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阵春风吹过,把遍地的樱花给吹开了。尽管樱花的香味很淡,淡到让人闻不到她的芬芳,可一走近樱花,我的鼻子还是感觉有些难受,而且伴有些轻微的头晕。前几日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是樱花过敏,让我在樱花盛开的日子离樱花远一些。
星期天的中午,和往常一样,我们一家五口围着父亲一起吃午饭。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低着头默默地吃饭,一脸严肃,不看我们,也不说话。我们都陪着小心,谁也不敢说话。
回到父亲身边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可父亲在我眼里还是那么陌生。其实,陌生的不仅是父亲,整个国家和社会都一样。
自从见到父亲的第一眼起,我就没见他笑过,他不看我,那怕是无意中瞄了我一下,也像触电一般,目光迅速离开。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难道父亲也像其他日本人一样,把我当成中国人?抑或是四十年前他以为死去的儿子至今在他的心里也还没有复活过来?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至于父亲是什么样的想法,我不可而知。我和妻子及三个孩子每天只能陪着小心,生怕有一丁点不慎,触犯了父亲,惹他生气了,他会把我们扫地出门,像四十年前抛弃我和母亲那样,抛弃我们一家五口。
至于父亲会不会再次抛弃我,把我们一家扫地出门,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尽管我的体内流着父亲的血液,可我一点都不了解我的父亲,我甚至都不懂得该怎样跟他相处。回到日本之后,我和妻子都找到了工作,孩子们也都进了学校,每当下班回家之后,看到父亲在农场里干活,我就主动上去帮他,可父亲对我总是视若不见,他只是在默默地干他的活,对我不理不睬。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灵都很受伤害,我就埋怨我的中国母亲,为什么非要把我们送回日本受人白眼。
父亲看起来,多少有点怪,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雕刻他那个精致的小农场。我说他雕刻,一点也不为过,他打理他的这个小农场,就像雕刻一件艺术品一样。农场不大,大概也就四五亩地,里面种植的品种可多,有各种蔬菜和水果,还养有鸡鸭和牛羊。他这个农场吧,从外面看,你会以为它是个花园,他在农场周围种满了樱花,用樱花做护栏,将小农场围起来。门口种上两棵三角梅,将树枝弯起来,卷成一个门,红红的三角梅盛开的时候,非常美丽。他经营的农场属于“自然农业”,他使用的肥料全部是拌有稻米壳、鸡蛋壳的有机肥料,基本不用农药。他只要有空,就到农场去捉虫子,拿剪刀去剪草,他总是把农场空地的草剪得平平整整的,看起来就像一个绿色的草坪。他给农场里的每只动物和每颗树都带上牌子,并给它们都取上名字。总之,父亲一直都是在忙碌,一刻也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如果有一天,农场里没事干了,他就会到海边去钓鱼,可从没见他把鱼带回家,我觉得奇怪,有一次跟着去看,谁知道,他每钓到鱼又会把鱼放回海里,放回之后又钓,钓到之后又放回去,这样反反复复的,我不知道他钓的究竟是什么?这些也就算了,最让我难以接受的就是他养的那条狗,他对待那条狗不知比我好多少倍,他每天给它洗澡,给它换新衣服,最可笑的是,他还给那条狗穿鞋子。那鞋子是他自己用花布做的,模样像绣球。每当看到他精心地对待那条狗,我心里就酸酸的,恨不得一刀宰了它,煲着吃了。当然,这只能是想想而已,如果我真把父亲的狗宰了,我相信他绝对会宰了我。
一直以来,我都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在中国,他们把我当日本人,在日本,他们把我当中国人。我究竟是个什么人?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可是,无论如何,我毕竟回到了日本,就要努力地适应这个国家和社会,我和妻子孩子们没日没夜地学习日语,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们的语言障碍总算排除,我已经可以用日语跟人交流了。说起来,我真得感谢我的中国母亲,是她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并供我上了大学,因为受过高等教育,基础好,学习新的东西也容易。
吃过午饭之后,三个孩子丢下碗筷出去了,他们要到公园去赏樱花。父亲走出饭厅,坐在客厅里悠闲地泡起茶来。我帮妻子收拾完碗筷之后,也从饭厅出到客厅,本想直接上楼进我的房间的,可一只脚踏到楼梯的时候,父亲叫住了我,他第一次拿他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我说:“过来陪我喝杯茶吧。”
我不敢确定父亲是在叫我,于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父亲。
父亲的目光依然在我的脸上没有移去,他向我招了招手,轻声说:“过来吧,次郎。”
这是父亲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暖流,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滚。我转过身,折腾回去,在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我定定地看着父亲,有点不知所措。
父亲泡茶的样子很专业,他用夹子夹了一个印有蓝色花纹的小茶杯放到我的面前,再慢慢地给我倒上一杯绿茶。缕缕茶香扑鼻而来,我的舌尖有股甘泉涌出,我慢慢拿起茶杯,细细品起茶来。我喝完一口之后,放下茶杯,口里说道:“真香!”
