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靠近-6

  6.

  桶装面、袋泡拿铁、散装鸡蛋、抽盒式纸巾……黄酥酥缓慢地挪着手推车,在诺大的大卖场里搜罗近日所需的食品及日用品。

  这是方圆五公里内,唯一的一家大型卖场,闲逸嘉园里的邻居们以及周边几个小区里的居住者都在此处采购生活用品。周末的夜晚,卖场里的人群总是多于平常的,又正值卖场借着清明节力搞商品促销,使得各种品类的货架前都挤着欠身比对价格的人们。一人一推车,长长弯弯地排在由货架隔出的刚巧容纳来去的狭长通道里,俨如慢速版的贪食蛇。在某些人多的区域,通道内的流动会有一两分钟的停滞,抱怨声嘈杂又急躁。还有手推车碰撞的声响,以及,因最后一件商品的争购而引发的口角。

  黄酥酥并不是会过日子的有心人,在工作里锱铢必较惯了,在生活里便懒得刻意去精打细算。她只挑她常用的牌子,不看价格,不在乎它是否调价或促销。她反感推搡又喧嚷的环境。因此,想趁早离开的她比平日更为麻利地,确准,拿起,扔进推车,转去他处。倒是在一列出售洗涤用品的货架前,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她没见到常买的洗衣粉,但在底下的插槽处看见了它的标价牌。她以为,是被其他摆在前头的降价洗衣粉所遮挡了。她踮起脚,分开前排的洗衣粉。被松开的购物车向左边自由移动。“嘭”,只是一记与另一部手推车所发生的轻缓碰擦,与这喧嚷的周遭相比,它轻得无法得到重视,甚至都没有引起主人的注意。

  对方居然不计较,把车推回到她的身边,坏笑着凑近:“是在找拖把吗?”从天而降的调侃着实令黄酥酥惊了一下。他抿嘴一笑,不给她缓和的时间,又有了下一步动作。

  “你的脸,比它还青。”他翻开自己推车里的一堆食品,拿出一盒青团,向她展示了一下,又放下了。然后,看着她,一个劲地憨笑。缓过劲来的黄酥酥,也跟着一起笑。

  她发现,他好像有千变万化的笑,以及,无穷无尽的令他咧嘴的理由。一开始,他坏笑,是基于巧合带来的欣喜。几秒前,他的笑,是因为她一时惊愕的夸张反应。此时,他乐不可支,为自己出色的比喻沾沾自喜。

  “不用待在店里吗?”

  “今晚难得没课。”他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五花八门的洗衣粉,“在找哪个牌子?”

  “这个。”她指了指标价牌,为他的细心讶异。

  他定睛一看,二话没说,又扒开自己推车里的日用品,从最底下掏出了一袋黄酥酥正寻找的那个牌子,爽气地往她的推车里一扔,补充道:“我来的时候,就剩这最后一袋了。”

  “不用,不用。”她又将洗衣粉拿了出来,并不只是客气,更是觉着,他们远还没熟络到能够随心接受对方特别照顾的地步。

  他只当没看过,从货架上随手拿了一袋洗衣粉,往车里一放,问她:“我齐了。你还有什么要买的?”这招熟视无睹让黄酥酥没有了推让的机会。

  “呃……我要去一下速冻食品区。”她如实相告。

  “走。”

  他转了个身,反握手把,拖着推车向前行进。到了下一个十字通道,他敏捷地反身,往后退了三四步,再一把使劲的斜拉,车头便向前摆正了。又过了两排货架,速冻区便到了。他自如地走在黄酥酥的前面,熟门熟路地,抄着近道,拨开人群。她亦步亦趋地紧跟,没落下半拍,穿行在由他开辟的通道上。

  “要什么?”因为是走在前头,他比她更先看见冷冻柜内的食物。

  “苏阿姨小馄饨”、“南翔小笼包”、“叉烧包,要避风塘的”、“速冻披萨,最小寸的,两盒”。她点开手机里的备忘录,照本宣科地朗读。他简直眼明手快,她报什么,当下,他就把它抓了出来。他们配合地没有停顿,仿佛相处已久。

