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特斯当

  法国·

  弗雷德里克·特斯当(Frédérick

  Tristan)

  黄昏时分,两位年轻人肩并肩站在那里。

  我认识他们。

  照片背后是母亲的笔迹,上面写着:“让,我疲劳了,你一定会搀扶我。”让,是我父亲。

  这一画面,这些文字是在母亲的遗物中找到的,她3年前去世。捧着这张照片,我心情格外激动。她一直对我隐瞒着这种感情,我发现了过去的、但催人泪下的情感。我和母亲不总是和颜悦色。我们的性格截然不同,在一起只会产生磨擦,事实就是如此!

  自16世纪起,我家祖祖辈辈住在阿登,在同一村庄繁衍生息、种植庄稼、喂养牲畜。他们养的马今日日趋绝迹,当时备受青睐,通常用来牵拉军队的大炮和弹药车。祖父在东京湾战争时护送一批阿登马奔赴那里,到达后所有马都死了!

  他在中国逗留了30年,等待大赦。回到家乡时已55岁,娶了一个黑发褐肤小姑娘。他们共有5个孩子,其中3个患西班牙流感死去。母亲和她妹妹死里逃生。父母给她起名拉舍尔,死去的3个女孩中有一个曾叫这个名。这件事后来使母亲心绪不宁。

  父母1925年自由恋爱结婚。

  他们很早就认识,曾是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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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父亲同祖父一样学职业与艺术专业,和“铁家伙”打交道,很有阿登味道,因为铸铁工人在锻造厂主要生产马拉的有篷小拖车、铁、钉等。母亲对这些一窍不通,象个野孩子。她姿色迷人,一头长长的乌发,带着茨冈人的表情。在这个阿登地区的中国人家里,有一位曾出征远东的祖父,我象生活在异国他乡,这种异乡情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这种差距没有直接印入我脑海中,是后来听别人讲的。

  1940年德国发动进攻时我9岁。我们上路后遭到机枪扫射。

  雨点般的子弹一个接一个爆炸,我吓坏了,昏了过去,一下子失去记忆。醒来时一个陌生人站在身边,别人告诉我,她是我母亲。对过去刚刚发生的事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我要和一位新来的母亲生活,从零开始,好象我第二次出生。

  我的经历很特殊,因此总有身份问题。我常问自己:“她真的是我母亲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脑中,因此我开始写作,以便回答那些失去知觉后提出的问题。

  我与“新母亲”相处很好,但年龄越大,我们之间的不同特点反应越强烈。母亲是乡下人,在圣母影响下出生,深居简出,如她所说,“脚不离地”。她喜欢墓地,凡与死有关的事她都十分敏感,常常与死者对话,很奇怪,死在她看来是决定性的:微不足道。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她都感兴趣。而我是天线——火的象征,这对我们的关系很不利。

  逃避德国人之后,我们来到鲁昂附近的福雷地区,在一个小村庄住下。母亲独自一人,父亲因生意留在巴黎,若回来必须穿过敌人的封锁线,因此不能常回家看我们。母亲为此心神不定,常说:“他到底在干什么?

  不会是欺骗我吧!“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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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相信父亲欺骗她,因为这不是他的性格。

  母亲成为一家之主,是教育我的唯一负责人。

  战争期间,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她勇敢地挑起重担,种庄稼,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甚至动手杀猪。我是独生子,一个桀骜不驯的孩子,很难管理。她为此付出不少心血。我们周围突然增加不少人,使我们本来已紧张的关系变得更复杂了:一个逃脱德国兵追捕的朋友,一个美国伞兵,还有一个阿尔萨斯人也刚从德国人那里逃出来。这些人走进村子后,大家都躲开了。

  母亲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足够的勇气。

  我永远不会忘记。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4年,在此期间,母亲不让我进寄宿学校,请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家庭教师,也就是第4位外来人,给我讲故事,他从不让我学习。他给我读《一千零一夜》,然后让我用自己的话写出来。

  从某种角度看,他教我成为作家。

  为教我英语,他找到英文版法国文学史!用另一种语言学习研究法国作家,差距令人瞠目结舌!

  1941年外祖母在旺代去世后,姨母也来到我们家。

  1870年由于德国侵略,外祖母出生在草垫上。现在她又死在流亡中。姨母的到来使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一种双重的共同生活,但不是两位母亲,因为我母亲能力很强、很威严。

  姨母很开放,喜欢外出,尤其是战争结束后(她一直同我们一起生活)

  ,她试图带母亲去饭店,我和母亲从没去过。她常唱歌,渴望成为女歌唱家。她没有结婚,因为她家里不同意她同一位异想天开的共产主义男人结婚,这便是她生活的故事!

  我们在战争结束后见到父亲,他把我们带到卡斯特尔,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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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有他的纺织机械业务。

  在这个只有2000居民的农民资产者小镇中,特别是在他的花园里,母亲心花怒放。她需要嗅到大地的味道。然而,此时此刻她远离阿登,远离故去的亲人。

  死对她来讲十分重要,尸体、冰凉,没有界线!她对死毫无理由的恐惧。她觉得周围一切都是死的,所有的东西都没有生命,这种奇特的不正常环境使我极为不快。

  她不是快活的人,家里没有节日,也不过生日。出于义务,而不是乐趣,她喜欢招待客人。顾客来后,她拿出肥肝欢迎。她做饭手艺高超,凡是物质的、能触摸的她都爱不释手。但她对文化方面的东西兴趣索然。父亲有一个十分象样的书房,她一本书都不动,一本书都不读。音乐、绘画都与她无缘。她唯一的目标是把我培养成人。她十分严厉,动作敏捷,我数不清挨了多少记耳光!而且她很会讨价还价。有什么事不合其意,她便不喊两个佣人,自己去洗碗,边洗边说:“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我被她的话所打动。

