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奈斯·爱特

  苏格兰·

  克奈斯·爱特(Kenneth

  White)

  父亲拍来电报,说母亲突然生病,让我返回苏格兰。她已住进位于格拉斯哥和大西洋岸中部重要城市格里诺克一家医院。我当时正在法国西南方为自己的前途而奋斗。

  我到达苏格兰时,母亲几乎完全失语,偶尔说出“太可怕了”

  、“我不明白”之类的词句,而且处于坏疽病初期,医生给她注射了吗啡。来人看她时,她还挣扎着把漂亮的秀发理顺。见到她的头发,我先是一怔,多年没回苏格兰,记得她梳着一头栗色长发,眼前见到的却是灰色短发。

  我在她身边度过短暂的安宁时刻。

  她不能用语言表达,便用别人给她的小本子写,写出的字却无法辨认。偶尔也说出“It

  doesntmattar!“

  (没关系!)

  ,也许是听天由命,无可B奈何吧。

  医院的各种治疗没有使她的健康状况好转,疾病造成大脑损伤,心力衰竭,坏疽病危及着她的生命。恰巧医院床位紧张,只好把她接回家休养。父亲见此情景,心急如焚,后来对我讲述了1977年这段艰难困苦时期的情况。

  没人能确定母亲还能活多长时间,我只好离去。

  第二年8月她与世长辞,我没去参加葬礼。父亲希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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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953

  能回去,但我已在母亲健在时看到她,觉得没必要重新返回去拜望家人和亲朋好友。我没动身,也实在抽不出身。我认为人死了一切皆无,葬礼没有任何意义。我留在法国还有另一原因,即脑子里有一种不正确的意识。愚蠢的是这种意识与母亲有关,因为我是无神论者,没有任何信仰。但我独自留在海滩时,也面对海洋,在皎洁的月光下,举行了一些原始的礼仪。

  不久后,我回去看望父亲。他仍健在,我认为他需要帮助。我陪他去火葬场,在那里谈起母亲,我还在家中找到她把我牵挂在心的凭证。其中有信(我常写信)

  ,床头柜上还有两本我17岁时在意大利买的书,那年我身无分文,靠步行和截车周游欧洲,在佛罗伦萨买到那2本书:一本是莱奥柏尔迪的作品,另一本是《圣经》新约,全是意大利文。她珍藏这些书,只因为书是我买的。

  她大概不喜欢我在这个问题上大作文章。我觉得精神的东西与利益无关。她一生保守秘密,守口如瓶,其中也许隐藏着粗暴?

  我不认为家庭对创造性、至少对我感兴趣的创造性有多大影响。

  但文化模式仍然存在,大概母亲是文化的集中表现。

  我认为我母亲是冲突、矛盾、苏格兰文化问题的化身。

  结婚前她叫雅娜·卡麦龙。卡麦龙人是苏格兰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好惹事,只要有骚动或反抗,必定一马当先、冲锋陷阵,同1688至1745年的雅克宾人毫无差异。最后一个被指控为雅克宾人、又被吊死的卡麦龙人是母亲的先祖阿尔什巴勒·卡麦龙。时间不长,所有卡麦龙人逃到南方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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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3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城市里,生活在与上泰尔文化截然相反的环境之中。精神上压抑,被监禁、抛入狱中的情景紧紧纠缠不肯离去。

  外祖父在一家铸造厂工作,他才华出众,当上工头。然而,由于不能忍受各种约束和限制终于离家出走。外祖母傍晚回家看到桌子上的纸条写着:“我去美国了。”

  一别几年,回到苏格兰后事事不能称心如意,便开始酗酒,不久,又无影无踪了。

  母亲和外祖父如同一根藤上的瓜,她不愿跟我提起这段历史,是我把片言只语综合在一起。

  9个孩子中她最大,主要任务是照顾外祖父,绝不允许别人说他任何坏话。这便是一个女孩子对父亲传统式的爱,不过,她对外祖父的爱已达极点……

  家里生活困难,她很早辍学去一家衬衫厂做工。这段艰难困苦的生活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使她变得难以猜测、沉默寡言,同时性格粗暴。想从她嘴里获得这段经历的详情怕是枉费心机。她告诉我,在衬衫厂车间工作的女工的手指常常被缝纫机穿透!

