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错音-4

  4.

  黄酥酥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练习一首新曲子。

  “你好。”黄酥酥推门而入,礼貌,谦和,面带微笑,像专程而来的顾客。他在门把上挂了风铃,是那种日式的铸有菖蒲花图案的青黑色铁器。她的问候被收进清脆的风铃声里,变得好听起来。

  “你好。”他停下手,高兴地回应。

  “弹琴啊?”她总是明知故问,上一次也是,眼睁睁的事实,到她口中,竟成了聊天的开场白。

  她对外人的清高,对外界的游刃,在进入他的地盘后,通通行之无效。这里,是她的黑洞,她被吸了进来,她的磁场不再运作,她失控般地笨嘴笨舌。

  “是啊。新谱子。”他合上琴册,一个劲儿地笑。他的笑有一百种解读,也有一百样用途。此时,他坚决不放下笑容,这样,他就不必拾起不知在哪儿的话头。

  “要不……你接着弹?”黄酥酥胡乱找了句话应付着。

  “好。”他顺应了她的意思,打开琴谱,想了想,对她说:“要不……你给我翻谱吧。”

  她点点头,按了按折缝,替他抚平琴谱,也暗示他,可以开始了。

  他的手,她的眼,都在紧紧跟着音符跑。她捏着页角,等他说“翻”,她便迅速翻页。有两页的尾行处尽是一组又一组喘着粗气的低音,下头还标明了踏板符号。他的“翻”,被合成在琴声中。她依着自己的乐感和经验,没有拉下半拍。她来不及回味每一行五线谱间丰富的鲜明的音律变化,却已迷恋上他的熟极而流。一曲下来,没有停断。他就是有这样扎实的功底和技巧。

  他的弹奏结束了。她没说话,也不惊叹。她觉得称赞是多余的。他知道,她正欣赏着他也欣赏的东西。于是,他们又回到了需要挖掘话题的时刻。

  “听到了什么?” 客人不言不语,这平静,必由主人来捅破了。率先开口的他,拿她当学生来询问。

  “我听到了……”她嘴皮子动了两下,声音细得嗡嗡的。

  “夏天快到了,琴行来蚊子了。”他在她的拘谨中,恢复了天然的黠傲,没遮没拦地耍逗她:“蚊子小姐,感受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你听到了什么?不用怕。来,告诉我。”

  “我听到了几个错音。”她把保留的话狠狠地如实地甩了出来。她再喜欢他,念着他,也不愿受着他那居高临下的得意。

  他怔怔一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原话,转而重复:“你听到了几个错音?”

  “没有吗?”黄酥酥摆出明显有他风格的轻佻口吻。

  对方脸上的坏笑消失了。对待音符,错或对,他一直忠于事实。

  “不用怕,来,告诉我。”她不依不饶地,从他的默认里,偷回了得意。

  “你也会?”他摸不准她的底细了,毕恭毕敬地起身,把琴凳让给她。

  她坐下来,随意地揿了几个键,都是毫不相干的几个音,她告诉他:“小时候,学过电子琴。上学后,就不弹了。高中和大学的暑假,断断续续地自学过一段时间钢琴。只是三脚猫功夫,简单地过了一遍《巴赫初级钢琴曲集》,车尔尼的849作品有一大半没碰过。说心里话,从小就喜欢钢琴多一些。” 的确,她在潜意识里强烈地抗拒电子琴,她认为,那经过矫饰的伴奏音是华丽的噪音,它们撞进键盘上的主旋律中,充满了喧宾夺主的气焰。唯有钢琴那干净的本色原音,能令她沉静下来,自愿地去接受五线谱。

  “为什么不直接跟父母说——我要一架钢琴?”他充满疑惑。

  他应该没尝过多少生活的苦头,或许家境又是富足宽裕的,所以,他才会把事情想得过分简单,以为开口,便能得到。

  黄酥酥深思了一下,没有作答。以她的性格,不会开门见山地就说“我要一架钢琴”,她讨厌一言既出后的被拒绝,更厌恶将自己置身在自讨没趣的尴尬处境中。她其实在私底下跟苏焕珍嗲声嗲气地多次暗示“钢琴多好听呀,比电子琴好听老多老多的”。这个“老多老多”,已经是七岁的黄酥酥最殷切的恳求了。如此直接的表白被误认为是她逃避练习电子琴的虚伪借口。所以,她的黑白键一直需要插电。这种失望类似于一直盯着痴望的橱窗里的花裙子,忽然不见了。

