学校教务处的李崇主任。李崇介绍说,这个新来的老师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叫施自民。本来咱们这种山沟沟是请不来人家这种高级知识分子的,人家是凤凰,要住高枝的。但是去年大学生运动,这人参加游行了,而且还被戒严部队的子弹打中了小腿,在审查的时候,认罪比较诚恳,才没有挨整,学校判下来发配到我们这里教小学三年级。学校监督他的思想汇报。这人虽年轻,说话做事都能干,就是脑子里不知道怎么进了一些民主自由的革命思想,害苦了他……
黄世仁一听,满脑子冒金星,鼻子直冲热气。
黄世仁在家等着二女儿进来,他准备了一条扁担,只要进门,就打断腿!
一连几天也不见女儿的影子。
黄世仁打听了大学生的住地,怒气冲冲地赶了过去。
二丫头正在听广播,一面理辫子,一面弹着指头学唱腔,凉鞋头脚丫子都露着,真是丑死了。黄世仁一把扯住二丫头的耳朵,把二丫头揪了出来,拖着就走。二丫头也犟,顺势抱着路旁一颗半大构树死死不放,耳朵被黄世仁拉得出血也不移一步。构树被拉倒了,地上到处是碎叶子,一条根从土里拔出来,土里喷出一股草根的味道。
“畜生!”黄世仁啪啪几耳光,打得二丫头的鹅蛋脸上三道血痕。
“你走不走?”
“不走!”二丫头咬着嘴唇说。
“你还有脸说不走!”
“我就不走,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你跟他有什么好?国家对于反革命向来是赶尽杀绝,你没经历过我们那个世界的事——别看他现在逍遥,将来前途都废了,大学生又怎么样?以后国家要报仇,他还不死路一条?”黄世仁使劲拧二丫头的肉。
“我就爱他,怎么样?人家脑袋不残废。”
“你不走,我就去死!!”黄世仁大声说。
“你去噻,河上又没盖盖,农药又没掺水、菜刀又没卷口咧。”二丫头疼极了大声喊。
这时候苗翠兰也赶来了,苗翠兰开始掰二丫头的手指,黄世仁抬脚。三个人僵持不下满身都是构树叶子和果子上的绒丝,在灰的黄的绿的衣服上花花哨哨的。这时候大学生赶来了。苗翠兰见了大学生,二话不说,上去就打,大学生被拳打脚踢也不还手。大学生抢过二丫头抱在怀里就走。二丫头大哭。苗翠兰也大哭。
“走!”大学生带着二丫头上了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黄世仁和苗翠兰赶到学校要人。
在学校等了二个月,也没看见人。学校的几位干部要求开除大学生和二丫头,但是李崇反对,说如今代课老师都不好请,工资这么低,谁来?最好的办法是请他们回来,让黄三不要闹。都好几个月了,两人生米都做成了熟饭,闹也是白闹,还不如撮合他们结婚算了。现在这年代,私奔结婚一股水,档也是档不住的。这种意见,几个带课的老师赞成,因为他们实在带不了那么多课。
没过几天,学校的老师每人收到一份喜糖,喜糖是邮递员用邮包送过来的,不过糖袋上没贴邮票。黄世仁和苗翠兰看见大家都在吃喜糖,不知是啥事。有厌烦他们闹事的老师让孩子给黄世仁也送两颗。苗翠兰还以为是学校发的福利分点给她这个老干部呢,吃了。黄世仁没吃。
过了几个月,大学生来上课了,二丫头也跟来了学校,手里抱着刚满月的娃娃。
这个娃娃有个好听名字叫施展翼。
7
小时候,施展翼经常和外公一起在东恩河边种豆子,切田埂,修灌水沟。黄世仁不会讲故事,会疼孩子,田里的蝴蝶、蜻蜓、七星瓢虫、地蚕、云雀、叽驴子、窝窝虫,黄世仁都帮着抓,满手满脸是泥和草叶花瓣的,还乐呵呵。外孙读书,黄世仁也经常帮着接电扇插座送毛巾递水买草稿纸墨水三角尺之类。
