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项波确定李崇是一位出色的文学家是三十年后的事。三十年了,世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当然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在项波这样的人看来,三十年就是一眨眼工夫,但是对于有的人来说,三十年是几千年甚至好几万年。李崇就是其中之一。
项波翻开李崇的手稿《党项县——共产王朝时期纪实》。李崇字迹方整,纸面有些磨蚀的痕迹,发出一股煤油混合馊米糠的气味。他把那些纸一页页抚平展。李崇的文字简洁而有力,一下子把项波的记忆带到了三十年前的党项村,革命的口号正用加重的大红仿宋体满墙壁上写,革命的理论正在广播和村大会上天天讲,反复宣讲。他曾经悄悄问过父亲,什么时候,才不天天讲这些东西。父亲左右看看,没人,悄悄地凑近他耳边说,永远不会停止……等所有的中国人都自觉或者被迫完全相信这些真的是牢不可破的真理的时候——唉,还会再讲……父亲不讲了,闭上了眼睛。
项波听了父亲这番话,低下了头。等项波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见父亲眼角的皱纹变得如深沟里的水流一样阴暗。这种阴暗给了项波很深的印象。
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有人会把那些字重新刷浓,装饰一番。小时候的项波厌恶极了过节,每次过节村里村外的人除了从装饰革命思想中获得一点快乐,没有其他任何快乐,孩子们也不例外。多年来,他终于明白了中国弱者都有一种统治更弱者征服更弱者的欲望,他们以高谈革命理论为乐,无非是幻想一下自己的政治地位,就像财迷,每天只有看到存折上的数字才会安心,没看到就觉得钱是虚无缥缈的一样。这有点像佛教里说的修罗道,他记得佛经上说过,修罗道里的众生,生下来的时候,那里的神就告诉他们最快乐的事就是伤害别的众生,于是那里的众生以相互残杀为务,以相互伤害,凌驾他人为乐。
《党项县——共产王朝时期纪实》这部手稿耗费了李崇一生的心血,据说他临终之前还在写这部手稿,他在努力延长生命,似乎想把自己的一生拉得和共产王朝一样长。项波翻了到最后一页,书没有写完,最后几页字迹潦草,这本书最后一个字项波认了半天才看出来是一个“钩”字,他想这有可能是李崇临终前写的最后一个字。
项波最开始注意李崇是小学的事,那时候李崇是他小学的算术教师。
8岁的项波在学校本不是一个安分守纪的学生。学校的老师几乎没有一个他放在眼里。那些老师讲的革命道理,村里人都会讲,干部都会讲,在他看来,那些老师不过是来管理他们这些小孩子的干部,有什么了不起。当然,那些老师唯一比他项波了不起的地方是,他们比自己多认识几个字,这不成问题,等到自己活到他们那年纪说不定认识的字比所有老师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
至于李崇,项波更是不放在眼里,他只能教个算术,其他什么都不会,不会讲革命道理,凭这一点,就要低人一等,简直要等同于低等动物,受到所有人的蔑视,而且他教了这几年书,只能教低年级的算术,从来没见他在高年级的讲台上站过。李崇的长相也太那个了,半睡半醒的两只眼睛,跟肿了似的,一只大嘴巴总是咧着,像哭又像笑,露出一口大黄牙。每次,项波从李崇面前走过,都特别昂首挺胸,旁若无人,一些学生也并不怎么把他当人看。
项波在学校人称大学生,这是村里人奚落他的说法,其意思是,项波留级留得多,在班上不仅年纪最大,而且个头也最大。这一点,项波不以为然,那些所谓的聪明学生,算数学能算得过他项波吗,常识课能超过他项波吗,无非是能多背几条毛主席语录罢了,毛主席语录有什么大不了?等将来我项波打下江山,不也搞一个项波语录吗!到时候全国人手一份背去吧,哈哈——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背来背去就那么几个字,就算你全部背下来了,也不过认得一千多个字,有什么大不了?还是文盲一个……
这几天正是春光灿烂的时候。野外的阳光已经晒得人脖颈和后背暖烘烘的,斑鸠在枞树林中发出暧昧的咕咕声,伴随着野草野花的香味,氤氤氲氲。春播的人们像晒萝卜似的满田野都是,他们都在默默地一刻不停地为生产队干活,队长正叉着腰在田埂上站着呵斥那些人:大家各自的工作要做好,要负责任,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就是对社会主义负责,就是对整个国家负责,我们所有人的工作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只是分工的不同……
项波的逃学路线不从田野过,他直接顺着小路上山,山上是他的天堂。他经过脑山的时候,看见脑山上有炮药炸的坑,那些坑都是为村里做大会堂取板石而成,他想,脑山脑山,如今一炸,全成了脑残山了。
他今天要在山上下卡子,专卡刺猬。这种卡子是他自制的机器,算是他的发明创造吧,用一个大竹夹子制成,夹子张开,柄上系一根绳子,绳子上绑上蟋蟀啊、榛子等刺猬的美食,项波在地面上挖一个槽子,把夹子埋在槽子里,上面铺一层树叶,刺猬经过,去吃绳子上的美食,底下的夹子一用劲就夹住了刺猬的肚皮,刺猬就怎么也逃不了,刺猬浑身是刺,只有肚皮是它的软肋,夹住了肚皮,它怎么也逃不了。这个办法还可以用来扑捉野兔,捉野兔的夹子需要更大一些,马力也要更足一些才行。
他一连下了三个夹子,瞅准了刺猬们的必经之路,都埋在它们的洞口。埋好后,他就开始抽茅花吃,山上的茅草刚抽嫩叶,从嫩叶中长出嫩的茅花,茅花不香,但是嚼嚼,有甜味。他抽了一大把放在岩石上,然后就坐下来开始吃,吃完后,他去看自己的猎物,结果,一个刺猬也没有,别说刺猬,连老鼠都没有一只。今天真倒霉。他扒了两只鸟窝,也没有蛋,怎么搞的,这几天一直这么无聊,老天竟一点运气也不给他。
他听见山下远远传来歌声,都是些老革命歌曲,那些累得要死的村民,故作铿锵之调,这些歌真能消除疲劳吗,我看是越唱越疲劳,打死老子老子也不唱。
他知道时候不早,该回学校了,书包还在学校呢。
2
项波回到学校,原来学校下午没上课,同学们早走了,剩下几个不走的都堵在教室门口看热闹。教室已经腾出来给供销社的社员开会,开完会,他们就开始点货,今天的货是烘笼。项波搞不懂,烘笼是冬天用的,怎么现在不冷了,还进烘笼呢,这供销社的人不是有病吗?他们经常热天给村民发袄子冷天发衬衣。他想,是不是脑山炸了,现在人都脑残了啊。
他看见老柯,供销社的老售货员正在拆货,把烘笼从蔑筐里取出来。这批烘笼确实烧得不错,项波想,这一定是从大窑里烧出来的陶器,还没上釉,就是一泥钵上加一提手柄。项波再仔细一看,学校的老师和带着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正在摆货,李崇也蹲在墙角数烘笼。
门口看热闹的学生用幸灾乐祸的口吻对高年级的学生说:“伙计,别打了哈!咚,掉地上了,快,掉了,打了!”