父亲的脸上溢出自豪的表情,他说:“这是我自己种的绿茶。”
我看了父亲一眼,想说句赞扬他的话,可嘴巴蠕动了好久,还是说不出口。
父亲低着头喝茶,深思良久,才慢慢张开双唇,瞟了我一眼问:“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一个中国母亲救了我。”我呷了一口茶,回答父亲说。
“那时候,很多人都死去了,我以为你跟你母亲一起死去了。”
“我现在还活着,让你很为难,是吧?”
“ 对不起,次郞,我得需要一些时间。”父亲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睛,轻声说。
我觉得很委屈,一个亲生父亲,看着自己失踪多年的儿子回来了,应该是高兴还来不及的事,可他为什么就是没法接受我呢?
我的语气有点重起来:“你当初在中国丢了一张钱,好心的中国人帮你把钱捡起并存进了银行,四十年之后,你当初的那一张钱不但还在,而且还生出了数十倍的利息,你应该高兴才对。”
“正因为这样,我才难以接受。”父亲起了身,站到了窗前,眼睛看着外面。
我不懂说什么,此时,我并不了解父亲心里的真正想法。我们开始了沉默,我喝了一口茶,也把目光放到了窗外。外面的阳光格外耀眼,樱花也开得正艳,可我的心,像蒙上了一层灰。
父亲站了良久,才慢慢折腾回来坐下,继续泡茶。喝完第二壶茶的时候,父亲才张嘴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在中国肯定吃了不少苦。”
听到父亲这句话,我有点生气,我觉得他是在污辱我的中国母亲,说实话,在中国,我的中国母亲没让我吃过一丁点的苦,没让我受过一丁点的委屈,反而是现在,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回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身边,感觉不到一点的爱和温暖。
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你错了,你根本不了解我在中国的生活,中国母亲对我很好,我没吃过什么苦。”
父亲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话,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你说的是真的?中国人会对你好?”
“是的,我的中国母亲,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我的心扉被打开,于是向父亲娓娓道起了我的中国母亲。
“那场战争,也许你并没有忘记,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后,我和母亲跟着大批的日本难民开始逃亡,可没逃多远,苏联红军追来了,大自杀的事件就发生了,一句誓死效忠天皇的口号,子弹就像雨点般向我们扫了过来,无论你愿不愿死,你都得死。母亲不想让我死,她说她曾经答应过你,一定要把我照顾好的,于是她用她的身体挡住了我,她不顾流血,拉着我拼命往森林里跑,逃过子弹之后,母亲终于倒了下来,这时我们遇到了在山里头上坟的一个年轻妇女,也就是我后来的中国母亲。母亲把我托给了她,并交给她一张我们的全家照,写了我们家的地址和你的姓名给她,让她有机会把我交还给你。中国母亲答应了母亲的请求。母亲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你回来了,直到死的那一天,我也不会再去想四十年前的那些事。”
“我也不想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事,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被中国母亲救回家之后,我浑身是伤,又发着高烧,可我眼前晃动的都是死人和鲜血,耳朵里听到的都是枪声和手榴弹的引爆声。每当我从梦中惊醒,她就紧紧把我搂进她温暖的怀里,不断安慰我,叫我不要害怕,她说她会保护我。经过中国母亲的精心照料,我的身体慢慢康复,在她温暖怀抱的安抚下,我心灵的伤口也渐渐愈合。”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有丈夫和孩子吗?”
