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时,黄酥酥下班早,会特意绕去商业街上的西点作坊,挑一些即将下市的打折面包,以作明天的早餐。实际上,她心里清楚,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手里的一袋面包。他的琴行就在面包房的隔壁。暖春的明月疏星下,她远远走向那条街,那条在雨天拒绝过她却又接纳她的长街。
赤焰的红、青翠的绿、晃眼的白、五颜六色的门楣拼在一起,斑斓地没有章法,只顾着自己夺目。吸在门楣上的通电的发光字,是一小段一小段的俗丽的夜光。琴行的白色门楣以及浅蓝色字体单调地躲在其中,琴行的主人没使用任何发光设备以装点门面。当初装修期间,把控店面视觉效果的设计师建议他增设一排夜灯。“我是赖特嘛。要什么灯箱。”他一笑置之。这是他的一语双关。赖特,读得快了,太容易被误听为另一个英文单词“light”的谐音。人们总是会一再确认,例如,“请说你的中文姓名”,“这是你演出时的艺名吧”,“是表示光明的那个light吗”。他不介意人们经常会错意,反正,中文名,英文名,艺名,使用的都是同一个名字,颠过来倒过去,都说得通。如今,它同样是琴行的命名。
每每,黄酥酥朝那五光十色的一排霓虹灯走去,她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于第一时间,定在那个“最亮最亮”的地方。她的心牵着她的眼,她的眼又牵动她的身,她竟如深陷情窦的青涩少女,一路的怦怦心跳。可真到了门前,是绝不会推开进去的,而要做一个眼熟的路人甲,目不斜视,正儿八经地路过。她期盼着,在路过的几秒时间里,赖特刚好看见她,然后,能听到从他口中喊出的“哎,是你啊”。但,凑巧的事情好像都在卖场偶遇的那晚尽数发生了。有时,他在专心致志地练琴,厚厚的一叠琴谱搁在谱架上,黑麻麻的五线谱网住了他的全部视线,指尖灵敏地在黑白键上又蹿又跳,似急驶地小火车,轰烈地,驶向东,驶向西。有时,他在心无旁骛地授课,一边静听学生弹奏上周布置的作业,一边拿着铅笔在错音上注个记号,碰到努力优秀的学生流利无误地弹奏作品时,手中的铅笔就成了临时的指挥棒。难得有一回,他送下课的学生到门口,她从隔壁的蛋糕店出来,他当然是看见她的,微微颔首,没有停下与学生家长的交流,也没有为她变幻脸部表情。她画蛇添足地晃了晃手里的面包,他却没再看她。这一晃,多余又心虚。
极少时的,琴行会提早打烊,于是,在一排明光锃亮的商铺中,多出了一间乌漆墨黑的门面,它倒因此更显眼了。这一间关了灯的门面,黑压压地压在黄酥酥的胸口,她闷闷的,败兴而归。“什么事情,可以重要得连生意都不做?”、“他去哪儿,去见谁,干什么”,她自然是要想一会的。但她都没有正式地进入他的生活,只是简单地知道,他是琴行的主人,住在同一幢楼的五楼,这些,但凡是相处久了的和睦邻居,都能轻易知晓。因此,粗略的了解,制造了想象的局限性,想来想去,得出来的都是常规套路,并且,还直奔不利他们进展的那个方向去。相思里头的人,最不该思量。
连她自己也琢磨不透,这相思,是怎么起的。她已经喜欢他了吗?不知道。他有什么在吸引她吗?不知道。邻里之间的爱情最好是能避则避的吧?不知道。光这些不知道,就足够促使稀里糊涂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他。她完全忽略了另一个“不知道”——她越想搞明白,她的靠近就越频繁。
黄酥酥私以为,在那个由他指定的“明天”里,会暗生出一段什么来,甚至,会将一些你我皆知的暧昧你化。她是稍作一番打扮再去的。她抹了层薄透的自然色粉底,虽不至于看似拥有皙嫩的肤质,但面色被调和地均匀又焕然。她的细黑眼线,还是习惯性的在眼角处上挑。橘粉色的胭脂被她刷地很淡,很淡,淡成以假乱真的羞晕。她还抹了玫红色的唇蜜,是那种很重的玫红色。抹完了,又觉不妥,艳得冲人。她是要把他往里拉的,怎能往外推呢。于是,便拿纸巾狠狠擦掉,就着残余的浅红,涂上无色的润唇膏。她拿着藏青色的短款大衣和白色双排扣羽绒服在镜子前做着反复的比对。最后,选择了干净的白色。她的手指重新掠过衣架。衣橱里,一半明艳,一半素简,劈出两段一前一后的截然岁月。那明艳,来自结婚之前,绯红、绛紫、墨绿、靛蓝,丝绸、雪纺、蕾丝、花呢,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绮丽,嗅着衣橱里轻浅的干花香,凑近轻抚,一手的流媚。另一半的素简,来自离异之后,也有丝绸,雪纺,蕾丝,羊绒。穿惯了的面料,是很难脱去的。倒是颜色可以翻天覆地,纯黑,浅棕,深灰,杏白,满眼的处心搭配过的温雅。结婚之前,离异之后,那当中的呢?没有当中,它太短,只有五个月。她扣完了钮扣,侧了个身,朝镜子里看了看,又从衣橱里抽了条驼色的羊绒围巾出来,松垮地往脖子上一绕再一绕。就这样,她终于收拾停顿了。
