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错音-2

  2.

  那是一卷绿茶色的羊毛布料。苏焕珍从一大堆叠在柜台上的姹紫嫣红的大衣面料里,眼尖地挑出了压在最下面的它。营业员利落地将它伸展成一米多长,似乎要急于展示它的全部,柔软,平滑,呢面丰满,质地厚实。苏焕珍五指摊开地在上面掳了个来回。

  “手感如何?”营业员一边小心试探着,一边不忘见貌辨色。苏焕珍没有立刻回复,捏了捏它的厚度。对方见缝插针地抽出另一卷湖蓝色的毛呢料,解释道:“两个都是羊毛的料子,你看中的,加了百分之十五的羊驼毛,这个蓝的,是百分之百的纯羊毛。明显加了羊驼毛的料子蓬松柔软。你摸摸,对比看看。”

  苏焕珍没有顺着她的话去比较,反倒抬头看起了竖在她身后的一排货架上的布料了。

  “你真心要的话……”营业员把目光对准了陪她一起来的黄酥酥,“价格,是可以谈的。”

  “几佃?”不等黄酥酥作声,苏焕珍终于接嘴了。

  “480元一米。”

  “上面第二排,玫瑰印花图案的,酒红色金丝绒。拿给我看看。”苏焕珍顾左右而言他地指了指营业员身后的那匹布料。

  吃不准苏焕珍心思的营业员将那匹布料抱了下来,这次,只是将它铺开了一点,倒不急于游说了,抱着就当对方询价的心态。

  苏焕珍捏着边角,正反撩了撩,又将两只手按在先后看中的这两匹布料上,豪爽地说道:“这两个,都要了。几佃一米,你帮我算个总价。”

  营业员想了想,在计算机上按出一个数字,又将它反过来对准了她,行话总是要搭两句的:“几乎没什么赚头了,就在进价上加了个零头,再低的话,这生意没法做了。“

  “你觉得呢?”苏焕珍又把计算机推给黄酥酥。

  黄酥酥二话不说地重新输入了一个数字。营业员探头看了看,摆出无奈的神色,直晃脑袋,嘴里念着“我这是要倒贴的啊”。黄酥酥抱歉一笑,客客气气地答道:“那就不为难你了。”苏焕珍心领神会地抛出一句“谢谢,我们再去别家看看。”接着,便是最常见的路数。卖家召回了顾客,佯作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在唠唠叨叨和扭扭捏捏中,做成了生意。

  她们拿着购下的布料,上了一辆出租车,去往曾经同住在一条弄堂内的张裁缝那里。

  再过一个半月,就逢苏焕珍的六十大寿。于她而言,寿宴上的一身行头,可不能是从衣橱里捡出来的。她都鲜眉亮眼了大半辈子,余下的年头里,更应该百折不回地奔着惊艳而去。

  “还价而已,搞得像挖她一块肉一样。你早点跟她挑明,你就是跟面料打交道的,也不用看她装腔作势的怄气面孔了。”苏焕珍说归说,两手伸在塑料袋,不自知地抚摩着舒滑的丝绒布,表情是满意的。

  “底牌有什么好翻的?”黄酥酥不以为然。及早亮底牌,在她的眼里,是不入流的,是黔驴技穷下的迫不得已,是没有风度的气急败坏。而她,总有办法将自己从无计可施的边缘救回来。除了,那场不堪直视的婚姻。

  这个时候,母女俩的不同处即刻区别了出来。苏焕珍生性直烈,说话,做事,受不起太迂回的过程,她也容易因此烦躁,动火。由她嘴里出来的话,都不曾事先去肠子里绕个弯。她心里透着什么,颜面上就亮着什么。就跟她的漂亮似的,红艳艳,明晃晃,从内扩到外,以一种唯恐他人不知的姿态,用力施放。黄酥酥就婉转许多,谈吐,行为,一律奉着点到即止的原则,有意而为地逼着对方去揣测,去琢磨,去瞎想。一如她的直勾勾的媚眼,从不抢先抛掷情意,却活生生的,活生生的将对方拉过来,收眼里。这便是母女俩的不同,一个放,一个收,一个艳,一个媚,都是可见的危险的美,但似乎并不足以对他人构成绝对的威胁,仿佛别人已经意识到了它能危及身心,因此,或多或少的,提前备好了警惕,又半真半假的,不够认真地去喜欢。

  “嗯,你不摊底牌,你专门收底牌,收到最后,正好组成一副扑克牌。”她们之间的交谈时常这样,说着说着,就成了对呛。

  黄酥酥懒得跟母亲多作辩驳,把头一扭,闷声不响地看街景。

  张裁缝的家,是上海最常见的老式新村公房,土黄色的暗旧的石墙,朝外对开的上了绿漆的生锈铁窗,公共走道的墙面上涂着、画着、贴着七零八落的小广告。他的家在一楼,却不是那种独享天井的可以拿来另作街铺的房型。于是,他便在大门口的进道旁,竖了一块由废旧木料改造成的立牌“张顺天裁缝店 本楼103室”。