  “没了。”黄酥酥拿开面前的手机,对他说。

  “哦。”他的视线还移走在冷冻柜内。这一声“哦”多少有点失落,如同意犹未尽的小孩被玩伴忽然撇下,内心略略地惆怅。

  他们一前一后地结完账,又并肩走到了卖场外的出口处。现在,推车被浇筑在地上的大圆石堵住了。

  “我打车。要不,一起?”黄酥酥吃力地拎出三个大塑料袋,

  “我……”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车棚,“骑摩托车回去。”

  “哦。”和他刚才的那一声“哦”,竟有些相似。

  “倒想带上你。没办法,后备箱就一顶摩托帽。”他辨出她口气里的失望,心底是暗喜的,不过,他不想表现在脸上,因而,佯作淡定,语重心长地表明:“下次。机会总是有的。”

  “是是是。”她一连串地点头,眼皮一抬,冲他直勾勾地笑,笑他的远见。杏眼眯成了刷亮的半遮月,升起的浮媚回游在眼神中,也有漫出眼眶外的,被下眼睑处拱起的卧蚕稳稳托住。

  此刻,他再看她,她的笑,是烁灼的,是突然而起的,是一抬一勾间的燎火,可以扑扑地照燎她的怡颜悦色,也可以使他忽略他最计较的暗淡肤色。他的心窝整个酥了下去,并开始欣赏这种先前并不看好的美。他还想为这种美找一个确切的形容词。那些课本里的、辞典中的形容词像拉了闸的老虎机,叮叮呤呤地闪过他的脑海,但最后,停下来的,却是一个名词,还是一种甜点——千层酥。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出租车却驶到了她的前头。

  他骑着黄色的摩托车,跑在回去最快的一条近路上。当中有一段,是条窄而阴暗的幽径,左边临着不具名的河浜,另一边载着成排的苍翠柳树。柳树的背面是一片停工的烂尾楼。因为这条幽径算不上堂堂正正的马路,故而,没有路名,连路灯都被省去了。凄暗的月光不仅没有实际的照明作用,反而帮倒忙似地添出几分阴森。漆黑夜下,那些生长过快过密的柳叶,能很轻易地撩到路人,叫人时不时地胆颤心惊。如此一来,为了安全考虑,步行的人们宁可绕一趟远路,也不愿贪那十来分钟的时间。

  白花花的车前探照灯,从地上扫向前方,探到了拼花的地砖,静止的垂柳,灰白的石柱,茫茫地打穿更深更远的黑暗。他哪里顾得上害怕。他的心豁亮地甚过探照灯。他期待能再碰上她一次。在刚刚的交谈中,他遗漏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的期待成真了。巧合真是不嫌多的。他刚从小区内停放非机动车的车棚里出来,黄酥酥搭乘的出租车便行驶到了楼下。谁都没说“你好”或者“好巧”。仿佛,这一夜,就应该有一些凑巧事的。他们大包小包地走入电梯。他按了自己的楼层,然后,等着她报出自己的数字。她抿嘴不语,含笑送目,是另一种心血来潮的引逗。

  戏谑,引诱,挑逗,嘲弄,这是他才能有的恶趣,也是他对她的“优待”。他是不容她反客为主的。

  “算了,这部电梯让给你。我下去。”他是真的按了开门键。

  她倒要看看,他做戏能做到什么程度,偏就不声不响地立在角落里。他跨了出去,站到门外,不言不语,双目直视,展颜一笑。他们对峙的身影被缓缓关闭中的电梯门裁剪成细长条。两个人的微笑渐渐失去自然。

  今晚的最后一次巧合。他在门外因承不住气而赶紧按住上行键的同时,电梯内的黄酥酥急切地走上前,按下了开门键。

  “31楼,谢谢。”尽管打了个平手,没有谁胜谁负,她还是挫了锐气。

  “什么时候来拿拖把?”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姓名,但,这就是他所遗漏的重要的问题,

  “看你方便。”

  “明天。”

  “叮”,五楼到了。电梯门打开地恰是时候。再多一句对白,情事又将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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