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

　　阿尔贝·莫拉维阿（Ａｌｂｅｒｔ

　　Ｍｏｒａｖｉａ）

　　母亲抬起双腿，佣人给她穿袜子。这是风俗习惯。那时候，有身份的太太穿戴均由佣人伺候。

　　我家是中等资产阶级，现在若想追赶生活的列车必须家财万贯，况且过去雇人费用低廉，家里还有一位司机，一位厨师和她的丈夫，还专门为我雇了一位家庭法文教师，后来还请到一位英文教师。母亲在仆人面前日显威严，十分严厉，很快便失去威信。她的生活只属小康水平，但谈到仆人时，却态度明朗：“他们属另一人种，同我们的习惯大不一样！”

　　很不幸，她的一位贴身佣人，一天突然携带母亲的全部首饰逃走，连父亲刚刚赠送给她还没有付钱的金戒指也偷走了。一场悲剧！资产阶级的悲剧！

　　全家人极富乡土气息，直率、粗鲁，母亲身上还有斯拉夫祖先的印迹。意大利人并不是直肠子，与外人接触谨慎小心。我是家中第一个意大利人。母亲在平民与资产者之间竖起一道围墙，认为王子就是王子。我则认为世界上存在两大类人：认为将军就是将军的人和承认将军有灵魂的人。母亲属前者，但比其他妇女稍强些，只属边缘人物。她试图将自己装饰成资产阶级，而骨子里仍然是自然的。她是神经质的人，很容易被别人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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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５４２

　　母亲吉娜生于安科纳一个９子之家，父亲是国家工作人员，纯朴善良。她２２岁时和一个比自己长２０岁的威尼斯建筑师结婚。我来到世上时父亲已４３岁。他在罗马定居，母亲却因失去原来的生活环境或城里人盘根错节的家庭关系而痛苦。她喜欢社交，具有包法利夫人的性格，而我见到的父亲恰恰相反，两鬓如霜、沉默寡言、不善露面。母亲的包法利夫人性格受到农民习性的良性影响，尽管对自己和孩子野心勃勃，但仍然是一个纯朴的女性。

　　她讲究穿着打扮，与裁缝频繁往来。这大概是她最能施展才华的领域。

　　对她的第一印象，则是她去歌剧院时的情景，她身穿一件黑色长裙，来到床边亲吻我，脖颈上佩戴着乌黑透亮、我儿时吸吮的珍珠项链。还记得我们去海边时她戴的那顶镶着樱桃和小鸟的草帽。

　　虽然她没有实现色彩斑斓的梦，只过着小康生活，但这称不上不幸，也许她并非真正幸福。别人问我家中人或母亲是否正常时，我总回答说，是我不正常。与父母相比，孩子总是不正常。

　　她有一张方形脸庞，很漂亮。她对家务不很关心，我们之间也很少交谈。

　　父亲吃过午饭就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母亲则去裁缝家，要么就去看望朋友。

　　我９～１７岁时病魔缠身，患骨结核，在家或疗养院的病床上消磨时光，失去了上学读书的机会。

　　实事求是地讲，我和母亲的关系如同于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过路人。我们没有家庭概念，彼此之间不存在特殊的温存，但父母宽厚仁慈。母亲只做份内的事。父亲心肠好，很有特点，一般情况下和颜悦色，与世无争，但有时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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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他和母亲从不面红耳赤，遇到问题便离家避之。他喜欢恬静简朴的生活，而她渴望上流社会的风雅与奢华；他喜欢乡土风味，她却追求考究的饮食。两个人的爱好、习惯大相径庭，一个保守，一个进步。母亲动手打过姐姐，但我没有品尝过这种滋味。父亲手上的戒指却深深刺痛过我。我们兄弟姐妹４个，２个姐姐，１个比我小７岁的弟弟。每年暑期，我们都去海边度假，母亲穿着游泳衣的情景铭刻在我心中。

　　记得１９１６年我们出发上路，由于路面还没有铺沥青，结果我离开罗马时穿的蓝衣服到达维亚雷焦后完全变成了土色。

　　母亲不懂艺术，但野心勃勃，幻想高雅的文化，时而使用谚语的讲话方式便是证明，这也是地地道道的意大利风格。

　　父母在歌剧院订月票，因此常去看歌剧，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喜欢音乐。从歌剧院回来，带着资产者的腔调，逢人便谈论看过的歌剧和遇到的知名人士。

　　她想让我成为外交家，结果我住进疗养院，决定中断学习，她听到后如遭雷击，伤心地落泪。

　　１５岁我离开家，作为告别，我开始撰写《无动于衷的人》（Ｌｅｓｉｎｄｉｆｆéｒｅｎｔｓ）

　　，描写一家人，但不是我家，一个看上去讨厌、实际上正常的家庭。原因是一个发狂的小伙子——我，不正常的我——不喜欢这种家庭。写书的人比任何人都敏感，因为艺术要求对现实具有特殊的敏感，这种问题不是思想问题。总之，艺术家是表面的东西，物体的表层，它与事物有意义敏感方面的联系，艺术家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哲学家或宗教人士，而是感情丰富的人。我不能讲感觉，只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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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太浮浅，而敏感性则不同。