孩子上初中了,成绩一直稳列前矛,乡里几次组织奥数比赛,这孩子不仅在乡里拿第一名,在全县的竞赛中也拿了个头奖。黄世仁可乐坏了,逢人就夸这孩子出息,说自己这辈子好事没白做,说自己家的老屋有风水先生看过要出大官的。那段时间,黄世仁脸上红揪揪的。
为了孩子读书,施自民和二丫头搬到党县,先是施自民在一家公司打工,干了半年就干脆自己开了家网吧。苗翠兰也被接到城里帮着洗衣做饭,黄世仁在家守那几亩田地和一头母猪两只牛崽,有空抄小路去看看外孙。
没两年,施自民就在党县郊区做了一套房子,两层的,把孩子和黄世仁都接过去了,黄世仁的任务主要是伺候外孙,这是黄世仁最乐意做的事。
施展翼上县高中了,高中要分科,需要学校和家里商定是学文科还是理科,这孩子文科理科成绩都好,究竟读什么好?
孩子拿着学校的志愿统计表回来找父母商量,黄世仁很乐意被邀请来参与意见。
二丫头说读房地产,现如今房地产是一大霸,问问看,房地产是文科还是理科?
苗翠兰说随便读什么都好,只要是名牌大学就都好。
施自民皱着眉头,不说话。
黄世仁说读文科,写一笔好文章,吃国家饭,会搞关系可以混个一官半职,不会拉关系也能过上富裕日子。
施展翼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几个长辈在那里说话,社会上的事,他啥也不知道。
我看还是听自民的吧,自民读过大学,比我们都懂一些。苗翠兰笑着说。
大家的目光一致看着施自民。
施自民说:“我建议读理科。文科尽洗脑,读几年书下来,脑袋也洗残废了,学不到什么真本领。理科虽然也洗脑,但是毕竟能学到一点真本领,社会无论怎么变化,真本领总还是要的,我们家不是红一代,也不是红二代,想当官不现实,我们这样在社会上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家庭,想沾官府的光很难,还是得有一技在身,这样总不至于受苦……”
黄世仁说,你这是右派思想,不能把孩子也带坏了。谈分科的事莫扯到政治上去。我说这孩子必须学文科,懂大道理才行。
如今大道理有屁用,现今社会上那些只讲道理不会干活的,谁瞧得起?不会赚钱,学道理也白学。我们可不要个书呆子。苗翠兰反唇相讥。
我也觉得赚钱才是硬道理,什么道理都讲不过钱。如今什么道理不拿钱买,有钱就有道理,杀了人,赔几个钱就能了事。二丫头表示赞成施自民。
你们只晓得钱钱钱!现如今那些犯法的哪个不是因为钱,想钱想疯了就都去犯法,我看你们会把孩子带坏的,这么好的孩子,多聪明,迟早要坏在你们手上。黄世仁一翻眼睛,义正词严地说。
犯法?如今的法律不过是专为穷人设置的牢笼,有了钱,法律对你就是聋子的耳朵!管他那些呢……二丫头在党县当了几年老板娘,说话比以前厉害多了。
学法律也可以……施自民点燃一支烟,略有所思地说,专为钱当然不行。
我不跟你们说了,你们迟早要把好孩子弄坏!黄世仁气愤愤地起身进房去,关上门,谁也不理,不吃也不喝,喊也不应。
大家都不管他,爱吃不吃。三天下来,黄世仁在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要说睡着了,又没鼾声,要说没睡着,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周末,外孙回来了,他半夜跑到外公窗外悄悄说,外公,我选文科,他们都不知道,你出来。
黄世仁一听外孙的声音,劲来了,赶紧拉开门缝让外孙进来。
外孙给他送一些蛋糕和烧鸡进来,轻轻关上门说:“我听你的,表面答应读理科,等到了学校,我就改成读文科,嘿嘿,好吧?”
