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张部长介绍进来的人，在一般人的眼里，领导介绍进来的人大多是不中用没能力的，是来混日子拿工资占位置的。因而平常除了苏部长安排我干点别人丢了的事，那几个副部长和主任们就不好意思管着我，明确地吩咐我干这干那，他们第一担心我干不了，第二担心得罪张部长，这一点我很理解，可他们不理解我。他们不好意思吩咐我干事，我显得就太自由了，太自由就变得不自在了，这种不自在不全是体现在工作上的，还有面临称呼的苦恼。譬如文明办叶主任叶欣，我叫她叶主任吧，她以为我是有用意，有针对性的，终究她没有具体管着我，不过在一个办公室上班罢了，能不这么认为么？我叫她叶老师吧，她比我才大那么几岁，倒觉得我把她叫老了，女人嘛，最介意别人觉得她老；我叫她叶姐欣姐的，虽显得亲切友好，但这是什么场合，能用感情色彩的词语吗？没得合适的称呼了，以至我碰到叶主任的时候，我先是诚然一笑，继而点头致意，可几次下来，叶主任和我见面的时候就有些不自在，她竟误会我刘有运自作多情，对她有那个意思。后来我就连笑都不敢笑了，心里真是苦呢。

　　我倒了杯开水回到办公桌自个儿喝着，见文明办叶主任和文明干事蔡己明正忙着钉文件。叶主任尽管忙出一身汗来，她也不叫我过去帮忙。我闲着也是闲着，就主动过去帮着钉起来。叶主任没有说话，只是边忙边对我笑了笑，我装作没看见，也没笑的意思，我害怕她又误会我。这时候我注意到蔡己明朝我使了个眼神，我就犹豫了，他那样用眼睛白我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抢了他的工作还是别的原因呢？要是他觉得我抢了他的工作，那的确是我的不对，可我没有这种想法，但我没想法不等于别人就没有想法呀？对，说不定蔡己明就是这个意思。于是乎我停了停手中的文件，想走开，但刚才叶主任的那个笑容，弄得我又老不好意思走，总不能不帮着钉完就不钉了，帮忙得帮到底，免得叶主任以为我刘有运腰包里卖的是假药，吃了肚子痛。这样想着我只好又强忍了下来，不安地继续钉着文件，思虑中我好几次差点没将自己的手指钉到文件上去。

　　叶主任让办公室郎主任叫去接电话了，蔡己明神秘地将办公室的门轻轻地关了关，细声对我说：“刘有运啊，看在我们一个办公室的份上，不瞒你说，你可要想清楚啦，要是你觉得你喜欢干文明办的事呢，你就这么干下去，要是你觉得你应该干别的事呢，我建议你还是别凑这个巧，忙着不如闲着，要是凑着，你自然而然就成文明办的人了，想走都走不开，你看，我呆文明办好几年了，动弹不得哩。”我好奇地看看他，这才明白蔡己明刚才白我的意思，问：“你干几年了？”蔡己明朝我甩出五个指头：“这么久没动过。”我说：“才五年，读完小学都要六年，还没到时间呢。”蔡己明哭笑不得的样子：“照你那样算，要高中毕业那么久我看我这辈子完了，只能老坐一根冷板凳。”我说：“大家不都那样坐的吗？”他说：“你说的？人家可是一年两年‘毕业’一次。我说小刘你还没坐到味道呢，慢慢坐吧，坐久了你就晓得味道好不好，是酸的苦的还是辣的。”我一时分不清蔡己明的话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只能从他说话中的措词，感觉到他的话还是蛮有哲理的。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要是什么工作对我来说都是蔡己明所说的那样，忙着不如闲着，我不是真的要一直闲下去了么？要是我一直这样闲着，那我还有进步的希望吗？总不能一辈子是个办事员，要是那样，要不了几年，人家都爬我头上去了，我还在原地踏步踏，时间长了踏出两个窝窝来，撒泡尿就盖住了。这样一想，我还真认识到蔡己明所体验到的那种“动弹不得”的感触。当叶主任接完电话再回来时，我便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溜开了，躲在厕所里一蹲就是半个小时，直到下班的时间到了，我才灰溜溜钻出来，第一次体验到厕所他妈的还真是个不能久蹲的地方。

　　那次以后，我开始感觉蔡己明的性格和我套得来，值得交往。下班后，他见我整日闲得“可怜”，便邀我去打台球，我没有拒绝，我感觉自己再这么闲着说不定会走火入魔了。蔡己明的视力不好，却从来没有见他戴过眼镜。打球时，他老是像在台上找东西似的，眼球差不多跟台球碰在了一起。我无意识地问了问蔡己明的视力是多少度的，他打了杆球，球进了，幽默地回答我说：“看领导的脸色时是一百度，领导用脸色看我时是八百度。”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感到好笑，心里想，蔡己明这么幽默的人，为什么跑县委院子里来了，找个搭档和奇志大兵一样演演小品不是好得很，说不定红了个全中国。我以前在念高中那时打过台球，我的视力好，可球在我的杆子下总差那么一点进不了，而蔡己明打的时候，本来进不了的球，却差那么一点，意想不到球竟然进了。我就说蔡己明的球技好，蔡己明却是怎么说：“球技个屁，瞎撞的。”我说：“你瞎撞得进，我瞎撞都撞不进。”他说：“你太当真了，你当真了球还不当真呢！”我摇摇头不明白他的意思。蔡己明将球杆往台上一丢：“刘有运你刚来还不晓得呢，在官场这圈子里，像我这样正儿八经的，三年四年不动，不像某些人，这里瞎吹吹，那里瞎拍拍，一年半年重用。”他摸着自己的肚子，“唉，我这肚子里的东西呀，太真了。”我听了他的话忽然停了下来，没兴趣打球了，仿佛从蔡己明的话中悟出了一种道理：这世道，真的要当假的用，假的要当真的看才是。难怪我老是打不进球，想不到，实在想不到。打完球出来，蔡己明又对我说：“刘有运，刚才我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能说了出去，唉，真怪自己这张嘴，不该说啊！你就当我没有说过，你也没有听到好了。”我会意地点点头，忙说：“不会，不会，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我会跟谁说去。”

