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瓦尼

  伊朗·

  雷瓦尼(Rezvani)

  我描述母亲的方法令人毛骨悚然,许多人读后产生反感。

  我认为所有与我母亲相关的东西绝对是悲剧。战争前夕,我9岁时她离开人世。

  她是俄罗斯犹太人。母亲的生活充满浪漫色彩。我青年时代打猎捕狼、骑马、乘三套马车旅游的经历及俄国古典小说陪伴我度过孩童时期的情景,在我头脑中埋下了想象力的种子。她的父亲是地主,用土豆生产伏特加酒。在我创作过程中这些往事才渐渐在脑中出现。

  母亲由于苏联革命被流放到苏伊边境一个难民营。父亲是译员,对母亲一见钟情,随后娶她为妻。母亲为他生下我,不久之后他却抛弃我们远走高飞。母亲被伊朗神秘的袄教所迷惑,成为古尔蒂也夫首批信徒之一。我出生后的几年中几乎生活在鬼神气氛中,母亲三句话不离神,宗教的光明面被恶魔遮掩。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是可怜母亲、想把母亲救出难民营,同她结婚的。

  随后母亲带着我和无比的仇恨寻找他、追踪他。

  我是在东方与俄罗斯的冲突中长大的。

  母亲不久后患了癌症,并接受手术治疗。

  每次手术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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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把我送到寄宿学校,我认为她抛弃了我。寄宿学校的人通常是神秘主义的犹太人,或自然崇拜者,我觉得他们都不正常,一段时间见不到母亲,待我们再见面时便觉得十分陌生,每次她都必须花费心机重新让我亲近她,她只有我一个亲人,见我不认识她,爱心和感情受到极大创伤,灰心丧气。我小时候讲俄语,一次她把我留在一个法文寄宿学校,几个月后,她来接我时,我竟一句俄文也不会讲了,我们之间出现裂痕。

  从此,我再没有学俄语,我把俄语同母亲等同起来,涉世后不久,就又把母亲同死亡等同起来,因此抛弃了这种语言。

  她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死亡,至今我仍记得她总重复的一句话:“我快死了。”这句话一直重复到她真的感到要走时。她把我托付给一个美国犹太人运动小组,这个组织收养儿童,然后把他们送往巴勒斯坦。

  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把我带到美国。

  临行前,母亲说:“我要走了,我要死在波兰。”她真的走了。

  后来我得到她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没有任何反应。大家都以为我会落泪。

  然而,除我之外,所有人都伤心地哭了。

  到了青年时期,我才开始梦见母亲。随着年龄的增长,寄宿学校生活一个比一个艰苦,周围没有女性,只有男性,疯狂的俄罗斯白种人,希望有一天重新夺回苏联,把我们看成是未来摧毁苏联革命的斗士。我渐渐渴望得到一位母亲。在这种遗憾之中,我看到女人与男人的不同,各个方面都相悖。没有母亲使我对女人发生极大兴趣。我脑中存留的只有对母亲抽象的记忆。

  我和母亲生活的时间短暂,而且断断续续,但这种生活却充满一般生活不具有的特点。这种非凡的生活,是我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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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的创作中挖掘出来的。我遇到一位母亲,一位与孩童时期相异的母亲。我肯定自己不喜欢她,但她疯狂地爱我。她的爱充满犹太女人的贪婪。每次她生硬地将我从寄宿学校接回时,都发疯地扑向我。她的吻是那样残酷、猛烈,让我觉得是在挨打。我是她生存的唯一理由,继续生活的希望,她想以超人的、触目惊心的爱追忆逝去的时光,她的吻几乎让我死去。

  我笔下的母亲也令我震惊。我清楚,母亲对我来讲不是温馨的梦,不是乳汁,也不是皮肤,而是毒汁、鲜血,是体内循环的骇人的东西,总之,是死亡。写作中,我又重见这种大手术后的猥亵行为及丑恶的内心世界。我又发现手术后母亲这种充满创伤、掩盖可怖东西的猥亵行为。她被一片片吞噬,眼见这一肉体被分割开来,我很早就明白了什么是内心世界。我能够清晰地看到事物外壳包裹的实质,应该感谢母亲。我之所以在描述一系列的毒网之后开始创作,是想在写作中、在描写母亲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描述她的存在给我带来的不幸。也许这是一种幸运?她也许会将我吞噬。

  写作中,我回忆起她在我脑中留下的印象:死亡前夕,手术后她的右臂瘫痪,早上我的首要任务是为她按摩,以使她重新生活。

  记忆中的她时而可怕,时而粗俗,但我认为这些行为有美妙之处,她是戏剧性人物。我们生活在中部,她迷恋圣·保尔·德·旺斯这个美丽僻静、与世隔绝的地方,因为她喜欢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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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房子恰恰是马海特基金会遗址,她把我的床摆在外面,那里有米奥的雕塑,我还可以望到蓝天和深谷谷底。