“咚!掉了!”
“啪,碎了。”
“哧,砸了。”
“砰,破了。”
老柯一听怒不可遏,操起一个大称杆子就打过来了:“妈的,打死你们这些狗日的。”门口的学生一哄而散,等老柯进去他们又堵到门口去看热闹:“小心秤杆子打破烘笼,嘿嘿。一敲就破,砰砰砰……”
“秤杆子莫打断了。哈哈,公家的东西不要钱是吧?”
孩子们油嘴滑舌。
“老子一秤砣砸死你。”老柯掂起秤砣做一个砸的姿势。
“砸来,砸,你砸我,我还砸你咧。”孩子们也不示弱,纷纷捡起石头,学着做投掷的动作。
这些项波先是看热闹,他手上也拿了一块石头陪着起哄,后来看得没劲了,大家都是假较量不来真的,真没意思,他希望看到有人失手真的扔出了石块,但是他们不过开玩笑。
李崇手里提着烘笼,咧着嘴笑笑,放到规定的地方,然后又转回身再去提烘笼。
“砸死你,哈哈哈……”孩子们又来笑着挑战,老柯已经不理会了,自己埋头数烘笼。
“砸!”项波一声喊,没想到随着喊声,手中的石头斜斜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老柯手里的烘笼上,啪的一声,烘笼钵碎了,老柯手中空提着一只断烘笼柄。孩子们一哄而散,只有项波还站在那里。
老柯一抬头,一双充血的红眼睛盯着项波走出来了。大家都知道他要干什么。
项波也知道老柯不是好惹的,他撒腿就跑。老柯跑得更快。他一把逮住项波,用胳膊肘夹着项波的脖子倒拖回来,项波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他夹痛了,他奋起一脚,照老柯的肚子猛踢,老柯没怎么痛,没事人一般把项波拖回来,他在竹筐里找到一跟草绳,把项波的两只小手捆了个严严实实,几个数烘笼的老师和学生也都站起身来看着老柯将怎么样整项波。
老柯用绳子牵着项波像拽犟牛一般,用十二分坚决地语气奚落说:“我今天抓着一头小牛,就不会放的!”
孩子们看见项波那样子的确像牛要被赶上耙,都笑起来了。
老柯把项波拴在学校门口的碾盘轴上,他推了推碾盘,项波就被吊了起来。
老柯回到教室,拿起他那杆大称的称钩子,开始审问项波:“你是哪家的儿崽?”
项波不说,忍着手上的疼痛。
“说不说!不说,老子今天要用这个称钩子把他的鼻子钩穿!”
孩子们知道来真的了,都缩成一团,有人小声说:“是项业家的儿子,乡妇联主任的侄子。”
老柯瞪了孩子们一眼,“没叫你们说,瞎说什么,滚。”
“说!”老柯拿着称钩子吓唬着项波。
“说什么说?老子是你太爷爷的儿崽,怎么了,是你远祖爷爷的儿崽!”
“你要犟是吧,好!我今天就先把这个鼻子穿个轴!”老柯拿着称钩子开始戳项波的鼻子。
“你要敢动老子一根毫毛,我娘娘叫你吃花生米,你信不信!”吃花生米就是挨枪子儿。项波平时最讨厌抖狠,但是这个时候他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先把自己娘娘这个老革命的牌子亮出来。
“原来是没妈的孩子,拿假娘出来撑门面。哈哈!”老柯大笑起来,旁边的孩子也跟着笑。娘娘就是项波的邻居,在党项乡当妇联主任,也算一个颇有实权的缺。
“去!去!笑你奶奶露腚!”
“让我吃花生米,我就先让你吃一称钩子。”
“你要不怕,你就尽管整我,东恩河有的是地方等着你,你不记得那些地主是怎么枪毙的吗,跪在沟边,一大排,砰,一下,脑袋就开了花……哈哈,你敢整我,我娘娘就把你打成反革命,全家整死!”项波也尽量往狠的地方说,学校的老师也都围观过来了。项波的话把一个孩子吓哭了。
“老子怕你个小狗日的,你娘是干部又怎样?老子全家贫农出生,根正苗红,你整什么整?”
“贫农出生?你自己说了能算?国家说你是贫农你就是贫农,说你是地主就是地主!祖宗十八代,没有谁家不是地主,亲戚六眷,没有谁家是干净的!”项波嘴巴也不饶人。
项波的话让校园里寂静了好一阵子。
“好,我今天不打你,吊死你!”老柯收起称钩子往教室走。
孩子们开始走远,他们远远地看着项波吊在碾盘轴上。一些旁观的人也尽量站远一些。
项波感觉手捆得太紧,勒得生痛,他咬紧牙关,肚脐眼的地方像要拉断似的一跳一跳的痛。项波脸上冷汗直流,但是他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只是干喊:“柯老儿,你放了我!”
老柯关上了教室门,项波身边就一个人也没有了。远远的有两个放牛的看热闹。
项波感觉头在发晕,幸好不是倒吊着,要是倒吊着说不定现在没命了,正这样想着的时候,项波突然发现自己下面的碾盘被挪动了,他睁开眼睛一看是李崇。李崇推动碾盘,慢慢地把项波放到地上,然后解开绳子。
3
李崇一声不响地抱起项波,项波本来对这个老师已经不太当回事,没想到,他能解开自己,这确实让项波另眼相看了。项波问:“李老师,你解开我,他们会说你纵容学生损害公共财产……”
李崇笑着说,“你再看看,我是你的李老师吗?”
项波仔细看了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世界上还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你是?”
“我是李老师的双胞胎弟弟李敬。李老师是我哥。”
项波看见了,这个人的眉毛比李崇浓黑一些,就这双眉毛也算长得有点特点了,比李崇确实强多了,眉毛一浓,眼睛也亮一些了。
“你为什么救我呢?”项波一边走一边揉着腕部的勒痕,他看了看,皮肤有点红,不过也就勒掉了两根毫毛,没什么大不了。
“没事做吧,我现在的活儿就是放牛,牛放饱了,我就没什么事可做了,又不能回家。有家不能回,想想就愤恨。”
“哦。”项波有点不懂了,这个人真像回事,比他哥哥李崇强多了,有点深奥!
“我每天都要这样在外面溜达,而且不能回家,跟你吊在那里没人管一样……”
“你可以找人谈天说地啊,像说书一样,很有趣,你会吗?”
“我们不能谈天说啊,那是偷懒,生产队要批评的。”
“你没事做,生产队也不管你?”