“这可不行,你不能骗人,小小孩子学会了骗人可不好,你还是选理科吧,你要是读了文科,将来混得不好,你爸妈都会怪我的。”黄世仁摸摸孩子的头说。孩子的脖根上湿湿的有点汗,黄世仁拿出毛巾给擦干了,那脖子上一根小青筋就很明晰地一跳一跳的。黄世仁觉得孩子长得真快。
“嘿嘿嘿。”施展翼笑了。
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黄世仁感觉自己是真老了,他摸摸自己的右肩,那里一下雨就疼,苗翠兰整天在家啰嗦着一支破撑衣杆的事,东扯西扯,不知说什么。现在黄世仁有空就从家里散步到学校院墙外看看,他知道外孙在上课,但是看着教室他就满足了,那些墙每一块砖,墙下每一棵树都能让他感觉无比亲切,他想或许是害怕孤独吧,他对那校墙有一种特别的留恋。
其他时间,黄世仁就在家看电视,女婿施自民上党城去调查市场了,看看那里能不能再开一家电脑配件的店。电视里的新闻总是离自己家不远,但是镜头里从来就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他想,外孙将来会上电视,有出息……正这么琢磨着昏昏欲睡,突然电话响了,黄世仁挪过去接起电话,电话是学校王老师打来的,王老师经常和黄世仁照面,这回王老师寒暄都没有就赶紧催施展翼家属快来学校。
“有啥事吗?!”
“别问了,你让展翼的爸爸快来吧,有急事!”王老师那边一说急事,黄世仁心里就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展翼他爸不在,我去行不?”黄世仁问。
“那快来吧!”砰地挂掉了电话。
黄世仁不知是啥事,最怕孩子病,他把自己攒的一点零花钱全部带上,又加上苗翠兰的一点零花钱,都是儿女给他们的孝敬钱。
苗翠兰站在门口喊,老头子,出了啥事早点告诉我啊。
平时不打车,这回不一样了,黄世仁利索地拦了一辆的士朝学校奔去,王老师正在校门口被几个警察穿着的人围着聊天,像接受审问似的一脸严肃。看见黄世仁,王老师说,“学生家长来了,你们和他谈吧。”
“啥事,王老师?”王老师没理他,夹着一摞备课本转身走了。
警察摸样的人一把牵着黄世仁的胳膊说,“施展翼是你什么人?”
“外孙。”
“他在互联网上散布非法宣传资料被逮捕了,你说你这做家长的,也该好好管教管教,学生就好好学习,管那些民主自由革命的啥事?……”一听民主自由四个字,黄世仁腿就软了,这四个字怎么总是到处捣乱。他老眼一昏花,泪水出来了。
“情节严重吗,大哥。”黄世仁赶紧问。
“要说严重就严重,说不严重就不严重,你们家赶紧想办法吧。”
“大哥,有啥办法可想?”黄世仁赶紧拿出揣在怀里的钱往警察摸样的人手里塞。
“别来这一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么小的孩子就到处宣传民主闹事,你家将来有得苦吃了。”那人使劲一摆手,推开了黄世仁手中的钱。
“我能见见他吗?”