  我一定要去上学,父母决定送我进寄宿学校。卡斯特尔教会学校!我们与教会毫无瓜葛,去这所规模有限的学校主要是那里饮食好。当时,战争刚刚结束,我就这样来到神甫的裙下,处于天主教徒的包围中。我什么都不懂,每天早上随他们去祈祷!母亲对此没有表示任何惊奇。

  我一直怨恨父母把我抛到或丢弃到这个寄宿学校,完全与外界隔离,长达3个月之久。星期天他们有时来看我(他们住在离学校只有40公里的地方)

  ,把我带出去,然后丢在电影院,电影散场时去接我,然后又把我送回学校。母亲好象对什么事都没有反应,家庭意识在她身上只是钱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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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就是钱。

  她总认为她丈夫命短,她将肩负起教育我的重任,等我长大接替父亲。

  父亲51岁去世,我当时21岁,我接替了他的工作。她得知父亲患癌症后迅速做出决定,让我先去服兵役。由于家中无主,又要领导企业,服兵役没有到期,我就返回家。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还要继续上学,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不懂技术,但必须管理纺织机械!

  母亲曾打算做个女商人,但父亲不同意,她只得放弃。她常追在我后面询问帐目,甚至到办公室来问,晚上10点还不让我离开,一定要向她汇报一天的情况,我感到窒息。

  在一位精明能干的秘书的帮助下,加上我找到一位很好的意大利合作伙伴,生意兴隆,一切进展顺利。

  但我还有另一个野心:写作。白天忙得抽不出身,只好夜深人静时动笔。她不能接受,指责我浪费时间。她对此没有兴趣,认为这不仅没用,而且会给生意带来不良影响!后来我在写作中才明白,她把我看作她身体的一部分,与她完全同化,认为:“让我写作我写不出来,因此他也写不出来。

  他纯粹是异想天开!“

  这些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部分地影响了我的工作。

  除中篇小说《美杜莎》(Méduse)接近现实,其余作品中凡与母亲有关的都有意做了掩饰。我觉得,如果她不是这样干涉我的创作,我不会以这种方式去写,根本不会。之所以这样做,是想与她抗争,因为我很任性。正是为了对她的行为做出反应,我找到写作的时间。无意中步入她恰恰不想让我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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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试着读我的书,觉得很难理解。书上描写的不应该是她,而应该是别人!每本书出版我都送她一本。她听到街坊邻居说“我们看到一篇谈论你儿子的文章”时,才能表现出喜悦,与此同时,仍时时担心创作会影响生意。我获得龚古尔奖后她仍没有任何表示。至少我没看出来。

  结婚后,面对她对我生活的控制和干涉,我只好另找住处。我搬走,就象别人撕她的肠子一样。我成功地在巴黎管理业务,随后面向国外,打到中国、越南市场,她为我们的分别感到无比痛苦与伤心。

  1970年我40岁时终于剪断了这根脐带!在此之前,我被她紧紧拴住,因为她是东家,我不能丢下工作从事创作。经过相当长时间,她才艰难地明白我的出走有利于企业的领导。

  最初,我们每二天通一次电话,随后,我让她逐渐远离工厂业务,我们之间的关系随着年龄的老化逐渐得到改善。

  姨母已故去,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开始与邻居围坐在一起玩纸牌!要知道她从没摸过这玩意儿!

  53岁我才有了儿子,她高兴极了。之后,我们定期打电话,她去世那天我还给她挂过电话。

  我对她在生命后期表现出的勇气和力量非常敬佩。她的股骨颈是粉碎性骨折。手术后,她能重新走路,甚至还能做体操。这个阿登大陆人无所不能,令人刮目相看。她曾让我痛苦过,但我对她一直很感兴趣,我们的论争变得激动人心,关系越来越好,我已知道如何对待她,怎样做才不使她伤心。

  她82岁时在睡梦中平静地死去。

  我很伤心,因为她是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她曾对我说:“我觉得我们谈不拢,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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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代沟,属于不同时代人之间的论争。“

  实际上是两个人性格特点大相径庭造成的。

  我认为她会同别的孩子相处得很好。

  她周围的人都觉得她和蔼,很热情。她不理解我的愿望。这也不能全怪她,我感情外露的性格与她的刻薄和内向背道而驰。

  她被埋在阿登,同我父亲、她的父母、祖父母及16世纪以来所有死去的家人葬在一起。这一传统与她一起消失。我已在遗嘱上说明,我死后不想去阿登!我需要决裂,同母亲决裂。

  我不想去母亲的土地!

  一件作品就是寻找另一土地,不是吗?

  〔作家简介〕弗雷德里克·特斯当,1931年生于法国阿登。曾出版《苍蝇的上帝》(Le

  dieu

  desmouches)

  、《幽灵的诞生》(La

  naissance

  dun

  spectre)

  、《无名人》(Lhomme

  B Bsans

  nom)

  、《巴塔萨尔·克伯尔的英雄磨难》(Les

  tribulaCtions

  héroǐques

  de

  Balthasar

  Kober)

  获1981年文学家协会小说大奖;《骨灰与雷电》(Lacendreet

  la

  foudre)

  、《迷路人》(Leségaés)获1983年龚古尔奖;《巴贝尔的儿子》(Le

  fils

  de

  Babel)

  、《贝尔特夫人的剧院》(Le

  théǎtre

  demadame

  Berth)

  、《威尼斯》(Venise)

  、《美杜莎》(Méduse)等。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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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