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马尔泰·罗伯尔（Ｍａｒｔｈｅ

　　Ｒｏｂｅｒｔ）

　　她是一个纯朴的女人，为自己１１岁就取得小学毕业文凭感到无比自豪。她生在莫尔旺，但在巴黎郊区的一个小村庄内长大。

　　她名叫玛丽—安托瓦内特，家里人都称她玛丽亚，可她讨厌这个名字。我也一样，后来我想让她发怒时，就喊她玛丽亚，这会使她暴跳如雷。

　　她没有给予我什么，只留下两件主要的东西，姿色和饶舌。她天生丽质，婀娜妩媚，美丽的容貌培养了我的审美观。

　　在这个赤贫如洗，没有物品、没有雕刻、没有书籍、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的环境中，只有她的美貌，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形象。她的确娇美诱人，长着一副浪漫色调的脸庞，美丽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从儿童时代起，凡见到美的东西，我会立即把它同母亲的照片摆放在一起。

　　不知不觉中她把饶舌的特点传给了我。

　　她总不停地讲，使我进入滔滔不绝的语言世界之中。她无心地说东道西，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在使用词汇。我认为从小被词语包围对我一生的命运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是主要的。父亲责怪她“该说的不说，总乱说！”这种讲话的意识、表达的欲望、这种有时令人厌烦的废话并非没有味道，她竭力寻找已被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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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人淘汰的农民语言。她没有文化，几乎不识字，但她把爱的意识和语言能力传给了我。象所有父母一样，她给予了能够给予的东西。

　　在书中我很少提到母亲。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谈论她。

　　她对我抱有无限的野心，我刚刚２岁，还吃奶时——当时孩子断奶很晚——就想教我读书认字。我已经长牙，学字母时常咬她。只要身边有人，不管是谁她都想与其交谈。因此，她把我完全当作成人跟我讲话。

　　３岁时我已能流利地读懂报刊刊头。

　　她还想教我写字，但以失败告终。很奇怪，许多年后我才能把一行字写齐。我在本子上从上到下写，就是不能把字母写好。当然，也因为她的神经质，给我写字头时速度极快，我尽力模仿，但没时间仿效她的动作。

　　１１岁时，为了让我升学，人们不得不把我的本子藏起来。

　　我父亲曾是工人，后当工头，办公室职员，母亲是佣人，他们都希望我能继续读书。这是他们日夜牵挂的事，为此做出了许多牺牲。然而，他们对我的学习情况却不太关心，看到我读书，进展不错，就心满意足了。他们根本不知道高中意味着什么。我认为他们充分信任我。

　　他们１９岁结婚，我就出生在他们居住的美丽城市巴黎。

　　生我前，母亲失去一个６个月大的孩子，一个她理想中的男孩子，漂亮、棕色头发、红红的小脸，具有一切该具备的优点。她常同我谈起他，似乎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我同他恰恰相反，黑发、棕皮肤，不是她幻想的孩子。由此我产生了一种想法（现在比过去好些）

　　，认为人们只爱死人，只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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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０９２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人最美、最可爱。这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占着比别人更多的位置。这种现实对我伤感世界观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这个代表理想的孩子死去了，而理想却继续存在，达到某种程度，能够主导别人的感情，因为别人总谈论他。我心里却想：“我不可能比这个死去的孩子更可爱，因为我还活着。”

　　母杂也谴责我，说我的出世破坏了她的美。由于我，她开始脱发，掉牙，乳房下垂。我对怀孕充满恐惧。似乎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不想生孩子。

　　母亲喜欢我，但却象现在人们所说的，她的爱让我痛苦，我小时候，我们形影不离，她必须在我身边，这使许多人厌烦。我的餐巾必须同她的挨着摆放，否则我就怒气冲天拒绝进食。我当时已患非器质性心脏杂音。

　　她是一个冷淡、没有温情的女人。她还打过我耳光，我一言不发，从不向她提问题。她有些粗鲁，父亲总抱怨说她不够温存，父亲是个温存善良的人。

　　她既不稳重也不谨慎，但很有魅力。她属于那种爱子如命、而当他长大后就抛开毫不关心的女人。看到我不断长大，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仍尽力帮助我，由于我总感觉自己是失去爱的人，心中十分痛苦。我８岁或１０岁那年，她真的远离了我，她患了精神分裂症，我当时不知道事情的缘由。

　　在我们家，涉及感情的问题属于禁区，我和她的内心世界从没有涉及过。我们之间没有交流。彼此不祝贺生日，不赠鲜花，她只是不失时机地告诉我，生我时她是多么痛苦。

　　她有一双美丽的绿色眼睛。她告诉我，她小时候，别的小朋友围着她拉成圈喊着：“绿眼睛去地狱。”她并不怕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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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１９２

　　狱，因为家里不信教，我没有接受洗礼，也没有领初圣体。

　　母亲在外祖母的坚持下有过这种经历。家里的传统是左派，无神论和革命者。我的曾祖父是巴黎公社社员，在社员墙前被枪决的危急关头，他纵身一跃，跳出墙藏在巴黎下水道躲避镇压。

