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韩默垂头丧气地盯着电梯楼层显示屏，只盼时间过地慢一些，黄酥酥能回来地早一点。

　　四月底的傍晚，成绮的余霞退进更深的蓝色里，星辰没有出来，月亮是一撇弯钩。空气里的闷热带出夏天的前兆。飞快的穿堂风一阵一阵的，天气就跟着凉爽了几分。正是这猝不及防的穿堂风，自作主张地替韩默推上了门。也就踏出门外，签个快递，她和她的钥匙，手机，钱包，忽然地被隔离了。快递员接过签收单，耸了耸肩，给出了一个深表同情的苦脸，就当没事儿似地走了。趿着拖鞋的韩默呆愣在原地。当时，她的第一反应：干等不是办法。于是，踢踢踏踏地跑去楼下找保安。保安告诉她，小区开外四百米，有一家开锁店。她兴匆匆地赶到开锁店，说明来意，却被斜叼着一根牡丹香烟的锁匠口齿不清地摆手拒绝。理由是没有物业公司开具的业主证明。她好说歹说，甚至略带央求，差不多磨掉了一层嘴皮子。锁匠叼着的牡丹烟烧到了根部，他这才拿下它，更清晰地重复：“没证明，不上门。”她只得从命而盲目地跑去物业公司，内心并不吃准，连晚饭时间都过了，物业公司里是否还有人当班。果然，粗大的U型锁紧紧扣着玻璃大门，里头的办公室漆黑一片。

　　现在，她站在31楼，眼巴巴地望着红色的跳动的电梯数字将近一个小时。她背不出黄酥酥的电话号码，无从得知对方几时到家。干等，是唯一的办法。那些数字在1和30之间来来回回，有两次，数字爬到了30，忽然，停住了，接着又往下落。令她的欢欣瞬时跌成颓丧。

　　“叮”。这一回，数字倒真是31。电梯门开了，出来的，并不是黄酥酥，而是一名男生，一名手里拎着一袋面包的高大男生。

　　“你找谁？”韩默没好气地问道，先前的烦闷都撒到这名可疑的陌生人身上了。可疑在哪儿？每层楼就两户人家。自己在家门外进不去，对门的主人不在家，又不曾听她谈及或邀约过任何异性。他的出现，值得质问。

　　“呃……我找人，就住这里，31层。”对方答地含含糊糊。

　　“对方叫什么？住在哪一间”韩默提高了警惕，一脸凶巴巴，像是在审讯。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话音一落，扑哧一声，自己笑了出来。多么自相矛盾的话语。他本该问她的，你叫什么，住在几零几室。他也本该告诉她的，他叫赖特，住在501。可是，自从她拎走了拖把，再也没推开过琴行的落地门，她甚至都不光顾琴行隔壁的面包店了。他以为，能一直遇见她，了解是不必着急的事情。他耐着性子，等她来，等她靠近，等她给暗示。他送的钥匙圈已经足够直抒情意了。他等来等去，等得自己上了31楼。

　　“你到底是谁？”她存有戒心地打量他，硬朗脸廓，浓眉圆眼，又不是贼眉鼠眼的样子。

　　“我是这栋楼501室的住户……”

　　“叮”。他们同时在等的人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黄酥酥问的是赖特。她顾不上高兴，光觉着意外了。

　　“原来你们认识啊？你们慢慢聊。我被反锁在门外了，今晚向你借宿。钥匙，把你家的钥匙交出来。我连晚饭都没吃上，赶紧，先让我进去，找点吃的垫垫肚子。”韩默咋咋呼呼地，对酥酥伸出右手。

　　黄酥酥扣下韩默的手掌，转头问他：“一起？”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家门。

　　“哟，那么高的待遇。还从没见你领过男人回家。男朋友？什么来路？”在一旁察出什么的韩默唯恐不乱地煽风点火。

　　“你们进去吧。我没什么要事。给你带了一袋面包。有空来琴行。”他倒想去她家瞧瞧，却被韩默取笑地面浅了。于是，他把面包塞给她，展露了招牌笑容，匆匆离去。他终于见到她了。他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

