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

　　韩素音（Ｈａｎ

　　Ｓｕｙｉｎ）

　　母亲是个亭亭玉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她是独生女，在比利时贵族圣心修道院长大，名叫玛格丽特。

　　她去教堂时，贴身小姐手捧祈祷书相随前往。和父亲邂逅并爱上他时，她深信自己将和一个王子结婚。她的家人大惊失色：“王子”是中国人。

　　他生在典型的汉族小康之家，是汉胄第二十六代。在中国，一个汉族家庭连续五百年不断烟火、子孙满堂是吉祥的象征。对她来说，当公主与爱上这位中国留学生风马牛不相及，他是中国首次派到欧洲学习铁路建设、怀中已有皇家文凭的青年学生，中国人想依靠银行家——资本主义先驱帮助自己铺设铁路，父亲便是其中一员。

　　母亲告诉我，１９０３年她和父亲首次相遇是在布鲁塞尔附近的伊克赛尔市场。我认为是当铁路总监的外祖父请这位大学生到家里用餐时她出乎意料地爱上了他。

　　在此之前，母亲已有追求自由、独立的倾向。她曾出逃到爱尔兰岛，在一贵族家庭当总管，但不久患了伤寒。我继承了她这种冒险精神和丰富的想象力。她想使自己的一生有所作为，但一个长发女人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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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同父亲一道弃家而走，他们必须结婚，因为她已有身孕。

　　她从不对我谈这件事，是我从一篇发自中国的电文中——我一直保存着——了解到的：“同意结婚。”我把哥哥出生的时间和他们结婚日期加以对照，相差四个月。

　　母亲能在当时情况下随父亲来到中国，我实在敬佩得五体投地。她是现代女性的先驱。他们共生育８个孩子，我排行第三，第二个男孩死在铁路医院医生眼下，他拒绝接生混血儿。母亲恼羞成怒，几乎发疯。中国的接待方式使她大梦初醒，在中国她一钱不值。在欧洲也一样，一个欧洲女性若和中国人结婚会被人嘲笑，看不起。想想看，她看见我的样子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感情：个子不小，但黄黄的——也许是婴儿黄疸——这似晴天霹雳，她没做过任何坏事，真是一场悲剧！她变得精神失常，失去理智：“不，这不是我的孩子！”

　　三个月内，她没看我一眼，也不喂奶，我险些饿死。她说父亲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才把我送给一个中国奶妈。我出生后没吃过母亲一口奶！

　　庆幸的是她明明知道自己生的孩子是混血儿，因此会受到歧视，但她没有抛弃父亲。她始终否认我出生后她那种排斥态度，这是我们之间产生隔阂的最早症结所在。然而，我却从这种隔阂中获益，得到自我，因为如果她的脾气让我接受或用几乎毁灭几个哥哥妹妹个性的手段对待我，我就不会有今天。

　　她死后我才慢慢意识到我在许多方面都同她相似，同时又水火难容。她完全感情用事，而我在丰富的感情中注入了理智。

　　一年后一个皮肤白皙的姑娘来到世上，顷刻间，她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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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精力都倾注在这孩子身上，其余的孩子变得无足轻重。一切为了她，没有她就没有一切。我负责照看她、保护她，甚至她上学后依然如故。

　　许多照片都是见证：她在我怀抱中。

　　令人心悦的是我和这个妹妹情趣相投，相处很好，没有妒忌，直到现在我们俩的关系仍比别人要好。她一旦有困难或问题会找我诉说。当时，母亲几乎什么都让我做，我学会自己处理事情，自己做主。我从不认为这是一种负担，相反，它是一种充实丰富自己的锻炼。只顾自己，人就会蜕化。

　　我能成为医生，是因为多年照顾、保护妹妹。这种保护意识很快扩展到外部世界，整个中国和失宠的孩子。母亲无意中给我帮了大忙！除了自己，我有重任在肩，我也是独立的。

　　她喋喋不休地说我是家中奇丑无比的孩子！

　　我信以为真，心悦诚服地接受下来。我很丑？丑就丑吧！

　　６岁时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彻底失去对母亲的爱心：一天，她和父亲吵架后放声大哭，我走过去劝她，把双手放在她脖子上，她却出乎意料地、凶狠地把我推开：“去，找你父亲去！”