　　母亲去世时间不长。

　　去世时年近８９岁。

　　父亲先她７年故去。最后几年母亲独自住在苏西昂—布里的一个小房内。星期天我们去那里陪她吃午餐。应该感谢她的邻居巴斯卡尔夫人，她精心照顾母亲，而母亲变得日益使人不快，不停地驱赶这位夫人。父亲死后，母亲瘫痪很长时间，拒绝进食。见她不吃不喝，别人都乞求她。巴斯卡尔夫人每天至少给她准备五六次饭，这样，至少她每次吃上几口，她患的是胃癌，手术后取出一个大瘤子。看上去她术后已痊愈，最终是她的厌食把自己置于死地。她脾气很坏，又很专横，最后完全沮丧，然而，临终姿色未减。

　　时时对父母产生怜悯之心是件可怕的事。小时候我就有这种感情。他们赤手空拳，一无所有又很愚笨。记得小时候母亲的笨拙险些把我杀死。我出生时患支气管炎（后来一直未好）

　　，咳嗽不止，一天，母亲把一种煮热的糊剂放在我的皮肤上，结果使我三度烧伤。

　　我被送进医院并奇迹般地走出来。

　　他们是那么无知、愚蠢，这大大影响了我们彼此的关系。从孩童时期对我的爱就充满怜悯，使我的童年在忧郁中度过，后来，我能做些事时，就尽可能帮助他们。我和米歇尔把能够给的多余的东西都给了他们，作为小规模豪华礼品。我的内心始终存在着这种并不纯洁的感情，我知道怜悯不是纯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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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２９２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感情。这令人心碎。

　　母亲不读书，她没时间，也没兴趣。不记得她给我讲过故事。看到我的书发表，她一定感到自豪，但她从没有流露过。

　　每次出书我都送她一本，她非常珍贵地把书保存起来。

　　我不相信她读了这些书。她感到骄傲，同时，也有她没有预料的超出她计划的东西。她总以为我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

　　小时候，她就看到我如饥似渴地读童话。我始终喜欢童话故事，因此翻译格里姆，并不是偶然的事情。我还撰写出《原始小说与小说的起源》。童话对我来说一直至关重要，１６岁，我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创作的也是童话，因为我恰恰需要逃避家庭环境。我不能说母亲在我的艺术生涯中起着重要作用。

　　实际上，父母一直奇怪为什么生我这样一个女孩子，他们对我的发展和许多方面与他们不同感到莫明其妙。现在我感到（并不强烈）与弗雷德讲的“禁欲人的返归”更接近。

　　这种东西从某一年龄开始，经过短暂的成熟期，便来到我们身边，抓住我们一生不放。女儿重新被母亲啄住，儿子被父亲咬住。我感到被母亲紧紧缠住。自然。我会奋起反抗。我们彼此的差距那么大，而长相和性格在许多方面又那么相象。

　　这些，年龄大了，才慢慢意识到。

　　我常梦见母亲。现在有所改变，因为我常失眠，所以必须服大量的药，药物能杀死梦幻，也能使人忘却过去。我脑中有她各个年龄时期的形象，年老时少些，主要是中年。对此我毫不诧异。梦，并不是奇异之事，她出现了，仅此而已。

　　我还记得她穿的那件石榴红条纹女袍。我到处找相同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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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和款式的长裙，一位裁缝也帮忙，但仍未找到。母亲穿上这件长裙可以说相映生辉，妙不可言。我仿佛又看见她穿着这件长裙在外祖母的花园里散步，采摘樱桃、花卉或别的什么。

　　母亲经常唱歌，她的嗓音优美，只是有时音调不准，唱的一般是流行歌曲或街头小调。现在回忆她，我还能记起其中的几首歌。她去世时，一些歌曲总在我脑中萦绕，我不知是什么歌，几乎日夜伴我不肯离去，如同是我服丧的一种形式。一天，我苦于不能摆脱这种困扰，去找一位当时博闻强记的牙科医生，给他重复这首歌中的两句歌词：“缓缓流去的水，带走情人的驱体。”

　　每当母亲唱到这两句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我这位牙科医生立即找到这首多年前闻名的悲歌歌名：《磨房的诅咒》。

　　１９１４年战争期间，人们还以这个磨坊主被欺骗的故事为题材，创作出一首爱国歌曲。母亲去世已多年，然而，这首只听她唱过的《磨房的诅咒》却成为她的死和死的象征。这首歌仍然萦绕在心头，在我精神不振或忧郁伤感时都会在耳边响起。

　　〔作家简介〕马尔泰·罗伯尔，生于法国巴黎。评论家和翻译家。曾出版《老的和新的》（Ｌａｎｃｉｅｎ

　　ｅｔ

　　ｌｅ

　　ｎｏｕｖｅａｕ）

　　获１９６３年B瓦弗克雷什科妇女奖；《精神分析变革》（Ｌａ

　　ｒéｖｏｌｕｔｉｏｎ

　　ｐｓｙｃｈａｎａｌｙｔｉｐｕｅ）

　　、《原始小说和小说的起源》（Ｒｏｍａｎ

　　ｄｅ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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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４９２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ｏｒｉｇｉｎｅｓ

　　ｅｔ

　　ｄｅｓ

　　ｏｒｉｇｉｎｅｓ

　　ｄｕ

　　ｒｏｍａｎ）获１９７２年法国科学院评论奖；《阅读课本Ⅰ》（Ｌｉｖｒｅ

　　ｄｅ

　　ｌｅｃｔｕｒｅｓ

　　Ｉ）

　　获１９７７年批评奖；《文学的真实性》（Ｌａ

　　ｖéｒｉｔé

　　ｌｉｔｔéｒａｉｒｅ）获１９８１年文学批评大奖。翻译作品１０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