“谁敢管我,我一个哥哥在县政府,两个哥哥在乡政府……我的活儿就这样了,谁管这事?他们都巴不得把好事往我身上推呢。”
项波庆幸不是李崇救了自己,不然要自己改变对李崇的看法还真有点难。但是这件事却让项波记住了李崇,以至现在得到了李崇的手稿,他一下子就记起来了李崇。
李崇在学校教书,轻视语文和政治课,重视算术和自然常识。他曾经给高年级讲历史,学校的老师都说他讲得不好,不懂用革命的道理来揭露历史真相。他教过语文,但是教不好作文,学生的作文都天马行空地瞎写,没几句能说到革命的路线上来,好多学生越写离革命真理越远,有些学生连村里人吵架这些粗俗的事都写到作文里去了。据说有一次县里要求各个学校的学生交一些好人好事的作文,一场考试下来,他一个班30多孩子,竟然都不知道什么叫好人好事。他还能干什么呢,不是看在他哥哥在县政府当干部,这种老师早赶回家种田去了。
项波和李敬有说有笑地,项波带李敬来到脑山上,从自己的猎物里拿出一份来,给了他,是一包斑鸠蛋,有二十多个。李敬会喝生蛋,当即敲了两个,脖儿一仰就吞下去了,项波从来没听说过蛋可以吃生的,当时看得目瞪口呆。
喝完斑鸠蛋,李敬和项波在山上找了块草坪坐下来。
“你爸能动吗?”
“可以动,他又不是中风,很多人说他是中风,其实不是,他是僵病,一发病就这样,不能动了。”项波倒在地上脸一歪,做一副僵病的样子。
“哦,那可不就像僵尸一样啊?”
“他一僵要僵几个月。醒了之后嘴里都念念有词。”
“他是吓的。我知道,你爸爸其实以前挺厉害,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属于读书人,最起码算个翰林吧,回到家正好赶上你祖奶奶去世,守完孝,就碰上解放了,他走也走不了,就留下来。没两年碰上镇反运动,你爸爸阶级不好,被打成了反革命,要拉到东恩河去枪毙。枪毙之前先是陪斩,你爸爸就是在陪斩的时候,看见枪口冒烟,突然一声尖叫,倒在地上中风了。”
“不是中风,是僵病。”项波纠正说。
“对,是僵病。第二次,再把你爸拉到台上来审问的时候,你爸已经昏死好几天了,怎么也喊不醒,而且他们说,都快没气了,但是身上是温的。”
“我爸爸是坏人?”
“嗯,好人坏人,怎么说呢?这个世界没什么好人坏人,你混得好就是好人,混不好就是坏人。”李敬捋起袖子,露出黑茸茸的手臂,扒地上的草根来玩。他扒出一把茅草的根,说,“这个很好吃,不信你试试。”
项波接过草根,嚼了嚼,很甘甜,像甘蔗。
“你哥哥教书,你怎么不读书。”
“读不进去,我脑袋是钢脑袋,钻子也钻不进去。学什么都不灵光,还是喜欢弄弄田地什么的。”
“种田比读书好玩吧?”
“也不好玩,跟读书一样。按照别人说的去种,有什么好玩,碰到一个内行的村长还好,碰到一个外行的,田都能种成石板。我现在长大了,过了玩的时期,所以干什么都不好玩。以前读书,天天按着脑袋学那些无聊的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喝,还要说高尚,说崇高,说庄严。现在种田,更不好玩了,要好玩我就不会救你,多惹件事干嘛呢……”
“以后你跟我玩吧,我也不爱读书,我会玩,遛山射鸟捞鱼什么的全会。”
“这些我都玩过了,有什么好玩!”李敬一脸的沉闷,项波看着他,真像是自己的长辈。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们村的,你听说过没有,党国花的事你听说过吗?”
“小孩子的事有什么好玩?”项波若有所思地说。
“谁说不好玩,照你这样说,没有什么故事好玩,不是故事好不好玩,关键是讲故事的人,会讲的人,不是故事也能讲得很好玩。”
“哦?那你讲讲看。”
“我们村里有一个怪习惯,每家的父母都不告诉自己的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孩子一问自己是怎么生出来的,父母都说他们是拣来的,是从叫花子那里拣来的。而且是很穷很穷的叫花子。”
“这有什么奇怪,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孩子一不听话,家长就发横,要把孩子送还叫花子妈家。有一天,党国花在家洗米,家里的米不够,党国花就加了一些红薯在里面,但是有一块红薯破了皮,在吃的时候,大家看出来红薯弄掉了一块皮,硬说是党国花洗红薯的时候弄掉了的。”
“党国花一口咬定不是自己洗掉了的,但是全家都指责她浪费粮食,党国花哭起来了,自己饿一顿,来补偿这一口红薯。她妈妈又怕她饿坏了,就骂她,非要她吃,她不吃,她妈妈就发横,要把她还给叫花子妈妈家。”
4
“怪不得,我听说她问了好多人,自己的叫花子妈妈究竟在哪里?”
“是啊,她问了好几里路,但是谁会说真话?大家都是看笑话,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的笑话。”
“她就为这事杀了自己一刀?”
“是的。她发誓不找到自己的真妈妈,绝不苟活!”
“她够有意思。后来还是我哥哥李崇找她谈了话。因为任何人都说不服她。她对自己有一个传奇的身世深信不疑,对自己的叫花子妈妈也是深信不疑。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真正的生母。”
“李老师怎么说?”