  我们生活拮据,但得到美国总统头像雕塑家琼·达维森的接济,我觉得他钟情于母亲。

  她之所以在樱桃季节住在那里,并不是为了让我品尝几粒樱桃,而是把整个樱桃园的收成从圣·保尔·德·旺斯一个农民手中全部买下来,让我能骑在树上饱餐樱桃。小时候我还喜欢吃柿子,我坐在放满柿子的车里的情景,也出现在眼前。

  同其他家人一样,母亲是个音乐家,会拉小提琴,即使胳膊半瘫痪,她仍拉琴。我十分惧怕圣·保尔·德·旺斯这把犹太小提琴发疯的刺耳声。她想让我学她,并给我买了一把小提琴。但我喜欢钢琴,总觉得小提琴刺耳,而钢琴深沉,铿锵有力,可以表达内心的感情。母亲带给我一种悲观主义的东西,但它充满诗意,尽管我的作品诗意如夕阳西下,但它可以挽救失望。我拒绝演奏小提琴,想用钢琴表达诗情画意。随着创作的深入,神经质的东西减少了。

  有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母亲有许多情人,他们骑着大型摩托突然出现,我便坐在母亲腿上与这些男子汉跨上摩托。

  一天,一个情人拎着一个篮子来到家中,篮子里有一只想送到海边淹死的小猫。小猫喵喵地叫,我想收留它,母亲同意了。

  它睡在我床上,几天后产下几只小猫,弄得到处是血。

  母亲说:“猫是你要的,现在应该由你把小猫杀死。”她递给我一个水桶,把猫扔进桶里,我只好拿着盖子等到它们彻底死亡。她本是一个善良女子,却教会了我如此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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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次,她把我送到一所修道院,同时留下一窝雏鸡,修女没有反对,并把小鸡留在鸡窝里。母亲返回接我时,小鸡已变成大母鸡,母亲见后便想把鸡一起领回。修女对她这位讲蹩脚法语的女人十分尖刻,把鸡放出来说:“好吧,你去逮吧!”

  只见母亲象个大黑鸟,拖着不听使唤的手臂追赶鸡群。

  对母亲的记忆寥寥无几,或十分模糊,但有一件事记得很清楚。

  几年前的一天,我收到一位表兄寄来的母亲的照片,我突然发现她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以前我始终认为她丑陋无比。我脑海中只有激烈、崇拜大自然的母亲,她不顾满身伤疤,赤裸裸躺在地上晒太阳,乳房只剩一个。我觉得她可怕之极,她会唱歌,名叫阿岱尔。

  我清楚自己从野蛮中来,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是野蛮人。

  我先从事绘画,作品越来越狂放,一晃20年光阴逝去。

  随后,写作之情逐渐萌生,创作欲望、清纯的词句和感情都应运而生。文字对我来说最初没有任何力量,渐渐地,我又追回语言。

  20年来,特别是几本著作出版之后,我看到文学的力量,我开始象绘画一样从事创作。

  实际上,我的全部作品可用我撰写的有关皮埃尔·勒·格朗的剧本《冬宫》(Le

  palais

  dhiver)概括。剧本中的B故事,母亲曾讲给我听,是一件真实的故事:在苏维埃皇宫,皮埃尔·勒·格朗生活在矮人之中(这件事实际上发生在他女儿卡特琳娜生活的时代)

  ,其中两个矮子相互钟情,渴望结婚。皮埃尔·勒·格朗说:“当然可以,我们为你们举行隆重的婚礼。”

  他让人建造了大小很象矮人的玻璃宫殿,有天然的玻璃床,和玻璃家具,壮观美丽,让他们成了亲。就在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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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夜,他把他们禁锢在宫殿围墙之内,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们已被冻死。母亲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格外激动。从此,在我的作品中出现了类似悲剧性的爱情,和这种对异性的拒绝,身体相遇的狂暴,两人邂逅产生的力量,有权势人的威胁和人的野蛮性等。

  所有法国理性精神难以接受的、我认为我不能接受的东西均来自母亲。我甚至觉得自己败坏了法国语言,因为它不是我的母语,这种与让我着迷、吸引我的法国语言文化相矛盾的心理,也来自母亲,来自被作品抛弃、又被作品寻找回来的母亲。

  〔作家简介〕雷瓦尼,1928年生于伊朗德黑兰。中长篇小说家、剧作家。曾出版《闪光的年代》(Les

  anneés

  lumières)

  、《美洲之路》(La

  voie

  de

  l′Amérique)

  、《一千个今日》(Mille

  aujour

  dhui)

  、《火》(Feu)

  、《多疑的鸭子》(Le

  canard

  Bdu

  doute)

  、《椭圆形面孔》(La

  figure

  ova-le)

  、《我过去的朋友》(Javais

  un

  ami)

  、《沙尔上校》(Capitaine

  BSchelle)

  、《埃索上校》(Capitaine

  Es

  so)

  、《冬宫》(Le

  Palais

  dhiver)等。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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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