“她那时候是一个只有26岁的小寡妇,她的丈夫和孩子给日本兵杀死了。”
父亲微微震了一下,继续问:“她还这么年轻,后来没有嫁人吗?”
我满怀内疚地说:“她本来是要嫁人的,可是后来为了我,她没嫁。那个男人嫌我是日本孩子,要她把我送走,可她舍不得我。那个男人让她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一个。她心里其实是爱那个男人的,那晚,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作出了选择,她选择了我,之后就一直没有嫁人,她把所有的爱给了我。”
父亲的眼睛有点微微的红:“那时候的中国那么贫穷,她一个女人,拿什么来养活你?”
“她是一个勤劳,善良又能干的女人,除了种地,家里还养了猪和鸡,有空还到山里去采野蘑菇,野蘑菇晒干了,拿到城里去卖了换盐油。为了保证我的营养,鸡生的蛋她都留给我吃,她要保证我每天最少一只鸡蛋。”
“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
“其实像她这样的中国母亲很多,有些自己有孩子的,不偏爱自己的孩子,而是把更多的爱放在日本遗孤的身上。他们送日本的孩子读书,而自己的孩子却不能进学校。”
“真还有这种事?”父亲有点惊讶。
“这种事很多,不信你随便问一个回到本国的日本遗孤。”
父亲没有再吭声,只是继续泡茶。他已经把刚才那壶绿茶的渣倒掉,换了他自己种的茉莉花茶。
一谈到我的中国母亲,我就有说不完的话,中国母亲的点点滴滴,又在我记忆里跃出,我觉得我有必要向父亲谈更多我的中国母亲,无论父亲愿意与不愿意,他都必需得听我说完,这是他的义务。
“我的中国母亲,她虽然没有文化,也没进过一天的学校,可她是一个通人情,明事理的人,她说,一个人不读书,不识字,就是一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为了保护我,不让别人知道我是日本人,她让我顶着她死去的儿子的名进学校去读书,她死去的儿子刚好跟我是同龄。为了能让我进一家镇里最好的学校,她到处送礼,四处给人磕头。读小学的时候,是在镇里的小学,离家不远,我可以回家吃饭,母亲每天都给我煮两个鸡蛋,我每次回到家里就能吃到香喷喷的大米饭。母亲从来不跟我一桌吃饭,她总是让我先吃完后,她才吃。刚开始我以为是母亲因为忙,有事没做完,所以才让我先吃,可是后来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母亲其实吃的基本不是饭,只是野菜小米粥。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吃饭,只吃野菜小米粥,母亲说,她的胃不好,只能吃野菜小米粥。当时,我信以为真,母亲就这样骗了我很多年。为了供我读书,母亲像个男人一样去干粗活,到煤矿里去拉煤,到山上去砍树,有一次,把一只手指都吹没了……”说到这里,我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父亲给我倒了一杯新泡的茉莉花茶:“尝尝这个,也是我种的。”
我拿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心情却异常沉重起来。过了良久,我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我又开始给父亲讲述我的中国母亲。
“母亲经常是这样,为了我,什么都舍得,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我得了肝炎,母亲每天给我煲药,四处求医,她把她结婚时丈夫送给她的银戒指都卖掉了为我治病。我的病治好了,可母亲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三年困难的时候,我正在读大学,那时候学校可以让我们填饱肚子,我没挨饿,可母亲在家里,忍受着饥饿和辛劳,她得了水肿病,双脚肿得像柱子一样,看起来很是吓人。大学毕业后,我本来想可以留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可她非要让我到离家乡远的地方去工作,她说因为战争,我们东北这地方当年日本人放有毒气,她不想让我生活在有毒气的环境里,也不想让人知道我是日本人。母亲虽然没有文化,可她的确是有远见的,我照母亲说的做,到了一个离家乡远的城市去工作,文革的时候,因为没人知道我是日本人,我没挨批斗。”说到这里,我为有一个这样的中国母亲感到自豪,我停了下来,看了一眼父亲,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可父亲只是低着头泡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到父亲对我的中国母亲这样无动于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全世界的人听到我说起我中国母亲都应该会感动的,更何况是父亲,人家养育了他的儿子,还给他的儿子娶了媳妇,还添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他应该是感动得流一堆眼泪,一堆鼻涕才对的,他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呢?父亲,他怎么能这么无情呢?父亲给我倒了一杯茶,看了我一眼,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的脸上有了一丝内疚的表情,于是开口说:“她养育你长大,并培养你读大学,真的不容易,本来你应该陪在她身边,照顾她才对。”