“跟我们来吧。”
黄世仁跟着两个高个子来到了看守所,里面一股汗臭夹杂着麦草发霉的味道,没有电扇,闷得人心慌。高个子让黄世仁坐在一张木凳上等,不一会施展翼被带出来了。黄世仁看见孩子瘦了不少,眉棱骨老高老高的,正要说什么。
“他们打我!”施展翼立即哭起来,指着自己的大腿上的淤青。接下来黄世仁也流泪了,他说不出,从齿缝里吐出了两个字:“狗,日……”他看看周围有人就不再说。
爷孙俩只顾哭,没说上几句话,黄世仁就出来了,出来了他想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回到家里,黄世仁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苗翠兰赶紧打电话叫回二丫头和施自民。施自民连夜从党城赶回家。
不到一天工夫,施自民了解了情况,找几个熟人,花了点钱,把施展翼提了出来。一家团聚,又喜又悲。压惊饭吃完,黄世仁又跑去商场,给孩子买两套新衣服,其中一套新式西服穿起来很有点叶利钦的味道。
课程耽误不得,翌日便送施展翼去上学,到了教室门口,上课的老师竟摆手不让进。黄世仁问明情况,老师说,学校规定,从派出所出来的学生一律在家反省一周再来上课,上课之前交上2000字的保证书,还要家长签名盖章。
施展翼懵了当即蹲下了,把头埋在裆里,黄世仁也懵了。黄世仁决定去找学校的党委书记评理。刚起步要走,就听见施展翼哭起来了。
“别哭!我找学校评理去。”
“别找!你还嫌不够丢人吗,这么多同学都看着我!!”施展翼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咆哮着,转身飞一般跑了。
黄世仁只好带着孩子回来,孩子不愿写保证书,扭着说什么也不写。黄世仁自己代笔,他会写思想检讨,以前地主经常写经常念,套头他都记住了,写好了,家长签字盖章也弄了,就等下个星期一去上课。
周一一大早,黄世仁就带着施展翼来到学校,施自民也提了两条烟一些礼品跟着去。到了学校门口,施展翼说什么也不进去。施自民和黄世仁两个人抬他也不进去。三个人扭成一团,施自民的手腕也被儿子咬痛了。
看来孩子是真不想上学了。
“这可怎么办?和他娘一样犟!”黄世仁一边喘气一边说,“和他娘一样混!都是他姥姥传的根子!”
施自民也瞪着眼睛要发脾气的样子。施展翼现在已经不是吹胡子瞪眼能吓唬得住的。孩子真是大了。
“我不去上学,我不读了,打工种地啥的都行,就是不读了。”施展翼得个乖,抽身跑了。
“唉,这孩子也有个面子,你说……看你把个孩子惯的……当初说不让跟他奶奶睡,非不听我的……现在,怎么办?”黄世仁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追,气喘吁吁。哪里追得上,在街道转角处,孩子打了一辆车,哧溜一下奔城外去了。施自民赶紧拦车,哪里来得及,一转眼,施展翼和车就从视线里消失了,连个车牌号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一连好几天,不见施展翼的身影。家里急死了,又是找电视台,又是登报寻人,寻人启事写好了,也得等新闻审查两天才能出来。各个亲戚电话打爆了也不见一点消息。
黄世仁找来电脑高手,查看了施展翼发的“反动言论”,其实没别的,是施展翼录的一些世界名人政要关于民主人权的一些名言,这些名言课本上到处有啊,施展翼不过是复制了发到了一个网站上而已,他在文章后面付了自己博客网址,其实主要目的是想提高自己博客的点击率而已。谁弄博客不想有个点击率?再说了,那些话有什么不能说?
一大早,黄世仁二话不说拿起自己写了一夜的一块纸牌跑国安局去了,他要要回孩子的名誉损失!门口守卫看见一个老头子蒙着头往里闯,一盘问,不让进,还赶他走,说这种地方你要闹事就是找死!
黄世仁在门口大喊,我要见许局长!门卫不让喊,说办公重地,都是处理国家大事,你耽搁了,承担得起这责任吗?黄世仁不喊了,他在门口等,可领导们出门都是坐车,门卫不让他靠近车,那些车出门一溜烟就走了。黄世仁也不示弱,拿起纸牌,在隔壁商店买只刷笔写上《毛泽东选集》里的一句名言:“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自己也不会倒台。不让人说话,自己就难免有一天会倒台——毛主席。还我外孙施展翼以公道!”