　　晚上睡在床上，蔡己明白天跟我说的那一番又一番的话，反反复复回响于我的脑门，令我对这个充斥虚荣和地位的圈子，由虚幻到真实，又渐渐难以琢磨了。实在睡不下，我从新穿好衣服起床，想出去走走。街上一片喧嚣，我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感觉心情是那样紧迫，陌生的召唤令我无从回应。见影剧院门口围了一大圈子人，我跟着凑了过去，我看了看那面招揽牌，是搞演唱会的，觉得无聊，便花五块钱买了张门票慕名而进。里面挺热闹的，刚进门就听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对着台上不停的喊：“脱，脱，再脱一件”。我还以为是台上有什么东西挡着需要拖走，哪想仔细一看，不对劲了，台上三四个穿着暴露的小姐扭来扭去的，不堪入目。我羞涩地掉头就走，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骂道：“什么瞎鸡巴演唱会，简直就是下三流，这年头谁都会脱衣服啊。”我从影剧院出来，没心情再往街道走了，准备返身回去。正走着，一个耍猴子把戏的师傅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绕绕步子，想走，可时间还早，回去了也睡不着觉。我就想，这回猴子总不会表演脱衣服吧，看它那一身毛，就是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畜生一头，我就停了下来。猴子在师傅的训令下，自愿或不自愿向围观者表演各种神态和姿势，逗的观看者不亦乐乎。觉得好看，我就一直看到那师傅收场了才回去睡觉。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成了那只在耍猴师傅的训令下可怜表演的猴子。我惊出一身冷汗，嗖地从梦中惊醒过来，糟了，我忘了今天部里要开部务会。我赶紧起床，拿毛巾擦了擦脸便往办公室跑。人都到齐了，就差我一个人。我不好意思搬了把椅子靠门边坐下，余阿喜见我迟到，就对着我说：“呀，刘有运来了，我以为你去打开水了，大家都等着你呢。”我的脸顿然就红了，低着头不敢正眼往几个正副部长那边看。苏部长说：“下面开会。”几个副部长和科室主任便分别汇报了前段的工作情况。苏部长接着对前段工作进行了全面总结，对下段工作进行了部署安排。在将各科室工作内容安排到具体人员后，她最后说：“刘有运是新来的，对部里的工作还不熟悉，就配合配合大家一起把工作干好。”我不自在了，以前在电影中看到警察审讯犯人时常用“配合”一词，今天苏部长把这个词用到了我的身上，我能自在么？她这么一说，我好像不是来工作的，倒像是来配合的，那我成什么人了，真是的。要说配合，就配合一两个人好了，怎么还要配合大家，这样我不是被部里所有的人都管起来了？先前是没人管我，现在一管就大家都管，悬殊也差的太大了，真不好受。

　　我偷偷看余阿喜的时候，余阿喜正得意地看着我，见我抬起头，他赶紧把目光移向苏部长，若无其事的，装的是那样像，可他的表情和神态分明有些鄙夷，倒像那只猴子。苏部长这样安排我，我就认为是我今天迟到了，让苏部长有想法，我越往这处想，我就越不敢往苏部长那边看，不知苏部长是否一直在注视着我。

　　会后，我回到自己办公桌前，一脸的苦涩，怎么想都不太对劲，别人可都是往领导面前表现自己，我不但没表现，还弄得领导对我有看法，真是太不像话了。反思中我狠狠地扭着耳朵对自己说：“你真行啦啊，上班还不到几天就敢迟到，本事不小嘛，要吃亏的呢”。蔡己明就坐在我的左侧，见我愁眉苦脸的，就知道是苏部长那样安排我，我有些不高兴。他说：“不高兴的事多着呢。”然后往办公室的门口瞧了瞧，见没人，便凑过来问我今天为什么迟到了。我正愁着没地方出气，他这样问我，我就把昨夜看戏的经过如实讲给了他听。蔡己明听完，赶紧朝我打了个手势，说：“得起早点，以后可得起早点，要注意影响啊，迟到影响不好，影响不好呢！”我觉得也是，就又扭了一把耳朵，甚至责怪起那个耍猴子把戏的师傅来。

　　我问蔡己明，那些边跳边唱，还要边脱衣服的乱七八糟的和耍猴子把戏的你们文明办怎么不管管？蔡己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说：“小刘，你才来，很多的事情还未接触，弄不懂的，你听说过精神文明么？”见我摇头，蔡己明接着说：“白天文明不精神，夜晚精神不文明，我们是管得了精神就管不了文明啊！”我若有所思。这时，坐对面的叶主任没声没气听到了我和蔡己明之间的谈话，忽然停下手中的工作，轻声地插了句话：“这是典型的中国特色，中国特色你懂么？中国特色是股风，富得呱呱叫的地方刮着一股改革开放春风，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刮着一股民族民俗民风，像我们这个地方，穷不穷富不富的，东南风刮着都不响，那些脱的耍的跟沿海地区相比，是小巫见大巫，差的远。”我越听就越不明白了，连文明办的都这么认为，这社会还文明吗？是文明远离了人类，还是人类远离了文明？难以考究，实在是难以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