“我哥跟她说,当一个地方,甚至一个时代说谎成了习惯,大家都以说谎为娱乐,而谎言正铺天盖地的时候,你一个人要去戳穿谎言,是要付出代价的,党国花问李崇,‘那怎么办?’李崇叹口气说,时间会让一切显出真相,我小时候,别人也说我是从叫花子那里拣来的,我的父母也都这么说,但是现在我长大了,他们不会再说了,因为时间长了,再说,就没有意思了。我们应该给谎言以时间,让它自己显出原形。你一急躁,谎言所带来的力量就会让你受伤,甚至让很多人受伤。’”
“哦。”项波突然感觉,李崇也不太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肤浅。
“李崇给她讲了几个故事,然后给她的伤口敷上了止血草汁,才送她回去。”
听了李敬的叙述,项波突然觉得党国花这个女孩在他脑海里刻得越来越深,一闭上眼睛就会满世界都是的。
那天,李敬和项波在山上谈得太阳落山,一只只还巢的黑鸟在晚霞中踽踽飞行。夕阳把山顶上的树影斜斜地画在他们裸露的脚踝上。四周的虫鸣声也逐渐大起来,此起彼伏,山下传来一股炊烟的呛人香味。
他们确定了好友的关系,并且在交错的松影中他们暗暗立起一个美好的愿望:把这种友谊长时间的延长下去。
项波回想起这两件事,李崇的印象在心目中渐渐清晰了。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他开始怀疑,当初救下自己是不是李崇的意思,难道李敬只是执行者?没有根据,他只能存疑,只能是怀疑。他开始翻看李崇的日记。他对于李崇的绝笔之作有一股异常亲密的感觉。他在看李崇关于党项村来历的记述。
项波对于党项村的过去一无所知,人们可以说的历史就是从光辉革命的1949年说起的,至于以前,大家的记忆都封闭了,记得的人不会去说,不知道的人也没人会去问这些无聊的事。有很多话不说比较安全。
项波先翻开了李崇的心情记录,这种心情笼罩了李崇的全部文字:“雨仍在下,一直没有停的意思,村里一些有经验的老农都说,至少要下二十五天。雨冲洗着脑山,脑山上的荒草疯长。每天都这么阴阴的,该有多少人要焦急,有多少准备好批斗他人的想法要落空,有多少准备升官发财的人内心在煎饼一般焦躁,他们生怕那顶红色的官帽来迟了,生怕少享受了哪怕一个小时的荣华富贵。另外一些被洗脑洗残废了的人,他们把当奴才看做是无比伟大的事情,他们也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惆怅,因为他们为奴的光荣受阻了。
现在地主和富农已经成了最贫苦的人,我们必须说他们是剥削阶级,说他们是富贵出身,现在一些官员,我们必须说他是贫农出身。
我们必须指鹿为马,说黑为白,这是怎样是欲哭无泪的世界。这个世界究怎么了?老天爷不管了,它只顾下雨。明明每天下雨,心里潮潮的,我们必须对别人说自己内心热烘烘的像火一样光明。放学了,我撑着伞独自回家,田野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总是会在空旷的田地里幻想着遇到爱情,我是多么渴望有这样的爱情——一位妙龄的女子,她美丽善良,我最爱她的善良……什么才是我心中最爱的善良呢,就是浑身上下都没有阶级,如玉一般纯洁,就是浑身上下没有斗争,如水一般温柔,就是浑身上下没有憎恨,如春天一般和美。就是浑身上下都是独立自由的,如风一样无拘无束……
如此幻想着,我都不想回家了,我想一直这样在田野里行走,至少在田野里,我还有梦,一回到学校和村庄,所有的梦就都残破了……”
看到这里项波淡淡一笑,项波对李崇的心情很淡然,他不喜欢这种阴暗的心情,他认为这是一种懦弱。他想起了自己16岁那年,他在县城的四叔家。四叔是医生,也是父亲的结义兄弟,他跟随四叔学医。
项波刚给一个病人配好蒸馏用水。就听见李医生沿走廊各个科室传话,突然,李医生头探进门廊,说,马上开会,学习中央重要精神,会议将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喜讯。
一些人听说喜讯,都瞪大了眼睛,眼巴巴地朝会议室奔去。
“快去吧,学习中央精神要紧,别让人挑你刺。”一个老护士拍了拍项波的衣角,走了出去。
项波不知就里地朝会议室走去。大家已然坐定,项波想,医院要发笔?还是发本子?让大家学习?医院可从来没有发过什么额外的东西啊,难道是哪个医生医术高超惊动党中央了?项波目前是给亲戚帮忙,不能算医院员工,只能坐在会议室门后的一块土砖上。他前面有张条凳,上面屁股挤屁股坐满了人。
书记开始讲话了,大家鼓掌。项波觉得这个书记一点都不好看,天生一副呵子嘴,眉毛又浓又杂。他不禁心里升起了一股自豪,还是我们富人的后代好,这穷人就是当了官也是沐猴而冠,作威作福起来更是一副恶心嘴脸,但是恶心又怎样,人家是秦始皇,以后秦二世、三世到万世……他这样想,但是不敢说出来,其实他来医院这么长时间基本没说什么话,哑巴一样的。因为他沉默寡言,大家也觉得他特别可怜,他穿得也很破,从没有人追问他的身世。当医院的人问及他家里的情况的时候,他只会傻笑,但是大家清楚,他长得的确英俊,只是老实了,不善言语。
书记总结了医院这段时间的工作,反正各方面都是优秀,书记喝一口茶就一声优秀,大家也拼命鼓掌。鼓完掌,书记拿出县里的红头文件给大家看,并让李医生代为宣读。
李医生摸了摸袖子边的补丁,恭敬地走上台前,站在书记旁边认真读起来,生怕读错了一个字:“最最幸福最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北京消息:最近经北京医学界检查了毛主席的身体,从毛主席的健康身体可以断言,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能长寿到一百四十岁到一百五十岁以上!这是全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最大幸福,这是我们革命事业必定胜利的保证!”读到这里李医生突然自己鼓掌,两行热泪从眼眶里冒了出来,在座的群众也都一边鼓掌,一边流泪,会场上响起了“毛主席万岁”的呼声。看着那些攒动的人头,那些因失控而纷纷站起来的身影,那些兴奋的呼喊,四条板凳七仰八叉起来,小护士把头靠在老护士的怀里泣不成声。项波流泪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在那样疯狂的场面上不流泪太不可能了,他怎么也抑制不住。事后他一直为自己的流泪感觉好笑。会场上和他一样穿着破旧衣衫的人,原来有着这样的血肉相连。他是感激毛主席这个大救星?不,他发自内心对这个所谓的主席没有丝毫兴趣,有时候可以说是深恶痛绝。难道他是害怕毛主席活着继续整他?说实话,他不怕毛主席活到三百岁,他早已在心中下了狠心,谁敢整他,他就要和谁同归于尽。他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而且现在他流泪了,他仿佛有一种天将要塌下来的感觉,他确证自己不是害怕。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像李崇这样用阴暗的情绪来笼罩自己。