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说:“是呀,她不但培养我长大,而且还帮我带大了三个孩子,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她,我一直想要陪在她身边,让她安享晚年的,可她是一个讲信用的人,她当初答应母亲,一定要帮我找到父亲,并把我送到父亲的身边的,她是一个讲信用的人,她死活的要我回到你身边来。”
“我们都应该谢谢她。”父亲又喝了一口茶。
“是的,我也经常说要谢谢她,可每当我说谢谢她的时候,她却总是反过来说要谢谢我,她说是我救了她的命。”
父亲很不解,睁大眼睛看着我问:“为什么?”
“她说,当时她的孩子和丈夫给日本兵杀死后,她心里充满了仇恨,她很想给儿子和丈夫报仇,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又怎能报得了仇呢,她内心只能满是痛苦,只想一死了之,那天她去丈夫和儿子的坟头烧完香后,本想找棵树上吊一死了之,可没想到,遇到了我们,她说看到我的那一刹那间,她心中的痛苦和仇恨全部消失了,留于心间的只是一种爱,一种本能的母爱。中国母亲告诉我,博大的爱能化解一切的仇恨和痛苦。在我后来的成长过程,母亲教会了我怎么去爱,怎么去做一个宽容和善良的人。”说完这些,我用目光再次投向父亲,看他还是不是无动于衷。
父亲放下了手中的茶壶,脸开始扭曲,闭上了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不断地喘着粗气,好像是严重缺氧的样子。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心脏病史,我走近他身边,问他:“父亲,你怎么了?”
父亲慢慢睁开眼睛,向我摆摆手说:“我没事,你坐下来吧。”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慢慢地坐了下来。妻子从楼上下来,轻声告诉我说她要去看一个被日本母亲赶出家门的遗孤。我没有吭声,只是向她挥挥手,示意她走开。妻子拎着一个她从中国带过来的绣着红花的蓝色布包,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父亲站了起来,向他的房间走去,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只见他进了房间,在翻一个发黑的旧木箱子,再从里面拿出一张看起来已经很旧的相片走了出来,慢慢地在他的座位坐下,他把相片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对着相片说:“今天我必须得正视你。”
我怔怔地看着父亲,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张是我们的全家照?我问父亲:“那张是我们的全家照?”
父亲摇摇头说:“不是,它是一张让我无法正视自己心灵的相片,可是今天,我必须得拿出来正视它,只有正视它,我才能真正面对自己的心灵,才能真正地面对四十年前那场战争,只有面对那场战争,我才能真正地接受你。”
我还是无法理解,那只是一张里面没有我的相片,它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着父亲,一脸的茫然。
父亲看了我一眼,又是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慢慢地平复自己的情绪之后,才开口叙述起四十年前的事:“其实,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农民,我不懂得什么民族大义,我只是想拿着铁锹在那块属于我的土地上种出我想要的果实,我从来没想过要拿起枪去打仗杀人。可是那时候的日本,无论你愿意与不愿意,你都没有选择权利,你只能服从。日本当时在中国东北建立满洲国,计划从日本移民100万户,500万日本人过去,移过去的移民称为‘开拓团’。其实,没有人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可是,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当时都没有权利选择,我们一家是1943年过去的,那时你才三岁,我和你母亲也都只有二十多岁。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一家是靠种田为生,虽然生活不是很习惯,可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可是到了1945年6月,我被迫放弃手中的锄头入了伍,拿起了我并不愿意拿的枪杆子。”
父亲停下来喝了一口茶,把眼睛微微闭上,没有接下去继续说。
我也喝了一口茶,问父亲:“拿了枪之后的你是不是也杀过中国人?”
