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后来又断断续续下过几场春雨,淅沥哗啦,都只是阵头雨,来了就走,并不凶猛。每一次过后,总有新枝嫩叶被吹落。有些落到了泥土上,雨水“噼里啪啦”地把它们往土壤里埋,地上的抑或树上的绿色,皆透着明目的清香。每一阵雨过后,春色就更浓一些。
三班倒的韩默和早出晚归的黄酥酥之间少了如常的走动。她至少,会试图收紧一时的兴致,不再临时又随意地去打扰人家。
韩默原来还待黄酥酥晚归后,兴匆匆地前去串门。黄酥酥当然不会拒绝,任她在沙发上盘腿,抽烟,喝酒,挖冰激凌,看画面血腥的美剧,没完没了地说着医院的见闻。昏盹的黄酥酥辛苦而尽力地做着旁听,稀薄的烟雾以及腥臊的镜头一起隐隐糊糊。她一味地在她停顿的地方应和两声,至于说了什么,都是过耳即忘的。偶尔捞到一句,“那个在大年夜送来的孕妇”,她才竖直耳朵,听她继续。“在B超室里,胎心就停止跳动了。男人晓得是死胎,当场发怒,摔仪器,骂医生,什么都来。也是后来听这个孕妇的同房病友说的,两人要孩子很多年,盼来盼去,全是空等。男的是长子,比他小的弟兄连二胎都生了,总觉得脸面没地方搁。于是,从隔三差五的同房变为每日一次的‘公事’。女人怎么受得了?叫累,喊疼,不肯。他居然……婚内强奸。”韩默在“居然”二字上提了音量,而最后四个字,却是嚅嗫的。
她停下来,不可以思议地摇了摇头,黄酥酥没有出声。有后续的故事,无需追一句“然后呢”。
韩默又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啪”,“啪”,“啪”。打火机一直不着。她瞧了眼黄酥酥,对方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黄酥酥其实有一只打火机,丢在床头柜内,失眠的时候,用来点熏香蜡烛。她并不嫌恶一晚的尼古丁味,她不想由着她熏黑自己的双肺。无可奈何的韩默把烟一扔,接着说:“终于有了,还不消停。大年夜喝多了,听了几个黄段子,回家就把老婆按床上。”
“他不知道……”
“知道啊。”韩默把话抢过来,伸长了脖子,有些激动。她们已培养出很好的默契,不必非要听完整句,才能领会对方的意思。“她都求他了,借着胎儿的名义。他照样扑,借用医生的答复‘六个月过后,同房没有问题’。然后,没有节制地,用尽蛮力地,把压抑化作了那个,毫无保留地喷泄出来。又一次粗暴的婚内强奸。”韩默说完了,一声叹呜,仰靠在沙发上。
黄酥酥格外安静。她在沉思,凝重的沉思。韩默用肘关节顶了她两下:“发呆啊?”黄酥酥仍旧不做声,脸色阴沉,难懂的郁怨积在眉心,打成一个结,好似连冗长岁月都无法消化的宿恨。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故事,还是因那刚才的故事而想起别的故事。她出乎意料地抛了一句——“有些女人的婚姻,不是工具,就是道具。”。这话锋利得一如曾经割伤过她。韩默天真地认为,不过是一句精辟的总结,仅限于她所讲的这个故事。
“睡了。你再坐会儿,冰箱里有虾饺,饿了,就煮来吃。走的时候,替我关灯。”稍作交待后,黄酥酥起身,入了卧室。她只是没了再做聆听的平顺心境,倒没有撵人的意思。但是,在以前,除非韩默主动离身,黄酥酥从未提前踏进过卧室半步。韩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可这个“什么”,究竟是“什么”,又是那么地说不清,道不明。直觉,隐隐绰绰。
韩默识趣地告辞了。主人都已回房,再愚钝后知的客人,也不会赖坐下去。她拿起扔在白色茶几上的香烟,轻手轻脚地关了灯,带上门。
黄酥酥拉开抽屉,取出打火机,点燃了带有助眠效果的薰衣草蜡烛。小火苗在漆黑的世界里,安静地竖着微光。香味就从这微光里,无息地流出,扩散,就像往事从她的余恨里,悄然地挤出,膨胀。合上眼,又睁开,睡一会,醒一会,她翻来覆去。“嗞”,灯芯烧到了根部。彻底的黑暗。回忆反倒更明亮了。
敏感的韩默学聪明了。她的生动描述还在继续,只是,故事的基调不再晦涩揪心,连结局都是清一色的幸福完满。不幸的孕妇,自私的丈夫,这两类人物从她的故事里消声灭迹,像极了因为不受观众青睐,被迫临时解聘的电视剧主演。黄酥酥看出了她的迎合,心领神会地收下这份贴心。除此之外,一切照常。
黄酥酥也会觉得腻烦。大同小异的剧情,不会更换的场景。她坐着,听着,因为心不在焉,也因为倦意上身,恍惚间,便睡了。于韩默而言,这比她进房入睡更有驱客的意味。韩默也瞧出了她的配合,力不从心的配合。这样有过两三次以后,韩默便很少登门了。