他心里一直在磨一把刀,没人的时候他就磨,他准备随时把任何伤害他的人干掉!那天晚上,他失眠了,磨刀磨到深夜。
第二天,大家得到一个恐怖的消息,书记办公室的红头文件失窃了!这事弄得领导层好一阵骚动。项波并不知道是谁偷走了红头文件。他想这人现在一定在内心里暗笑自己的恶作剧成功。他看见大家个个一言不发,内心无限恐怖,如丧考妣的样子,而他一点也不感觉恐怖。他不理解大家,大家也不理解他。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人置身荒漠,像个孤儿。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想独自一个人在没人地里痛哭一场。
他要继续坚持当好一个哑巴,并且长时间当下去。
5
项波继续看李崇的文章。
家乡脑山,从县志的记载来看,最初应该是一个叫蚌山的山系。山上落叶林和常绿林互相交织。野生动物和禽鸟栖息,在民国时期,常有野豹出入,因此这里的人群都聚居。环绕蚌山的是长清河,长清河的水清澈见底,水底常可摸到人的头骨和腿骨,这是蒙古进攻中原的时候,蒙古兵围困了这座山,山上的守兵屡次冲锋不得出,守兵于是恼怒民众支持不力,他们巡逻各个村庄,只要有人对战争有半句怨言,就以谋逆罪一刀斩首,尸体扔到长清河。三个月下来,杀得血流成河,那年冬天,蚌山终于失守,蒙古鞑子攻进蚌山,认为大汗兵到,竟敢顽抗,抓了大批村民在长清河边大肆屠杀,在这两场屠杀之下,蚌山居民所剩无几。
历史和地球一样旋转,相同的灾难总是会重演,到明末,张献忠的部队进入蚌山,见蚌山人多有兽皮,他们大肆抢劫屠杀。后张献忠兵败,清军入山,再次屠杀洗劫一次,太平天国北上进入蚌山,屠杀一次,后清曾国藩攻下蚌山再次屠杀一次,汉人和夷人有什么差别,只要是强权,他们就会屠杀,紧接着,日本人统治蚌山,用硫磺弹烧人房屋,聚集民众,成批射杀。最后的一次屠杀是1947年土改,大批被划成地主和富农的村民遭到了屠杀,屠杀很简单,只要乡里的乡长签一个字,这个人的生命就可以结束。人的生命和动植物的生命等无有异。这固然和屠杀者的残忍有关,但是被屠杀者的奴性也是有关的,只要你高兴成为奴才,只要你高兴看见无辜的人死去,你总有一天免不了被屠杀。
项波实在想不到,李崇这个看起来根本没有脾气的人,居然文章写得这么尖锐,一针见血,长期以来,他一直认为李崇属于那种谁打他他都不还手,谁杀他他都笑呵呵的人。
他决定继续看下去。
日本人被赶到河南安徽等地去了。日本人走后,人们说日本人是以退为进,国军在积聚等待更大规模的会战,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流血。偶尔还会有敌机在蚌山上空呼啸。蚌山上有了一条路,山上驻扎了一支来这里保存实力的八路军队伍。军队开上来那一天,安排了滑家庄的人列队欢呼,滑家庄经过几年战争的洗劫,家家都是一贫如洗,大家所能献上的,不过两只鸡,十一个鸡蛋,一筛子大豆和半布袋大米,也不过二升而已。党村和项村分别选了最有头面的人物出来迎接,党村是党奎,项村是项皋,这两人都曾高中秀才,属于当地极富威望的人物。
部队驻扎下来了。为首的是一位郝连长,四十多岁,一把络腮胡子在嘴角边还打旋。他带领战士们在蚌山上开垦荒地,种起了庄稼。他脾气火暴,办事极其果断。上山的第一个月,部队里的一只上好新铜锅被盗,怎么也查不出来,为了严肃军纪,郝连长发动大家投票,说是民主选举,每个人都把自己心中的贼写在手上,最后打开手来看,谁得票多谁就是贼。大家想投票就投票,反正自己没偷过铜锅。最后选出来是老崔。名字公布出来之后,老崔十分恼火,老崔仗着自己比郝连长年纪大,又是老兵,并不服气:“大家投我就是我?大家要是投票都让我去日你娘,我还真去日?这锅不是老子偷的!你爱怎么投票怎么投票。老子当这么多年兵接受毛主席教导,革命道理我也懂点,大家都是选干部,没看见像你这样还选贼的。”
‘拉出去毙了!’
砰一声枪响,清水河上的野鸭子四散飞起。
6
说来这郝连长还真是生产的好手,他们种啥啥长得丰盛。种的花生黄花开得一片一片的,秋收的时候,从土里拔出来,花生像马奶子似的密密麻麻的吊满了,种的稻谷一畦一畦的整整齐齐。每到秋收的时候,他们都会拉起大红横幅,满墙壁上写的革命标语重新刷上漆,大堂上高挂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画像,迎接上面政委过来检查。
中秋节的时候,大家隆重准备了半个月来迎接检查。黄政委过来,炊事班的李大妈隔着篱笆看见一个又矮又黑的中年人走在中间,郝连长和部队几个领导簇拥在他旁边一步步走进山来。篱笆门打开,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开始鼓掌欢迎,李大妈现在不怕人了,她也鼓掌,她会鼓,拍得很响。鼓完掌,大家都停那儿看着他,这可是他们能接触到的最高级的领导。
炊事班自做了一筛子月饼,炒了一小筐花生,中午吃完饭,大家就等着领导来发月饼了,这些月饼大家可没少费心,光那月饼馅,就足足让李妈舂了七八天,脚上都起泡了,小刘头剥花生手都破了皮。现在终于要发月饼了,大家盼望已久要吃一顿。之前郝连长说过这些月饼可都是领导的恩赐啊,没有领导,哪有这些好东西!大家心里也觉得似乎是那么回事,他不来我们就每天是青菜黄瓜。就坐后,大家合唱了两支革命歌曲,唱完,大会就开始了。
郝连长不会讲话,谈起山里的斗争形势,就光说了‘我们现在这个这个收成好,这个这个革命形势好,这个这个战士们好,这个一切都好。’就四句话,然后没话讲了,他说,‘多的我也就不说了,下面请黄政委给大家讲讲外面的抗日情况。’
黄政委问候了大家,然后说起八路军抗日的事,那些小日本鬼子见了八路军,一个个老鼠见了猫似的,钻山洞,窜树林,有一次,八路军一个班的战士居然把敌人一个排的兵全部追得跳了粪坑,一整上午,那些小日本鬼子在粪坑里扑通扑通。战士们就都眼巴巴地想着那么大一个粪坑,多大,不管了,反正很大很臭,小日本全跳进去了,太好了!大家就都乐起来了,这是战士们最喜欢听的事,没谁去考证真假,都当真的听。
接着黄政委又讲了国际共产主义的形势,说现在把日本打败了,我们还要解放日本,日本解放了,我们要解放美国和英国,要把全世界人民从水深火热当中解救出来。现在全世界的无产阶级正联合起来,到时候全世界解放了,我们才真正过上好日子。听到这里大家也很来劲,都拼命鼓掌。
讲到这里,黄政委看着战士们的高兴劲,停下来喝了口茶,等待大家再次安静下来以便接着讲。
黄政委茶一下咽,吐出两粒茶叶末,嚼了嚼,看看大家都看着他,他就讲开了。他讲得很起劲,仿佛口里有什么越嚼越香,他说,‘今天,我要代表党组织宣布我们这里的一件喜事。’
大家知不知道是什么喜事?
大家都眼巴巴看着他等他公布,仿佛一群被吊起晒干的腊鸭。
‘老郝,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说吧?’
‘我?我啥喜事?’