父亲睁开眼睛,看着我说;“次郎,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想杀人,我之前是连只鸡都不敢杀的人,可我后来确实是杀了人了,其中还有一个当时年龄跟你一样大的孩子。”
“父亲,你为什么要去杀一个孩子呢?为什么?”我大声地质问起来。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这是我在中国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从那一刻起,我的整个人生轨道也变了,我觉得,我在中国欠下了一笔巨大的债务,我一辈子都无法还清了。可当知道你和你母亲遇难之后,我觉得好像是上帝帮我还清了这笔债。”
“所以,你内心得到平衡,心安理得了?”我用蔑视的目光看着父亲问。
“其实也不是,回到日本后,我就给自己立了誓,我是一个罪人,我这辈子不配再得到幸福,因此,我不再结婚,我只是把所有心思放在农场上,消磨我的余生,这就是你看到的我四十年来的生活。”
“我非但没死,而且还给你带回了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你还的债,债主没要,还给了你利息,让你的内心不安了,是吗?”
“对不起,次郎!”
“难道当初你认为我跟妈妈在中国死亡的时候,你就没有悲伤过?”我大声质问父亲。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悲伤的资格。”
“你真是一个没有情义的人!”
“从中国回来后,我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让自己吃苦,不让自己得到一点的幸福。我只是想,只要那个被我杀死了丈夫和儿子的女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我内心就会得到安宁,我罪恶的灵魂也可以洗清了。”说完,他拿起那张相片看了看说:“你看她那时个还那么年轻漂亮,后来肯定是嫁到一个好男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了。”
“你是怎么把她的丈夫和儿子杀死的?他们冒犯你了吗?”
父亲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过了良久,才说:“其实是我们先冒犯他们的,只是为了一只公鸡,我们团里的一个长官,看中了那对父子手中的一只公鸡,就想抢,那对父子宁死不肯,大家发生了冲突,官长命令我开枪打死他们,我不敢违命,就开了枪,那对父子也是,为了一只公鸡丢了命……”
“那只公鸡,是他卖了野蘑菇换钱买回去给他生病的妻子煲药的,他当然宁死不肯给你们。”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杀死我中国母亲的丈夫和儿子的人也许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因为对中国母亲丈夫和儿子的死,我太熟识了,中国母亲跟我讲过无数次。
父亲用惊愕的目光看着我问:“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不猜错的话,杀死我中国母亲的丈夫和儿子的人就是你,而你面前这张相片就是你当年从他们身上取下来的全家照。”说着,我站起身来,走到父亲的身边,弯下腰去拿起那相片一看,果然是我在中国时经常看到的那张中国母亲的全家照。
父亲用惊慌的目光看着我:“真的是吗?”
我把相片贴近胸口,闭上眼睛,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一点不假!”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们是生活在现实中,不是在小说里,也不是在电影中!”父亲站了起来,浑身哆嗦起来,喃喃地说着。
我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父亲,有时现实比小说和电影更巧合,更残酷!”
父亲看了我一眼,两眼红了起来,他疯了一般,嗷的一声冲进厨房去,拿起一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大声叫喊起来:“我牺牲了一生的幸福,还是输给了一个中国女人,还是欠下了她的巨额债务,她为什么要养育你,她当时应该把你杀掉才对。我不相信,我的命还偿不清这笔债!”说着,他就要把刀往自己的脖子上抹。
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我又想起了四十年前的那场大自杀的场面,我的精神开始失控,于是冲着他大声喊起来:“父亲!你还想让四十年前的那场悲剧再重演吗?你还想再一次抛弃我吗?你除了懂得抹脖子还能干什么?这就是一个优质民族的日本人所要做的吗?四十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不懂得反省?还不肯承认当年犯下的错误!你现在还要一错再错吗?”