　　“这里的人们都恋爱了。”趴在黄酥酥身边的韩默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黄酥酥没作响，合上书，侧过身，与她正脸相对，打算听她说下去。

　　“书店里的那个收银姑娘，跟曾经帮她吓退无赖顾客的小年轻好上了。”她故意把“好上了”念成一顿一停的拖拍，以显出一惊一乍的意外感。

　　“区分烂糊书和二手书的那个？”因为韩默当时活泼的模仿，虽然事情过去了三个月，黄酥酥还依稀有着印象。

　　韩默频频点头。在黄酥酥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里，韩默独自去了几趟书店，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段亮相于书店的爱情。第一回，他给她买来热乎乎的奶茶，憨憨一笑，放下，便走了。收银女孩激动地起身，差点推门追出去，回头一看，半屋子的客人，只好怏怏回到柜台里，低下头，捧着奶茶慢慢吮。浅浅的酒窝就没放下来过，塑料杯里的饮料还是满口的高度，吸管顶端已被她咬地并成了一条细缝。韩默第二回去的时候，书店即将打样。女孩一边核算书架上的书本数量，一边在打满书目的A4纸上面勾勾写写。小年轻也在里头，勤快地拖着地。韩默转了一圈便识相地出来了。前晚，韩默又去了一趟书店，他和她公开地站在柜台内，一个收钱，一个装袋，完全没必要一分为二的结账步骤被俩人甜蜜地拆分。

　　“喜欢，太简单。只要彼此不讨厌，只要双方都寂寞。”黄酥酥喃喃说道，说的是自己和赖特。韩默重复她的呢喃，想的是书店女孩与小年轻。

　　“我不太相信自然而然的事情。”韩默直白地总结，“但我也不大看好一波三折的事。”

　　黄酥酥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句拗口的话。她是相信爱情的，无论它是突然的还是循序的，但她不相信爱情会赢过时间。她其实也相信时间，不论她正被它伤害着抑或善待着，但她不相信时间会给她答案。至于答案，她的理解是，允许被外泄的真相。那些给往事裹着严密遮羞布的人，心房都寄存着大量的深信与怀疑，它们是等宽等高的两个对立的自我，不和解，也不对抗，平静又无声地各居其位，像古时镇守在官府门前的铁面侍卫，全力保护着自己的主人。

　　黄酥酥屏声静气地等待着她的下一个故事。她刚才说了“这里的人们都恋爱了。”这里头，听着就不止一个故事。

　　“很晚了。不如早点睡吧。你明天要上班。我一早也要去物业公司。开锁的大叔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愿错放一个。”韩默把被子拉到自己的下颚处，只露出一截脑袋，轻声细语地道了晚安。

　　黄酥酥顺从地关了床头灯。她以为，她会打听那个跑到31楼来送面包的男人。可是，她闭口不谈。黑暗中，微微的喘息声，微微地控制清醒的人。黄酥酥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装着赖特。他说走就走，就跟他说来就来一样。她踏不准他的节奏，他，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节奏，一切都乱得毫无头绪。连接近都磕磕绊绊的，把人都拖得消沉了。又有谁，会看好一波三折的事。

　　她很轻很轻地翻了个身。

　　“有心事啊？”韩默悄悄问。

　　“吵醒你了？”黄酥酥没有转回身，偏过头问她。

　　“有心事，睡不着。” 她变得主动和坦诚。她们钻在同一条被褥里。被子里的温热，是两人合并的体温。她穿着她的备用的刚拆标的崭新睡衣，上面尽是柔柔的气息——姐姐的气息。她说：“我有一个妹妹，从小到大，我们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也没穿过对方的衣服。”然后，就不说了。