‘别不好意思啦,你和小蔡也别怕羞,你们自由恋爱的事,组织上非常重视,也非常提倡,组织决定以你们两个为宣传榜样,鼓励大家自由恋爱。自由恋爱知道吗?就是男女自由结合成为夫妻……’
郝连长楞在那儿懵了。大家目光一致投向小蔡,小蔡正坐在会场最边上纳鞋底,准备秋后给爹做一双棉鞋,这鞋底他填得可厚实了。小蔡今年十七岁,是部队解放蔡家大湾的时候收留的一名女兵,当时她家穷得揭不开锅,爸妈嫌孩子多,反正部队里有吃有喝,而且也不跟日本人打仗,安全,就让小蔡先跟了部队,也算是为革命做贡献了,以后等其他几个弟弟妹妹养大了,再把她要回来。她平时就帮郝连长做个卫生,理理文件。
小蔡先是一楞,见大家都看她,她不好意思,站了起来,又不敢走,她想骂几句,又不敢,怕被人上纲上线,万一弄成了反革命什么的,全家都完了,难道理文件就是恋爱?这个工作是恋爱吗?这个……她低着头呆在那里。大家都蜂拥过来,这确实是最大的喜事,自由恋爱,说得多好啊。
李妈激动得眼含热泪:‘闺女,李妈真为你高兴,你真有福气,赶上这自由恋爱的时代了,李妈我一把年纪了,一生都不知道自由恋爱是啥滋味。李妈我为你感到骄傲啊,闺女!’
‘我……没有……’小蔡刷地红了脸,恨不得脚下有个地洞钻进去逃走,但是她被人们拉得紧紧的。
‘别害羞,这自由恋爱是崇高的事,怎么还害羞呢,要是我,早就自己公开了。’刘婶和小蔡是同一个铺的,她握住小蔡的手,满眼热泪,真诚的热泪。
小蔡看见大家高兴得哭,看着大家的心里话掏心窝里说,不禁也流下了眼泪,她树在那不知所措,脸急得发黑,看着攒动的黑压压的人头,她只感觉头晕,可能因为心里急,眼睛也不大听使唤。
‘你闹的啥事?这……’郝连长从脸红到脖根。战士们围着他,又跳又叫,大家都纷纷让她教几招恋爱的秘诀。
‘我哪有……’郝连长还没说完,黄政委就发话了,‘老郝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党中央一向提倡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你有什么害羞的?’
既然是党中央的政策,郝连长也不敢说什么,他看看小蔡,小巧玲珑的,怪可爱,他越看,脸越红得很,大家也就越过来凑热闹。小蔡终于找个机会一溜烟跑了。
一来二去,这事就成了部队里的佳话。小蔡对这事没底,到现在也没弄清楚结婚是咋回事,还有什么是恋爱,,这些词儿说起来真是丑,真是拗口。怎么会扯成这样子,她也拿不定把握,毕竟是山沟里出来的老实孩子,谈婚论嫁这种新鲜事确实让她找不着北,组织上来了解情况,她只好推说婚姻大事还是得听爹娘的,他想爹娘同意,那也没法,若不同意正好退了这事。
部队里一商量:看来礼节和程序还是要的。
部队派的媒人是李妈和刘婶,带着一大堆礼品上蔡家大湾去。那一堆礼品让蔡家大湾的人羡慕死了。蔡爹一听李妈的介绍,犯愁了,别的都没啥,就是这郝连长年纪大了点。
‘你都什么时代的脑袋,人家这是自由恋爱,你就别封建了,你看你们家现在,人多嘴多,我看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女婿帮衬帮衬。嫁个嘴上没毛的,办事哪牢啊?’
蔡爹来回踱了两步,‘哎……我这闺女养这么大,做了压寨夫人,我这老脸往哪搁啊……村里人……’
‘什么压寨夫人啊?这是革命,不能说错了!你看,人家郝连长是抗日英雄,打了多少胜仗,见过多少世面。再说了,孩子他娘嫁给你,你们倒年纪般配,你又给了她多少好日子过。你家女儿嫁过去,那可是连长夫人,又不是让你女儿去做小,将来她有身份有地位,这称呼都不一样,连长夫人知道吧,不像我们这样没名没姓的。再说了,组织上对于军属都很照顾的。’
‘话倒也是。只是那个闺女这么小,还不懂事,没留在身边伺候她娘几年就嫁出去了,我这……心里……’
‘不嫁又怎么办呢?’
郝连长亲自看过岳父岳母,送上彩礼,婚就定下来了。婚礼由黄政委亲自主持。大家把蚌山可弄了个喜气洋洋。
7
郝连长和小蔡进了洞房,战士们都已经散去。中天一轮圆月把山上照得到处黑影幢幢的。李妈在厨房和包谷面,准备好将士们明天的早餐,她正准备回房给家里的老头子卷点卷烟,前段时间,部队缴获了几棵烟草,放在厨房没人要,她就收下了,等卷好了再托人捎回家去。孩子他爹就好一口烟。
李妈走出柴门,却听见郝连长房间里有动静。她悄悄地凑了过去。
‘哭什么哭?人家结婚哪个不被老公搞,就你他妈的娇贵?’
‘疼……’
‘疼个屁啊,人家怎么都不疼?再来日!’
‘别……’
‘你给老子躺好!你来不来?!腿分来,妈的!不听话?!’房间里传来很大的翻动缠扭的声音和啪啪什么折断的声音。
李妈浑身一阵冷汗,她像做了贼似的,屏住喘息,心惊胆战,一步轻似一步地赶紧回房蒙着被窝躺下,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这蚌山……这些事……心惊胆战……
项波在思考,李妈和李崇究竟是什么关系?他怎么对这一段历史这么清楚。这个郝连长夫人蔡大妞他倒是见过,她们一家的抠,在远近都是出了名的。他记得,那时候一辆军用吉普直开到蔡家大湾,一群孩子都赶过去看,项波也去,蔡大妞显然是发福了(比李崇记载的胖多了),身上穿的是呢子大衣,脚上穿的是蹭亮的皮鞋,这些都是新鲜玩意。那时候可把孩子们羡慕得傻眼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地走一步跟一步,一直尾随到蔡大妞开车走,也没哪个孩子敢说话。蔡大妞家门上挂的是乡里赠送的‘光荣军属’的匾牌,连她家门口的两棵松树也被村民认为是有革命意义的,是光荣的,窗户都粉刷一新。每次全民饮水思源运动一起,一些讲话的村民就会回忆起很多她家对老百姓的恩情,队里都少不了给她家送很多东西,他们家能用就用,不用的都扔了。
蚌山就是蚌山,为什么突然要更名,改成脑山呢。这件事与黄政委有关。
有一年夏天,黄政委来到蚌山视察,和他一起来的有三个作家。其中一个作家姓叶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据说他写了好几本书,本本都是值得子子孙孙万代攻读的好书;一个作家姓戴又瘦又高,个头像个钓鱼竿,据说他是文学大师,比托尔斯泰和泰戈尔写得好多了,他唯一敬佩的人是鲁迅,其他人都不在话下;还有一个年轻的姓邢,白白胖胖的,据说是眼镜作家的学生,属于新锐作家,也已经写了好几本书。
郝连长现在是郝营长了,他带领大家在蚌山和清水河边转‘灵感’。
看着清水河里的鹭鸶一群群的飞起,眼镜作家当即吟了一首吊脚诗,吊脚诗在当地又叫三句半:‘四人漫步清水河,惊飞不是大白鹅。飞到树上一齐叫,唱凯歌!’