他就把牌子挂在脖子上让大街上过往行人看。两个门卫现在分一个出来,专门盯着他,生怕他溜进去,另一个门卫坐在门卫室里玩手机。
站了一天,站得腰酸腿软,黄世仁看看下班的人也都回家了,收起纸牌往回走,到了家,也不说自己干嘛去了,问问外孙的情况,说还没有消息,沿途几十里河里也捞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说到死不见尸,黄世仁更来气,他想国安局要不给施展翼一个公道,他非要死在国安局门口。
第二天,他又去国安局门口站着。站了约莫半个小时,就见一些小贩赶着摊子,丢盔卸甲地到处奔逃。过了十几分钟来了几个城管的,城管一见黄世仁一齐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拿出笔就写罚单,划拉两下写好后递给黄世仁,“违规挂牌,占道,影响市容和交通,罚款200!”
黄世仁傻眼了。
“我又没站在马路上,占什么道?”
“正因为没站在马路上才只罚200,你要是站在马路上可就不止200了。”
“人家占道也就罚50,你怎么要200?你当我不知道啊。”
“你不光占道,这不还违规挂牌吗?违规挂牌罚款100,影响市容罚款50。”城管指着黄世仁眼前的牌子说。
这时候有些人围过来看热闹。
“我这牌子还影响市容?人家那些店子,谁家门口不挂牌?”黄世仁理直气壮地指着街对面的商家广告牌说。
“我们家的牌子是统一正规制作的,你看看你自己这是什么破牌子?”人群中有店主探进头来鄙夷地说。
“赶紧给我收好了,再啰嗦,耽误了我们办公还要罚得重。快把这牌子砸了丢垃圾桶里去!”城管十分强硬地命令他。
黄世仁左右看看,逃跑的人都走干净了,大家都站在城管的身后,没人帮自己说一句话。
一个买菜的中年女人看了黄世仁一眼,嘀咕了句,“这老头也真是的,站在这里都两天了……烦不烦?”
“真是的……”
城管指着黄世仁手中的牌子非要他自己动手砸。
可怜的黄世仁这时候像被揪斗的地主,不知所从。他感觉早年他斗别人的情景现在全到自己身上来了。菩萨、神灵和报应这些事还是有的,他想道,不禁一惊。
一个当地居民见这情况过来解围,“老大爷,你就砸了吧,免得多挨罚,弄得一家不得安宁。一个牌子能值几个钱呀。”
“真是的……”
没法,黄世仁只好砸了牌子,把口袋里的钱掏干净了只有163元4角。交了,城管放他走了。
从此,黄世仁再也不敢到国安局门口经过了,路上见到那些城管也尽量避着,生怕他们再要那四十元。但有时候他觉得也没必要太怕,自己的外孙将来出息了,当官了,发财了,会给自己撑腰的,教训这班王八。想起这,他心理又美滋滋的。
经过一个星期的努力,施展翼终于被他四姑姑找到在一个初中同学家,带了回来。
事情以施展翼转校到二中读书结束。孩子转到二中,就快高考了。黄世仁像个跟屁虫似的也跟到二中,每天从“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校门口大红黄字横幅下钻进去,然后转过“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校园林荫道横幅,知了叫成一片一片的,他找到柳树下的乒乓球台,靠着歇歇,过一会又踏着那些细软的沙土路拐进教学楼前“考过高富帅,战胜‘官二代’!”的大红横幅下穿过,走到二楼给施展翼送煨汤递草稿纸。施展翼沉默多了,走路竟也显得比以前慢。
黄世仁再看见孩子内心里总是特别伤感,他想,“这孩子要是不出这事,准能上清华北大,现在却只能考个党城大学了。”
回来的时候,满校园的横幅,给他头上罩着一层红云,闭上眼睛到处是。
8
儿子孙子外孙都到党城打工去了,党项村只剩下不多的几个老人固守那些曾经打倒地主分来的土地,他们其实是那些土地的租用者。老了,黄世仁再也不想到处跑了,苗翠兰死后,他更是一门心思待在党项村。儿子黄建军曾专程来党项村接黄世仁去党城居住。子女们都怕黄世仁一个人在村里万一有个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
黄世仁深知几个儿子都过得不好,不是为生计奔波就是挣扎在温饱线上,过得好的出逆子,出婚变,这日子……
黄世仁不想去党城,孙子马上要谈朋友,房子不够住,他一个脏老头怎么也不想凑合这事,想了半天,黄世仁对黄建军嘀咕说:“去党城?那我的组织关系怎么办?不能过组织生活,我也懒得去。”黄世仁想不出别的遁词,只好这么说。
“老头子,你真是脑残,那个组织什么给了你什么……”黄建军无语。
“你们要真孝敬,给我装个电话,没事通通话,有些事还得我们老人给你们参考参考……别忘了,爹是老党员……”黄世仁被黄建军骂急了,他非要强调自己是老党员,非要说,怎么着?!