　　黄酥酥知道，她开了先例，松了口风，只是想表达她们之间的好。

　　她的确就此收尾。静默又回到了这间乌黑的卧室。

　　“你见到的那个人，住在五楼，在商业街有一间自己的琴行。”黄酥酥忍不住开口了，“我不确定，他是否喜欢我。”

　　“你不确定，是否要接着喜欢他。”韩默接得很快，话与话之间，没有停留。

　　“我没说过，我喜欢他。”黄酥酥将自己对他的情愫，归于“不明情意”。

　　“你要是不喜欢，不在乎，不当真，那时，就不会问我——跟邻居谈恋爱，好不好。还记得吗？”黄酥酥当然记得，而韩默，也记得。她一针又一针地点破黄酥酥的心思，就像线引子精准地穿过细小的针孔，不偏不倚。

　　黄酥酥拧开可以调节亮度的床头灯，拧到最暗的光线，拉开床头柜，摸出一只精巧的收纳盒，借着昏黄的灯光，翻出了他送的音乐小人钥匙扣，随后，捏着它的塑胶身子，举在韩默的跟前，说道：“一个月前，他送的。什么意思？”

　　韩默想把它拿近细看，于是，捏着它的头部，顺手地用力地一抽。怎知，音乐小人被掰成了两截，头一处，身一处，分在她俩的手中。两人异口同辞地发出一声“啊”。黄酥酥赶紧把灯光调到最亮。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恍然大悟。它不只是钥匙扣，还是个迷你U盘，小人的头部便是U盘的套子。

　　“电脑。笔记本电脑，在哪儿？我去拿。”韩默激动地跳下床。

　　“在客厅的茶几上。你要做什么？”黄酥酥还懵懵懂懂的。

　　“过一过二要过三。先是钥匙，再来是U盘，最后是U盘里的文件。里面一定有什么，一定。”韩默光脚踩过地板，又蹭蹭蹭地抱回了电脑。

　　电脑屏幕亮起的一刹那，黄酥酥的双颊被全屏的红底桌面映出两片鲜亮的绯红。不知是光，是色，还是她的热。黄酥酥的紧张，兴奋，雀跃，都被机灵的韩默调动出来了。

　　“插上，插上。”韩默一把夺过U盘，将它插入插槽。如她所料，它果真不是空的。他在里头存了两个文件。一个MP3，一个TXT，文件名是相同的：给你。她把电脑移到黄酥酥的腿上，徒然地躺下了，背对黄酥酥，神经兮兮地耍嘴：“情书，还是有声读物类情书。出于尊重隐私，我不听。”说完，便用被子蒙住了头，却依然在被窝里叫唤“不听不听不听”。

　　她们都已经那么要好了，她是不介意分享开心情事的，又以为，韩默的激动多少是和好奇牵连在一起的。所以，她便狡猾地试探：“那我去客厅？”韩默“唿”地掀开被子，扑出了一阵风。她坐起来，用手去勾被踢到床尾的睡衣外袍，接着，朝黄酥酥一抛，爽气地说：“去吧。”

　　“嗤。”被将了一军的黄酥酥不服软地剥夺了韩默的分享资格，捧着电脑，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她定了定神，点开文本。它全然不是情书，没有爱字，也不见表白。他在文本里写道：前一阵子，我去录音棚给别人伴奏，顺带替自己开了个后门，录了一下《孤独的狂热》。把你手机里的模糊版替换成清晰的版本吧。谢谢你喜欢它，也谢谢你，欣赏我也欣赏的东西。落款：501室的赖特。

　　她又点开了MP3文件。是她喜爱的并用作手机铃声的那首爵士乐。她想到了他端坐在钢琴前的样子，想到了他弹奏时的认真，以及，他离开钢琴后的狡黠，难应付，不老实。清晰的音质把高音拎得脆亮清丽，笨拙的低音姗姗来迟，它们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互相冲突，互相和谐。

　　现在，她终于，踏准他的节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