‘好!好诗!旧瓶装新酒,雅俗共赏。这首诗比起莎士比亚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简直是高胜李白,俯瞰杜甫啊。’戴作家仰首望天,若有所思地一边鼓掌一边赞叹道,‘这文学还是得掌握马克思主义真理的人写得好,你说那么多古人,多可怜,一生写了那么多东西,接近不了真理,可都是些啥东西呢?’
郝营长见戴作家鼓掌,也跟着鼓。
‘哪里哪里,戴兄过奖了,外国的东西写得不好看,我看过一本,实在看不下去,人物的名字太长,都是什么斯基什么格特,什么尔的,难听得很,记也记不住。古人也有很多东西需要吸取,毛主席说的好啊,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虽然掌握了文学的真理,但是如何为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好作品,确还需要努力啊,你看毛主席的诗词那写得可真是好,需要的是文化素养啊,毛主席的文化素养可是古今无匹啊。’叶作家感慨颇深地说。
‘那是那是!’
黄政委连连称赞,说希望他们都多收徒弟,沿着这个路子把中国的文学弄得轰轰烈烈。
他们一边转,一边说些之乎者也的深奥的话。
转完后,他们就在营寨口的石桌边,三位作家恭让黄政委上坐,几个人坐下来。炊事班班长递了一个眼色,刘妈赶紧沏了茶叶送过来,顺带用箩筛装了些炒豆子给他们下茶。
望着悠远的蓝天,黄政委突发奇想,乘今天文豪在场,应该给这里的山、谷、河啊什么的取些名字。大家都说好,按领导的意思办事。
‘首先是背后这座山叫蚌山,应该改改,我们革命,不仅要革旧势力的命,还需要革天的命,革地的命!’黄政委表情充满豪情。
“对,说得对!’大家都表示赞成。
‘你们看看,取个什么名涵义深刻一些?’黄政委看看几位作家又看看郝营长,郝营长正看着一个战士在地里拿竹竿赶麻雀护庄稼,他没看清是谁,那么小的个头,每天都在山上看庄稼,是谁呢。
厚镜片作家用长长的指甲在石头纹路上划着什么,偶尔发出沉闷细微的滋滋声。。
‘我看叫脑山吧,你看,那样子特像一个人的头,叫头山俗了些。你看那一溜山道,就是头上梳出的纹路啊。’瘦鱼竿作家说道。
大家再仔细看看,那山,确实像一个人的头,太像了,鼻子,眼睛,头路,后脑勺,没有一处不像。
‘我赞成,这个名字涵义深刻,脑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只有掌握了脑才掌握得了人,这座山下去可是一个山系,掌握了这座山就掌握了这一片山,这个名字是在涵义丰富啊。’厚镜片作家唱和道,郝营长也嘿嘿地笑着说,好!叫起来顺口。
大家都赞成,黄政委也不好说什么了。
脑山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那对面那座山呢,以前没人取名,没有名字一直给队伍的工作带来麻烦,各位文豪也给想个好名来着。’
白白胖胖的小作家腰升直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看看师傅若有所思地在石缝里划着,似乎很知趣似的,就憋回去没说了,弯下腰坐在那儿恭敬地等资历深的人发言,免得回去背教训。
‘我看叫胜利山比较好!背靠脑山,面朝胜利山,这叫什么?这叫胜利在望。’
‘好,这个名字好!’大家齐声说。黄政委也兴奋非常。
‘我看,清水河这名字太俗,不如大家也改改,我一齐报上县去,一次就把名字定下来。’
大家一齐陷入了沉默。
还是瘦鱼竿作家主意多,‘我看这条河从东流到西,而中国的河都是从西向东流,这里的人民全靠吃这条河的水,大家看叫东恩河如何?一来,全国人民是靠了毛主席这个大恩人才翻身解放,二来也靠了马克思恩格斯不是,还有第三,这条河蹚过去是一片平地,表示咱们革命胜利了要领导全世界人民把山踏平,把河填平,把整个地球整平,解放全人类!’
‘好!真是文豪志向高远。’黄政委不禁称赞道,‘这条河就是咱们革命前景的一个好兆头,改成这个名好!’
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六十年了,这名字还在用,先是这山沟沟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山这些河为什么改成这么些名字,后来是只有几个识字的人知道,过了几年,大小会议上反复讲,全部的人都知道了。
郝营长在这里的时候,曾在脑山上开采石头给战士们做营房,解放后,周围几个村开采石头也都来脑山,所有的人都在顺着老路走,这个世界永远没有正确和错误之分,老路就是正确的,新路都是值得怀疑的。开采石头也不例外,那山上的一个大石坑,就像一个人的脑袋破了一个洞,那正是岁月的见证,也是历史的见证。
8
后来由于革命的需要,郝营长一班人马被抽调到前线打国民党去了。部队种的庄稼还没收,乡里就从党村和项村抽调一些人过去定居。先是自愿报名,乡里觉得人数不够,后又经过民主选主,选中的村民就搬过去住,脑山前竖起一面大纸牌,上面写着‘支持革命建设是利国利民的光荣事业!’
老表兄弟党奎和项皋也被民主选主到了党项村。两秀才一脸的不情愿。他俩一边搬家仍少不了比对句,谁也不服谁。这对表兄弟是死对头,只要在一起,必定相互冷饥热讽,互相攻击。
党奎搬起自己的书架,在路上正好碰见项皋。
冤家相见,党奎放下书架,看着地上一只蚂蚁出一上联:‘放下架子拦黑蚁’。出完上联,党奎昂起头。
项皋也不示弱,指着路旁一朵花上的蜜蜂,对下联,‘撩起衣襟赶黄蜂。’项皋对完,切一声,蔑视了他一眼走了。
党奎因为上了年纪,坐在路旁喘了会气,然后搬起东西往脑山走去。
经队上安排,党奎和项皋屋挨屋并肩而住。新的党项村,党姓是大姓,全村大部分姓党,其次是姓黄的,有这么多党姓同宗,不禁让党奎又唱起了高调。
在门口取水的时候,党奎故意出一上联,‘党半天,黄半地,其余小垃圾。’这分明是打击项姓人少。
项皋瞪了党奎一眼,马上对出下联,‘项王前,刘王后,剩下几夷狄。’这是用的刘邦项羽争天下的典故。
党奎当然明白,每次对对项皋都是拿项羽为骄傲,这回,他要出一个新对。
不几天,党奎得一妙联,写在祖宗牌位边,‘两朝天子,一代文豪。’
这对联可笑死项皋了,项皋抓住路过自家门前一党姓小孩,问,‘你们姓党的有两朝天子?莫不是书读少了,杜撰典故来了吧?哈哈。’
党奎一听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门来,也反唇相讥,‘都说没读书的人叫目不识丁,连国民党共产党这两朝,虽号民主,实是帝制,称为天子有何不可,有的人没有见识,堪比晋王司马衷,何不食肉糜?……’
‘呵呵,那一代文豪有何出处?’