父亲的手停了下来,刀子没有继续往里扎,只是像只木鸭一样,呆呆地站着。
四十年来,我把很多东西压在心里,已经压了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释放出来,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当初日本进攻中国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场战争本身就是一场赌博,愿赌服输,可是我们日本人却无法接受失败,战败之后,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却要自杀,他们以为这就是一个优质民族的体现,其实那是无视生命,那是一种残暴的行为,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那是一个懦夫的行为!”
“次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父亲放下挂在脖子上的刀子,手里紧紧地握着刀,大声地冲着我叫喊。
我不顾父亲的叫喊,那怕父亲就是用他手中的刀子吹了我,我也要说:“你们当初拿着刀枪去屠杀中国人的时候,把中国人当作劣等民族来屠杀,可是战败之后,你们这种优质民族除了抹脖子,把枪口对准无赖的百姓,要求他们自杀,还能干什么呢?最后还不是把成千上万的孤儿推给了中国人民,让那些你们所谓的劣等民族来帮你们收拾这个烂摊子!”
父亲又是一声大吼:“次郎,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作为一个战争的牺牲品,一个曾经被遗弃的生命,我最有资格说这种话!”我被父亲的话激怒了,激动地喊了起来。
父亲松下了手里握着的刀,有点底气不足起来:“次郎,你太看中个人的生命了。”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看着父亲说:“父亲,我想问你,难道整个社会和国家不是由个体生命组成的吗?假如战争赢了,我们得到了那块土地,可是如果人都死光了,那块没有生命的土地又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看着我,无言以对,只是举目看着外面盛开的樱花。
我看着父亲,继续说:“我们日本人对四十年前的那场战争输得很不服气,他们都认为,假如没有美国那颗原子弹,我们未必会输给中国,可是,我得告诉你们,无论四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后,我们都是输的。你们当初大举向中国进攻的时候就已经输了,因为,你们根本不了解那个民族,你们以为中国人民的善良是软弱,以为你们拥有先进的武器就能打败中国,你们认为打了败仗抹掉自己的脖子,就是保住了尊严,就是从精神上赢了,其实,你们忽略了一点,就是善良的人性。无论时间如何变换,那怕是沧海变成了桑田,善良的人性,永远是高尚的。一个具有善良品性的民族,是永远值得人尊敬的。你听说过‘柔能克刚’这个词吗?中国这个民族如水一样的柔,而我们日本这个民族就像钢铁一样的硬,可是你拿剑去砍水,你能砍得断吗?那是永远也砍不断的。”
父亲手中的菜刀“咣当”一声落到了地上,他一步步地从厨房走出来,口里喃喃地说着:“是的,一点不错,柔能克刚,我一个刚烈的男子,居然输给了一个柔弱的女人,我不得不承认,中国人又一次赢了,而我欠下的那笔巨债是永远也无法还清了。”
我告诉父亲:“中国人在收养这些被遗弃的生命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输赢的问题,也没有想过要你们还债,他们只是出于善良的本性。”
父亲听了我这句话之后,是彻底的无话可说了,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两眼直呆呆地看着地下,好像傻了一般。
我看到一脸迷茫的父亲,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于是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说:“父亲,其实拯救自己灵魂的办法有很多种,除了抹脖子之外,你可以像菊地丰先生那样,为中国做一些事情,作为补偿。”
父亲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菊地丰先生一样到中国去植树,帮中国治理沙漠?”
我笑了笑:“也不一定非要种树治沙漠,做你力所能及的就行了。”
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说:“我考虑考虑应该为中国做些什么事情。”说完,他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出去看看樱花,到樱花底下坐坐,或许樱花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我没有答应父亲,只是很内疚地对他说:“对不起,父亲,我樱花过敏。”
父亲收起了刚刚泛起的笑容,一脸的失落。他轻轻地放下我的手,踩着一地的阳光,迈着螨跚的步子,一步步向门外的樱花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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