她到的时候,碰巧赖特的一个学生提早到了五分钟。一个肥嘟嘟的,嘴里吮着棒棒糖,手里捏着奥利奥的小男孩。他嬉皮笑脸地发着牢骚:“赖老师,我这个星期练得手都残掉了。”说完,他平举双手,前臂下垂,故意甩荡,紧接着表示:“一会我要一个音都不错地弹下来,不然,我白残了。”赖特大声阔笑,点了一下晃荡的小手臂,豪爽地说:“弹对了,再奖励你一包奥利奥。你先进去,活络一下手指头,我们马上就上课。”小男孩像一阵风似的,朝教学用的那架钢琴跑去。
“有课啊?”黄酥酥明知故问,把此行的本意抛在了脑后。那一声“啊”,是瘪掉的,犹如被戳破的橡胶皮球,扫兴的情绪从里头泄了出来。
“周六,课特别多。呃……”他扭头扫了眼琴行,对她说:“你稍等。”
塞到黄酥酥手里的,除了归还给她的拖把,还有一只卡通钥匙扣。他补充道:“拖把我已经洗过了,钥匙扣是送给你的。”交待完毕,他便开始了与小男孩的钢琴课。
不过是去领回一根拖把,却花了半个多小时妆扮。
黄酥酥一路上都在取笑自己的“小题大做”。 到家之后,她拿着钥匙扣,正看反看,琢磨着它的含义,。它是一款塑胶质地的音乐小人,耳机连着脑袋,脑袋接着身子,一色的橙黄。正脸没有眼鼻唇,只凸着一个英文单词“MUSIC”,白色的意大利斜体字。另一处白色,是一根八分音符,居中在前胸的部分。她研究了半天,不得要领,又不敢往深处想,总不见得是要挂他家房门的钥匙。“不,不是,绝不是,那太快了。”黄酥酥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就跟发现自己误闯雷区似的,噌地又跳了回来。自找的虚惊一场。
黄酥酥在将钥匙扣放入收纳盒时,还是给了自己安慰:“好歹不虚此行。”
她并不打算使用它,尤其,是在得知对方相赠此物的意图前。另一个原因,她自小喜欢的是花里胡哨,现在又偏爱干净简约。童趣烂漫的东西,未曾讨过她的欢心。这也跟她的童年有关。
小时候,她最多的就是一整个月都可以穿得不重样的花衣裳。圈织菠萝花式样的针织马甲、撞色双拼的牛津布外套、碎花平铺的拉绒背带裙,高腰贴花的时兴喇叭裤,甚至卷边的小礼帽,蕾丝花领结,木耳边的小披肩,都把五斗橱塞得铺进铺出了。每当黄柏拉开卡壳的抽屉,总忍不住埋怨:“穿都穿不过来,还买。漂亮得没底了。”若是被苏焕珍听见,必定要开腔的:“养的是女儿,又不是儿子。漂亮哪里会有底?”随后,她将黄柏撵开,压住膨起的衣服,一抬一抽,再往前一压,又一抬一抽,抽屉就这样磕磕停停地被拉到了底。
那时,由苏焕珍牵着的黄酥酥,弹眼落睛地从弄堂里走出来,挨家挨户地经过,在家门口忙活的邻居们贪恋地瞧了又瞧,相熟的会直接夸赞“又翻新花头啦?好看唻。”那娇小又俏丽的身影从周围的目光和赞许里找到了一种巨大的快乐,一种,承袭自苏焕珍的虚荣。她目不转睛地继续朝前走着,轻抬的下巴,挺起的胸脯,轻盈的马尾辫,组成另一幅傲态毕露的身姿。与漂亮衣服相比,她所拥有的玩具却少得可怜。一只面孔刷白,腮红吓人的洋娃娃被她扔在一旁很多年,不是怕,是嫌它丑。一套图案鲜艳的西游记积木被她玩到掉了漆,深深浅浅的分不清人物。她是不觉得寂寞的,因为有欣羡,赞叹,还有,一定会陪她玩的“罗大头”。
萌芽的情事,如果不趁热打铁,很快就会冷下来。一段日子之后,黄酥酥就不再绕路去买面包了。偶尔,会在等候电梯的时候,故意不进入其实挤得下的电梯,而是,再等等。可是,不期而遇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再后来,她便抱着随缘的心态了,虽然内心还留有期盼,但若电梯来了,便能挤则挤了。
某一日,她心血来潮地征询韩默的意见:“男朋友是邻居,这一类爱情,你怎么看?”
“看好戏呗。”韩默笑嘻嘻地剥着黄酥酥买来的柚子
“你会不会跟邻居谈恋爱。”她换汤不换药地假设。
“不会。”斩钉截铁的回答。
“为什么?”她急急追问。
“抬头不见低头见。”韩默将剥出来的第一片果肉递给黄酥酥。
“这有什么不好?”她接过柚子肉,只是拿在手里。
“有什么不好?好的时候,你出门就见的,是把你哄得心花怒放的有情郎,如果掰了,你出门就见的,是把你伤得心扉痛彻的旧相好。”她说得来劲了,开始杜撰剧情,“万一,两人在电梯里遇见了。总要说点什么吧。因为,不说,比说,更尴尬。那说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一个说‘前任,明天见。’另一个说‘前任,天天见’。”话音落完,她替自己的巧言善辩抚掌大笑。
黄酥酥被韩默说得啼笑皆非,这道理,她是认可的。心底里,仅剩的那点妄想,倏瞬间,灭了。她“呵呵”一笑,生出一丝难过,幸好,并未到伤心的地步。
加油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好看!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好看,黄酥酥的光阴不作罢
不错 !很喜欢
文字很好
更得太慢
回复 @华文翼书: 开始更了~~~~~~
静等更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