  尽管外祖父的生活仍不富裕,但她结婚后,还是辞去了原来的工作。

  10岁以后,我产生独立的愿望,试图摆脱家庭桎梏,不再受母亲的钳制。一天,我和她及仅几个月的小妹妹一起散步,走到一个岔路口,我对她说:“我从那边走。”她回答:“不行,跟我们一起走。”我反抗道:“不,就走那边。”我绕了一个大弯,走出2公里才同她们相遇。

  谈起独立,不无悲伤之感。母亲没有更多的表示,内心痛苦是无疑的,她隐藏的粗暴有时也会一触即发,就象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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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着斧头追赶我一样。我躲进厕所,她用斧头把门砸开,我半开玩笑地对她说,我不相信她会朝我的头上砍,可能朝肩膀砍去。不过,我知道恼羞成怒时,她会变得冲动,丧失理智。

  不需要她逼着我学习,我天生就有这种爱好。我博览群书,市政府所有书籍上都留下了我的指印。她制止我说:“当心你的眼睛,弄不好15岁就会双目失明!”家里人都与书有缘,父亲读政治、经济方面的书,母亲对罗曼蒂克小说、消遣性书籍兴趣盎然。

  有三件事我终生不忘:浆洗衣物、制做糕点、编织毛线。

  人们在旧式共用洗衣房内的砖槽内清洗衣物,下面是燃烧的火焰。每次都由我把木柴和煤掺在一起放进去点燃,沸腾的蓝色肥皂水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浮想联翩,把被单、衣物送到甩干机甩干时,飘逸出来的潮湿味道沁人心脾。

  母亲制做糕点时我目不转睛,全神贯注,渴望的并不是品尝甜点,而是欣赏瞬间变化多端、大放异彩的“炼丹术”

  ,松散的面粉,在她手下变成千姿百态的面团。

  说到编织,更压抑不住内心的赞叹之情,一根毛线七穿八绕怎么就变为连成一体的衣服了呢?!

  我惊呆了。

  她把其中的道理归纳成英语的四个字:in,over,thougt,off(进,倒,穿,离)

  ,完全是对生命的高度概括总结!

  去田野采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春天,我们迎来黄水仙;秋天采摘不尽的桑椹等待我们的光临,母亲把它做成果酱。圣诞节我们又消失在树林中,寻找构骨叶冬青。

  青春期冲突还是发生了。我虽没受到直接限制,但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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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期望对我是一种愿望,也是一种我想挣脱的约束,母亲想让我当医生或律师,认为这两种职业都得到社会的承认。但她很快发觉我对此毫无兴趣,遇到有人问类似问题,我总回答:“我想做海上的泡沫。”父亲听后捧腹大笑,声称我将成为知识分子流浪汉。

  我开始写文章时接近14岁。我把在村里听到的支离破碎、含混不清的东西条理化,加以完善。

  17岁开始写诗,描述高山、大海,渴望将周围的世界联系起来。我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不受干扰,也没人来看我写的东西,更谈不上评头论足。我悠哉游哉,求之不得。现在,我仍不喜欢谈论正在创作中的作品。

  母亲也许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信心,想通过儿子发泄对世道的不满,报复不公平的命运,什么是她的愿望、爱好?

  她渴望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无从知道。她对父亲一见钟情,很快成为9子之母,无奈只好把一切追求、欲望、幻想深深掩埋在心底,甚至发展到连“啊!我要能干这个就好了”之类的感叹都无力启齿。

  从她的美学倾向、不同的举动中可窥探出她的内心世界,她爱花,喜欢看赛马节目,她看群马角逐并不是一种娱乐,而是欣赏其画面和勇往直前的奔驰运动。在她的温馨中也掩藏着廉耻,苏格兰式的温柔与意大利式的出逃形成鲜明对比。

  这种温柔不会有任何表示,更不会有背叛举动。直率地讲,我也许不会爱一个过分温存、只会整日编织毛线和过多亲吻我的母亲。我酷似一只野猫,偶尔一次可以,不能过分。

  我常寻思,她会不会因我书中不该说不该写的东西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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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地自容。象现在这样谈论她,肯定会让她坐卧不安。每出版一本书,我都寄一本给她,她读过我写的所有英文作品,但她从没发表过哪怕一点点评论。

  要说的大概太多,一言难尽。

  母亲俊秀美丽,周围的人都赞赏她。她也十分慷慨,只要自身条件允许,随时可解囊相助。但时间不长又变了,变得不善交际,更不喜欢感情外露或自我表现。

  她从不跳舞,坐在凳子上观看父亲跳探戈时的优美舞姿。她不象父亲那样保护自己,不懈地斗争,甚至就社会改革问题高谈阔论,而是自我摧残,常常泪流满面,继而泣不成声。似乎摆在她面前的既无光明前景,也无出路。久而久之,她闭门索居,直到身体逐渐不听使唤,悄然无声地完全失语。

  想问我对她的印象?她是一位沉默寡言、目光深邃、炯炯有神的女人。

  〔作家简介〕克奈斯·爱特,1936年生于苏格兰格拉斯哥。

  小说家、诗人。曾出版《蓝色大道》(La

  route

  bleue)获1983年麦迪西斯外国作品奖、《动荡的世界舞台》(Scènes

  dunmonde

  Bflottant)

  、《大西洋》(Atlantica)

  、《游牧者之魂》(Lesprit

  Bnomade)等。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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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