黄建军只好给他装了一部电话,然后在家门口请人打了一口井,可以压水的那种,插上电。水就哗哗地往家里放,免得他挑水困难。回城后黄建军和姐姐哥哥们商量了一下,大家的一致意见是让他住两年吧,党项村马上就要拆迁了,到时候他还是要来党城的,老头子就是一个倔性子,弄急了,怕他又和大家闹。
子女轮流回家看望黄世仁,黄世仁也不太感觉寂寞,还有电话总是呜呜地响。黄世仁从不对村里人说自己的子女在外过得怎么样,人家拉家常他就当耳背。
一年一年过去,黄世仁的日子倒过得也算平静,每天带着一只黄狗,四处走走。
2010年夏天,黄建军突然接到村里的电话,说黄世仁自焚了。黄建军刚放下电话就接到二丫头的电话,问爹自焚的事是不是真的?这个消息不啻是晴天霹雳。他们只在网上和电视里看过有宗教人士自焚,有被强拆的人自焚,有被计生工作逼得自焚的,这自焚怎么也跟自己的父亲沾不上边。他是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啊。而且他现在有吃有喝,什么也不愁,怎么会自焚呢。
黄建军兄弟姐妹一齐赶回来,还没进村,远远地就看见脑山下一大块黑,天上的云也惨暗惨暗的,像要下雨。房子是揭天烧。以大股塑料烧后的臭味。房子从底到顶全烧了,站在客厅上面就是天空。进屋后搜寻了半天才找到一根骨头和一小截大肠,还不知道是黄世仁的,还是黄狗的。
此后很多天,兄弟姐妹就拿着这根骨头找拆迁委员会找说法。
事情闹了半个月,也没什么结果,拆迁委员会不承认黄世仁是自焚,乡里也不承认,他们找来县里的法医鉴定也说是失火,村里有人证明是自焚,律师说人证无效。
乡里的干部说,如果要火灾救济款,可以给几千你做安葬费,其他的免谈。
施自民建议还是把黄世仁先入土为安,葬礼那天很多人聚过来,念追悼词,个个泪流满面。
安葬了黄世仁之后,大家就都回党城了,党项村从此与姐妹兄弟几个都没有太多的关系了,大家不禁又伤感一回,老姐妹几个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回党城之后,党项村拆迁委员会扯起了一面大型横幅:“拆迁为民,自焚可耻。”他们积聚村民又开了会,做了思想工作,说党项乡虽然没有自焚,但是国外确有一些不顾全大局的自焚现象,他们讲了一些大话和好话,总之是说没有拆迁就没有未来,这是建设未来强大中国的必经之路。
鲜红的横幅正对着黄世仁山坳里的墓碑:“拆迁为民,自焚可耻。”
许多年了,人们一直不知道黄世仁的死因究竟何在。这是这个老党员留给人们记忆最深刻的一点,也是一个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