不仅如此,她们连聚在一起吃饭逛街的频次都降了很多。
以往一起外出用餐,大多是闲暇里头的韩默径直跑到对过,按响黄酥酥家的门铃,她总归是在的。如今,因为时间上的不契合,两人不仅要提前知会,还得看着日期掐日子,征询,沟通,确认,颇像苦心换来的预约。不过,在末了,黄酥酥会额外加上一句双保险性质的“当天再确定”。说这话,也非平白无故。
两人曾挑定了日子去一家新开的泰国餐厅尝鲜,真到了那天,黄酥酥没有告知地取消了约定,剩下餐厅里的韩默孤零零地等到饥肠雷动,又孤零零地点了一个人根本吃不完的“主厨推荐”。当然,这也事出有因。奔忙的黄酥酥把现在谋职的公司当成自己的公司般费神操心,又因某些岗位仍在招聘阶段,上上下下,但凡她懂的,事必躬亲。那一日,快下班前,黄酥酥去仓库抽检工厂送来的成衣,摊开来,翻过去,仔细严谨。这批夏季服饰虽是加急赶制,可针脚细密、缝口平贴、印花清晰,甚至比当初送来的样衣更无疵点,照道理,该是相当满意的。生怕疏忽的她又将衣服套翻过来,商标,成分标、洗涤标……她的警惕一点点松懈下来,徒然地,又提到了嗓子眼。洗涤标中最常见的熨烫标识出了差池。这批纯棉体恤衫的熨烫温度不可高过110度,其匹配的图形标注应该是只含一个小圆点的熨斗,而她手里的,却含有两个小圆点,这一多,就高出了40度。究竟是哪一个环节的纰漏,她暂不深究,事不宜迟的是拆标,换标,再加工。她与制衣厂的一通电话就耗去了半个多小时。发烫的手机被她夹在右斜的脑袋与耸起的肩胛间,她一手迅速地按着计算机,一手快速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工费、工期、账期,不失毫厘地讨价还价。她并不是克扣的甲方,只是会减扣虚高的部分。承诺的加急出货变成意外的返工延期,客户那边的解释与安抚,自然又是她在亲力亲为。她也不是懦软的乙方,但若出错,便会服软。一头施压,一头救火,等到两边都落定,手机耗尽最后一丝电量,员工好心替她买回来的盒饭也由热转凉。她扒着没了热气的饭菜,计算着因出错而造成的净利润损失。至于韩默,以及与韩默相约的饭局,似乎已脱离出了这个燃眉的夜晚。她确实忙东忘西了。
再看到韩默的消息,已是深夜到家,替手机插上充电器的时候。消息一条接一条地涌入。“我到啦。”、“你的热线电话好难通!”、“白水喝得膀胱要炸了,人却饿得前胸贴后背。”、“何时到?”、“回个消息那么难吗?”、“我吃了。”。最后一条,也是最长的一条,隔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家了。给你打包了香芒炒饭和咖喱蟹,都是另点的。空了来对门拿。”本就愧疚的黄酥酥,心头一软,眼眶就这么热了。
她们后来又出去吃了两顿饭,看了场并不煽情的催泪电影。说好的AA制变成了黄酥酥执意地一人包揽。第一次,韩默没有争抢,想着还有下次回请。第二次,韩默犟着不从,硬拽着服务生,高举捏在手里的信用卡。黄酥酥没去扣她举在半空的右手,从容地把已经从钱包里拿出来的现钞,放到桌上,又往服务生的方向推了推。她对她说:“把卡收回去。我是拿你当妹妹的。”说完,黄酥酥心里“咯噔”一下,她准备好的原话不是这样的,它还盘踞在脑海里,“你比我小,让我来吧”。可话一出口,就变得面目全非了。谁让她在心里是这么认定的呢。这真是温柔的咒语,她乖乖地放开了服务生,又听话地收回了卡。服务生顺势拿起钞票跑去收银台。
“我是没作过妹妹的。”韩默动情地表达,眼神飘向他处,像似在讨论某一个不愿正面回应的话题,她的嘴角微微抽动,眉头一皱,五官挤到了一起,要拦住眼眶里发热的东西。
黄酥酥又记起了年长护士的询问——“你是她家里的那个妹妹吧”,这么一联系,貌似知晓了她此时动情的原因。但她就在这句上话打住了,依旧什么都没说。让听的人轻易地起了误会,以为是个头,不料,是个尾。可经过了这一夜,两个人的感情,是更要好了。
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了,她们的亲密,循循渐进,无关秘密。
加油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好看!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好看,黄酥酥的光阴不作罢
不错 !很喜欢
文字很好
更得太慢
回复 @华文翼书: 开始更了~~~~~~
静等更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