　　从此，我对她再没有笑脸，关系彻底恶化。

　　“去，找你父亲去”的形象深深铭刻在我记忆中，终生难忘。

　　父亲很喜欢我，我得到极大安慰。

　　他充满中国人的谨慎。

　　由于他，我从感情上和文化上成为中国人，中国有我全部的爱。

　　７岁时下决心：“我要学中文。”

　　我进中国小学读书，和同学竞争的结果，我总名列榜首。

　　遗憾的是不久之后母亲决定把我送进修道院。

　　我暴跳如雷，浑身颤抖！

　　我学习努力刻苦，１３岁就提前两年通过各科考试，当时的愿望仍是当医生。

　　父亲收入微薄，我只好去打工挣钱。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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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母亲，父亲同家里断绝了关系，为来北京，又辞去在外省的工作，因为北京多少能接受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婚姻生活。

　　三年半的时光，他分文不收，全靠外祖父从比利时寄钱给我们。

　　母亲总唠叨是她支撑着家庭！

　　见此情景，１６岁时我决定离开学校隐瞒实际年龄注册打字，这正中母亲下怀。打字！随便哪个欧亚混血儿都会！多亏我的工资，我的学习才免遭中断。记得母亲把我第一个月的薪金拿去给妹妹买新衣服。我愤怒之下一声不吭就走了。

　　独自一人在北京，我成功地通过大学考试。

　　对我来说，只有学习有意义。

　　父母随后离开北京迁到外省。

　　我痛恨母亲，她只有一个心思：让我和欧洲人结婚，这样可以生一个白皮肤的孩子。我常去一个德国小伙子家，母亲非常欣喜。一切都是美好的！虽然他只有一条腿，但他是英雄，在一次飞机坠落后残废。但我不想结婚，他更不会娶我，因为我是混血儿。

　　当时，这种人备受歧视和排斥。在大学里，对那些嘲弄我的中国小伙子我没有任何好印象，我是唯一一个混血儿，对他们的讥讽我只微微一笑，知道他们难成大器。其中一人在芝加哥当饭店老板，作为一种报复，我常去那里吃饭，临走留下可观的小费！

　　我并不为自己是混血儿感到耻辱。一天去看望父母，他们又拾起结婚、生孩子的陈词老调儿，我勃然大怒，指责他们一直不理解我，而只有我能在事业上成功。蹊跷的是他们一星期后来学校看我——这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正在洗漱间。我洋洋得意，知道自己赢了，尤其是父亲，他年青时曾奋力反抗过裹小脚的封建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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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认真注视打量母亲，也是第一次，我对她产生同情之心。当时我十六七岁。我悟到这个女人心中有难言之苦。她的可贵之处在于英勇地反击外界的挑衅，虽然她屡次整理行装，扬言离家，但仍忠诚地跟随着父亲，始终没有回比利时。

　　由于手头拮据，我想申请奖学金去比利时学习。通过父亲，我结识了负责奖学金的人，他同意帮忙。但母亲并没有解除武装，她写信说她愿意让我继续学习，但不应该派我去比利时！当着这位负责人的面，我对她说：“好，明天我就去北京街头当妓女！”

　　她吓得面如土色，那位先生转过身对她说：“夫人，您不了解自己的女儿！”父亲一向沉默寡言，这时也补充说：“我看去比利时对她没什么坏处。”

　　我来到比利时，但在决定去母亲家时，犹豫不决，不知他们会不会收留我。

　　我先去安特卫普见舅爷，他同意收留我，对我十分热情，只是告诉我以后再去看他一定要戴帽子和手套。

　　我获得８年奖学金，但３年后便出乎意料地回到中国。

　　我发现自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日本人已打进中国，中国人在流血、在战斗，我必须回去。

　　１９３５年至１９５４年２０年间，我再没见到母亲。父亲蹲了８个月监狱后被日本铁路局“领回”