‘金朝党怀英精修《辽史》,是为一代文豪,想必读书不读史,白白嚼牙齿,这理你应该懂吧。’
项皋恼羞成怒,也在自家的祖宗牌位边写了一联,‘煮天子父,为文豪师。’这是借用项羽煮刘邦的父亲一事,而项橐曾是孔子的老师,孔子既为圣人,删春秋,改诗经当为文豪无疑。
兄弟俩都一把年纪了,一来一回就这么折腾,而且都爱好咬文嚼字这一口。
村里人每天忙田地里的活,谁也没注意他们哥俩的这些闲事,就是看见,也没人去理会,他们写的,说的那些东西也没人懂,幸亏没人懂,要是有人懂,早掉脑袋了。
党项村新干部选举,上面的宣传是说,要选一个德高望重,而且识得字的人出来主持党项村的工作,因为刚建新村,有很多宣传工作要做。并且乡里反复宣传说,这次是真正的民主选主,比国民党正规多了。
这下党奎和项皋又较上劲了。他们内心里都以为德高望重且识字,那是非自己莫属了。
选举那天,两人都意外地在村选民大会上穿起了长衫。都十分得意地给村民拱手问好。
选票写在前台,只有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黄丁桂,一个叫二哈子,让举手表决。
党奎和项皋傻眼了,这两人都不认识!刚搬来,也没空出去走走,多认识几个人。兄弟俩目瞪口呆了一会,党奎臭脾气犯了,二话不说,把凳子一踢,起身便走,项皋也不含糊,长袖一拂,扬长而去。
二人踱着方步一步一摇地慢慢往回走,路上互不答话,碰到一个石头,乎哉也者地吟一气。
对选主不合作一事后来成了镇反运动中的重要证据,兄弟俩经过村民检举,作为重要的反革命分子申报党项乡,他们反对革命选举,属于典型的反革命,而且严重伤害了领导和村民的心。乡里经过研究,几天后下来一张字条,杀!
那时候杀个人真是简洁。
事出之后,乡里曾有干部透出话来,暗中给二兄弟出主意,让他们检讨罪行,写一份材料,请求留下来给乡里当个文笔,现在杀个人太简单了,到处在杀人……
他们不理会。
他们被关在一个打砸后一片狼藉的祠堂里。
一起关着的走资派反革命项业也赞成,劝兄弟俩向乡里求情,留一条命下来为他们做宣传工作,能不死人最好不死人,整个党项乡识字的人实在太少了。
两兄弟不屑一顾,问项业,‘你不也识字吗,还留过洋,洋字也识得,为何不求活命?孟子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读书人岂可为五斗米而向那些句读不通的土霸王们折腰?你西洋回来的,不识我神州文人正气,以后不要说这些没骨气的话了!’
“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老朽已经六十开外,这把骨头也死得了。”
项业只好苦笑。
这是项波看见第一份关于父亲的记载。他没想到,父亲还曾是党奎和项皋二兄弟的忘年之交。他记得父亲曾经嘱咐过他一次,党奎论辈分是太爷爷,项皋也应该是你表太爷爷,以后不好说祖宗们的不是。那时侯项波还只有5岁。
项波觉得李崇的这些日记,让他看到了脑山地区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保存了下来。这些都是他活了六十五岁闻所未闻的一些事,比喻蔡大妞和郝营长的事,当地传说是蔡大妞被国民党政府一乡绅看中,要纳为妾,蔡大妞当时十四岁,宁死不从,于是在父亲的帮助下逃跑去寻找红军。那乡绅老爷哪里肯罢休,派了一群家丁追赶,蔡大妞无处可逃从悬崖上跳下,正好被郝连长的神力接住没有摔死,郝连长为民除害,一把大砍刀打退了追赶蔡大妞的家丁,蔡大妞找到仰慕已久的革命队伍便参了军,后来在部队里与郝连长产生了真挚的爱情,郝连长几次外出和日本鬼子拼杀,蔡大妞都冒着风雪给自己心爱的人送去衣服和枪支,革命的情感使二人紧紧结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他们终于不顾家长的反对,毅然结合在一起。这是当地几十年来传说的版本,党县县志上也是这么记载的,县志把这个故事作为重要的史料之一,各资料都是这么讲的,不是这么讲的资料早已烧毁,那些故事编造得可歌可泣。
而把蚌山改名脑山的故事版本则是,日本人一个营的兵力盘踞在脑山上驻扎,烧杀抢夺无所不为,并和国民党反动派勾结,残害老百姓,黄政委不顾个人安危浑身上下都绑着炸药包,好几个夜晚乘敌人不注意悄悄地混进日本人宿营地,把炸药包埋在日本人的营帐里,十二个营长全部埋好了炸药,最后一晚上黄政委成功地点燃了导火索,小日本被炸得人仰马翻,在等待爆炸的过程中黄政委不幸被巡逻的日本兵所抓,幸好接应的大部队很快赶上山消灭了敌人救出了黄政委,黄政委因为火药埋得重,把蚌山炸了一个大坑,为了纪念我们的胜利,就把蚌山改名脑山,意思是把敌人的脑袋炸了一个大洞,让他们永远记住侵略他人的后果。对面的山改成胜利山,是纪念这次重大战役,也是希望我们的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早日胜利。
党奎和项皋两个人则成了旧社会的封建地主的代表,他们无恶不作,剥削老百姓,抢劫穷人钱财,甚至行年六十多岁还不忘娶妾,当地大批的姑娘被他们转手卖到妓院,他们勾结官府,成为国民党的御用走狗文人,欺压百姓,死有余辜。他们兄弟俩的故事定格成这样,连党奎和项皋的后人也对这个版本也不敢否认,几乎所有的后人都写过悔过书,与项皋和党奎脱离血缘关系,划清阶级界限。
项波觉得这些故事的版本差别也太悬殊了,不禁一笑。
项波决定找一下李崇的手稿,看看里面有没有关于自己的记述。李崇写的是脑山地区的事情,说不定有自己啊。
找了半天,他把关于写自己的和疑似写自己的文字内容都集中起来。
首先是对老党员黄世仁的记载,这其中记载了一些他儿时的经历,黄世仁是项波的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