  他意识到,他的提问莽撞了,又把话题绕到自己身上。他说:“我的钢琴,就是跟家人要来的。当时……十二岁,我提出要学钢琴。他们惊讶地……”。他停了一下,张开左手五指,用小拇指和大拇指在琴键上轻巧地跨出一个八度,补充道:“他们惊讶地把嘴张那么大。”然后,他用自己的名字为接下来的故事做了承上启下。他介绍自己:“我叫赖特,赖皮的赖,特别的特。还没读书前,玩在一道的小伙伴常常用蹩脚的夹生上海话,把我的名字喊成前一半普通话,后一半地方话,然后,我的名字就有了‘烂掉’的意思。”她跟着他的发音提示,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笑出声是极其不礼貌的,她知道,就是没控制住,“咯咯”的一声,再一声,赶忙抿起嘴,表情还是笑。

  他跟她讲述的小时候,比她的,具象很多。在接触钢琴前,他整个人就是“烂掉”的。带头打架,拿蟑螂吓女生,踢球踢碎别人家的玻璃窗,他在小区里的名声是“烂掉”的。忘带作业,上课看小人书,测验成绩在班里保持多年的垫底,他在学校里的名气是“烂掉”的。直至有一天,他路过一幢临挨着街心花园的老式洋房,里头传出急急烈烈的钢琴声。这跟他平日在音乐课上听到的,完全是两码事。他把书包扔在天然石砌成的石桌上,又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这曲子一首接一首地飘着,响着,咆跃着。寒夜罩住了花园,路灯替代了白日的光亮。琴声走了又来,他没完没了地旁听。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寂静后,冻得僵直的他才死心地起身,撒腿往家的方向跑去。一桌凉了又热的饭菜,一顿夹着怒气和担忧的打骂。回家后,他一样不少地饱受了。可是,到了明天,后天,大后天,他照旧丢了魂似地故伎重演。桌上的饭菜凉了就不热了,等待他的打骂变本加厉。一周后,他提出了学琴的念头。父母分外诧异,他能把书念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何必腾出那闲功夫去学钢琴,家里几代人,都是工人出身,他也必定不是这块料,何况,吃音乐这口饭的人,早早从三四岁就开始打基础,像他这种半路学徒,哪来什么指望。他很认真地哀求:“我想去做一桩我想认认真真去做的事情。”他们倒真没见他踏踏实实地做过什么事,连玩闹都是野腔无调,散漫放肆。“认认真真”,这四个字,打动了他的父母,而他们心里,也有“搏一回”的侥幸念头。他是真的用心了。在枯燥的指法练习里耐住了性子,在变幻的切分音符中稳住了节拍,在悠长的学琴生涯里守住了承诺。琴键似乎拉成了他的十指,也牵出了他的天赋。他的钢琴考级是跳着来的,他偏就很争气地连着过,他的奖状也是跨区跨市跨省地拿。他的学习成绩仍旧倒数,他的照片却上了光荣榜。校方对他的态度有了彻头彻尾的转变,并诚恳地表示“我校的教育方针一向开明,自由,不能在学业上有所建树,但能在艺术上出类拔萃的,一样是金子,一样在发光。”他也偶尔会因抢占篮球场地,与隔壁小区的男生发生肢体冲撞,爱搅闲事的邻居会特地帮着他在父母面前开解:“没事,正常的。音乐家,易冲动。”因为钢琴,他不再是以前的“烂掉”,而是全新的“light”。

  他俏皮地,用自己的名字给自己的故事落下尾声,忽而想起,他都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哎,对了,你叫什么?”

  “黄苏。嫩黄的黄,苏绣的苏。”她说。

  “黄……苏。你爸爸姓黄?你妈妈姓苏?”

  “嗯。”。

  “我觉得,叫黄……爱……苏,会更好,也更好听。”他自我赞同地点点头,

  黄酥酥一听到它,这个弃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曾用名,心“咯噔咯噔”地,连跳两下。这名今天才算正式接触的新邻居,只是信口一说,就能把她扔回过往。赤黑的长街里亮着一道白晃晃的门面。正是他的琴行。商业街的其他店家差不多都已关灯打烊。他们也聊了很久了。

  “我要走了。下次再聊。”黄酥酥跟他告辞。

  “等我,一起走。”他翻下琴盖,拉了电闸,锁上大门。

  五分钟的路,又生出一段对话。他说什么,她句句都回“好”。“没事就常来,我走不开”,“好”。“你可以在我这里练琴,里间有独立的琴房”,“好”。“下次一起去听钢琴独奏会”,顿了顿,“好”。“或者来看我演出”,“好”。“我送你上楼”,“好”。

  她在电梯中拿出了家门钥匙,他看到,黄澄澄的音乐小人挂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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