　　，母亲从没惧怕过日本人，１９４９年却因对共产主义革命的恐惧而逃走。她是天主教徒，南方当时还有部分地区没被占领，她跑到一个叔叔家躲避。

　　恰恰那时父亲患了半身不遂。我永远不能原谅她，一辈子守在父亲身边，偏偏在父亲患病后离去，也许是为保护我妹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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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一个孩子有一位美国男朋友，美国禁止这类婚姻。

　　１９４９年，我来到重庆叔叔家。刚从欧洲返回，身边有一女儿，但钱所剩无几，勉强可以糊口。我只找到母亲一封信，她住在英国领事馆，想求我帮忙办一张去香港的签证。我没能办，她靠自己的周旋先后两次赴香港，但她怨恨我。我们没能见面，后来她去了美洲。

　　１９５４年我去美洲看她，这也是最后一次。由于没帮她的忙，她见我后不想理睬我。后来她去看我女儿，回来说：“孩子在哭，别再跟你妹妹聊天了，快去看孩子吧。”这是我听到的最后的话。我给她和妹妹带去礼品。后来在父亲的东西中我找到她的一封信：“你女儿给我们拿来的礼品我们都扔了，我们不想要这个无耻之徒的东西……”看完这封信，我无动于衷。

　　长时间来我们之间早已无任何联系，这是决定性的。

　　我根本不想同她握手言欢。她又不能把我怎样，何必为此忧心忡忡呢。

　　２０年没见面，１９５４年后我脑子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生活在美洲，没有任何问题，不缺吃，不少穿，身边有孙子孙女。

　　长期的积怨渐渐消失。我觉得时间一长，再耿耿于怀心里并不舒服。

　　１９６２年，妹妹来信说“母亲去世了”。

　　我当时正在世界各地作巡回报告。她还说：“我没钱料理丧事，更没钱建墓地。”

　　我寄去１０００美元。

　　２个月后又收到她的信：“钱不够。”我又寄去１０００美元。

　　母亲是用我寄去的钱裹身下葬的。

　　对她的死我没有丝毫震惊与伤感，一丝一毫都没有。盖棺论定，入土皆休。我没有去过她的墓地。我付钱主要是帮助妹妹，我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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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她。母亲走后，我们又恢复了昔日的亲密关系。现在是她把我的手稿打印出来。

　　我没有母亲的任何遗物，仅存的只有对她的勇气的佩服。

　　她感情用事，毁灭了许多东西，我深为遗憾。我，一个中国女性，永远记得中国有句俗话：“小心，感情是对自我的宽恕。”

　　〔作家简介〕韩素音生于中国，比利时籍。曾出版小说《富丽堂皇》（Ｍｕｌｔｉｐｌｅｓ

　　ｓｐｌｅｎｄｉｄｅｕｒｓ）

　　、《冬之恋》（Ｌａｍｏｕｒ

　　ｄｈｉ－B Bｖｅｒ）

　　、《山是黄色的》（Ｌａｍｏｎｔａｇｎｅ

　　ｅｓｔ

　　ｊａｕｎｅ）

　　、《四面孔》（Ｌｅｓ

　　ｑｕａｔｒｅ

　　ｖｉｓａｇｅｓ）

　　、《你的影子就是我的影子》（Ｔｏｎ

　　ｏｍｂｒｅ

　　ｅｓｔ

　　ｌａｍｉｅｎｎｅ）

　　、自传和故事《没有鸟鸣的夏季》（Ｕｎéｔé

　　ｓａｎｓ

　　ｏｉｓｅａｕｘ）

　　、《两扇门的房子》（ＵｎｅｍａｉCｓｏｎ

　　ａ

　　ｄｅｕｘ

　　ｐｏｒｔｅｓ）

　　、《凤凰的收获》（Ｌａｍｏｉｓｓｏｎ

　　ｄｕ

　　ｐｈéｎｉｘ）

　　、《如果只有爱》（Ｓｉｌ

　　ｒｅｓｔｅｑｕｅ

　　ｌａｍｏｕ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