  做生意的最忌讳闭门塞户,即便是在家里自主经营。苏焕珍和黄酥酥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一眼就瞧见了站着裁衣的张顺天。零散的被裁剪成大小不一的剩余布料一团一团的,团簇在已经磨得表层开裂的黑色仿皮沙发上。挂在铝制晾衣杆上的成衣将流入室内的光线隔成一条一条的,它们穿过裙装、西服、大衣还有旗袍的相隔间隙,落在旧得放亮的裁缝车上。

  他把一室一厅打成了通间,家用电器、餐桌衣橱还有工作台全都挤在了这里。照进来的光亮毕竟是稀疏的,因此,这间既是生活也是工作的屋子,昼夜不分地亮着白炽灯。

  “你这里,倒真没淡季旺季,一年四季都忙翻天。”苏焕珍把料子往工作台上一搁,笑着打趣。

  “关键是有你们这帮老邻居照顾。”他转了头,眯眼回笑,算是打过招呼了,继续目不斜视地专注手里的剪刀活。

  “关键是你手艺好,名气响。”苏焕珍也不打断他的忙碌,自顾自地将沙发上的余料撩到一边,拉着黄酥酥一起坐下。

  张顺天和苏焕珍可谓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两人在同一条弄堂里住了大半辈子。若不是十二年前,弄堂的石灰墙上圈出了一个鲜红亮眼的“拆”,这半世邻居,注定是要往一世里走的。他和苏焕珍是同岁,生得一张标致的小生脸,浓眉大眼、尖鼻薄唇,分布均匀,端正得像是素描画本里用来练习比例的男模肖像。年轻的时候,这张脸,若换个性别,竟有着原封不动的标致。他的父亲是口碑载道的名裁缝,家里的门槛几乎快被络绎不绝的顾客踩得矮了高低,绝大多数的宾客又是女性,他自小几乎是在女人堆里长成的。就这样一个见过形形色色女人的俊俏小生,直至花甲,都没觅得美好姻缘。只是有过几段不长的流水情缘。世事往往反着来。又好比心高气傲的苏焕珍,在当年的一众追求者里左挑右选,拣回了一个主动跟自己提离婚的男人。这些事,放进平淡寡味的素日里,又从无聊而寡见的邻里口中传出,便是一桩桩大惊小怪的新闻。

  张顺天和苏焕珍,这两个弄堂里的话题人物,都领教过非议,又持着相同的态度——笑笑,装聋作哑。这种外人无法理解的自若,使得他们成为了更大的非议,也把他们拉近为惺惺相惜的知己。

  没多久,他便放下剪刀,移开划粉,拿着布料抖落了两番。细尘飞在灯光下,像是被毛刷掸出肌肤外的胭脂散粉。这间没有女主人的屋子,到处都隐着女人的气息。

  张裁缝难得一见黄酥酥,自然会顺带聊两句。“黄苏,今朝有空陪你妈一道过来啊。阿拉也好久不见了。上次见你是……”可他说着说着,就住口了,并非在回忆,而是警觉地终止。好似跑错了题,赶紧悬崖勒马。

  “是你来喝喜酒的时候。”黄酥酥替他把话往下接,“就五个月。这婚,比纸还薄。”

  他其实知晓黄酥酥的短暂婚姻。私底下,苏焕珍拿他看作半个亲兄弟,自家的事,女儿的事,什么事都不瞒。他见黄酥酥并不避讳谈及婚姻,锁上的话匣子,又开了:“女人呐,不怕情分比纸薄,就怕身价比纸贱。”他的谈兴愈发浓烈,仿佛要借着眼界倚老卖老,点到为止,是不过瘾的,又说:“身价呐,也是命。有的女人,一离婚,身价立马三级跌,有的女人,一离婚,身价立马连番涨。你呐,运气好,是后头那种……”他还要说,被苏焕珍喝住了:“我看呐,你话太多。”他当即会意,乖乖收声,拽下挂在脖子上的皮尺,对着苏焕珍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纳闷的黄酥酥却钻进了他刚才的话里。他说她身价涨。是恭维?没道理。他夸她运气好。是安慰?又不像。她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奇怪。

  “张伯,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找不到蹊跷的突破口,忍不住询问。

  “嚯,他的话,跟戏话一样,不好当真。”苏焕珍抢在了他的前头。

  “女人呐,不就爱听戏话嘛?”张裁缝油滑地替自己开解。

  “我可不拿戏话当饭吃。”苏焕珍倒真没有大多数女人的通病——专拣甜言蜜语听。

  “是,是,谁能哄得住你,骗得了你?”张裁缝放下手里的皮尺,扶了扶老花眼镜,一副赔笑样,然后别过身,在一本快掉了封皮的厚簿子上写下苏焕珍的三围。苏焕珍则从包里拿出两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彩页,这上面,就有她要订做的服饰,一件大衣,一条裙装。俩人就着细节讨论了一会儿,又有别的顾客上门,苏焕珍草草交待:“我们先走了,大衣不等着穿,裙子赶着要,腰封的布料你自己看着搭。我一个月后再来。”

  令黄酥酥起疑的“运气好,身价涨”,也就被她当作了张裁缝口无遮拦的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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