　　《无动于衷的人》一书造成一些人责难我不爱自己的家。

　　由此看来，不正常的应该是我。

　　家中的一切都不会引起我的反抗和对立，我只是很敏感。我不喜欢家庭气氛：大家就座用餐，母亲吃饭，父亲也吃饭，仅大家一起用餐这件事就让我烦躁不安。

　　真正创作之前，为消磨时光，排解在病房内的孤独，我开始构思连载小说，自己给自己讲故事，两天后边重复边整理。

　　母亲根本不知道此事。

　　她知道我是她的孩子，她爱我，但我似乎从未对她有任何迷恋。

　　出生后就有撒谎骗人倾向的孩子有可能成为未来的作家，当然有待于其敏感性和后天的学习钻研。

　　我有这种特点：讲故事可以完全凭想象，摆脱现实，几乎带有精神分裂症。

　　我站在被描写人的立场上，挖空心思了解他灵魂深处隐藏的秘密。第一本书完成后，我学会了创作。我站在父母的立场上，钻到母亲的心里，懂得了理解她的苦衷，由于父亲不理解她的欲望和对生活的热情追求才发生争吵，我也注意到比表面看上去更为强烈的对生活的渴求。

　　我的处女作发表在一本法意《九百》杂志上，是一部中篇小说，我最优秀的作品之一，题目是《妓女的厌倦》（Ｌａｓ

　　ｓｉｔｕｄｅ

　　ｄｅ

　　ｃｏｕｒｔｉｓａｎｅ）。故事描写一个１６岁的男孩与一个比他大许多岁的情人的分手。母亲读过这个故事，也看过我以后出版的所有作品，我怀疑她是否真正明白其中的内含。

　　她对文学可以说一窍不通，读书全靠书店老板的指点。

　　我没有写过有关母亲的书。

　　作家不能谈论他不了解的事。

　　倘若他想谈自己的母亲，就应该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我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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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人物和情节都是臆想编造的。过去我是印象派作家，现在有些减弱。但我的作品中不乏母亲的形象，也许心中存在着恋母之情。除最后一篇写一位父亲，其余每部作品中都有一位母亲。母亲的形象常常是滑稽可笑的，同《无动于衷的人》描述的那样，但也有《美丽的罗马人》（Ｌａ

　　ｂｅｌｌｅ

　　ＲｏCｍａｉｎｅ）描述的哀婉动人的母亲。我比不上普鲁斯特，别人问他最不愉快的事是什么，他回答说：与妈妈分离！

　　父母对《无动于衷的人》获得的成功无比惊讶，我觉察出他们为此洋洋得意。后来，不懂文学、但好心肠的母亲提醒我要十分谨慎，不要在朋友面前谈论本书的主题，以防别人抄袭。她认为人的灵魂十分丑恶。年青时深深感受母亲的污辱，１１岁就拜读车尔尼雪夫斯基，１４岁读兰波的作品。她不是知识分子，对文学化的东西不能理解，她讲法语，是打字员，后来遇到父亲，她为我成为作家感到自豪，认为当作家与当律师或技术高超的医生可相提并论！

　　心里清楚自己的做法很蠢，但我还是在家生活到３３岁，主要因为身体欠佳，不能工作。我常外出旅行，远离法西斯控制的意大利，我到过中国、埃及、美国、印度。我还找到一封母亲一直保存的我从中国发给她的电报。也许她内心对我的感情比表面炽热得多？

　　３３岁结婚时我身上没有一文钱。

　　夫人是不久后名声赫赫的年轻作家艾尔莎·莫兰特。接受墨索里尼忏悔的神甫为我们主持婚礼，这个男人很可怕，常听我夫人忏悔，有时还写信给她劝她停止创作，去当打字员。我们结婚当天，艾尔莎就和母亲发生激烈争吵，母亲试图让艾尔莎顺从她，而她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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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不肯。从此，两个人断绝来往，再没见过面。艾尔莎谈到母亲时说，有人有灵魂，有人没有，你母亲属后者。她错了，母亲同所有人一样有灵魂，只是她没有受到文化的启迪，太现实，而艾尔莎恰恰痛恶现实。母亲喜欢我第二位夫人，她也是名作家，叫达西雅·珍尼。现在的夫人卡芒·勒拉还是作家（何种命运！）

　　，不认识母亲。

　　母亲享年８９岁。年老死亡时我正在旅途中，她去世前８天我同往常一样去看望她。她变得象个小姑娘，苹果似的脸庞，我问她：“你好吗？”她说，“很好，医生说我很好。”生命之光在渐渐熄灭。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常去教堂忏悔、领圣体。她并不十分虔诚，家族中有一位神父，即斯汤达在《意大利遗事》中讲的那位愚蠢的神父，１８２９年因找不到其他人选两鬓如霜时被派到那里，一年后便死去。

　　有件怪事，那就是母亲年青时很恋家，年老后却一反常态，和一位女友乘奔驰骄车由一位司机陪伴外出周游欧洲，把一生的积蓄全部用光，充分享受生活，临终时变得一贫如洗。

　　两年前，她把一小盒金币赠给我，也许是不愿把它带到坟墓里。她总是怀着童心眷恋拥有的一切。我结婚时，她说送给我一本大开本百科辞典，但又说：“我还要看，以后一定给你。”

　　她和父亲被埋在罗马最大的墓地内。我讨厌墓地，从不去那里看望父母，这不能说明我不想念两位亲人，也不是不想艾尔莎·莫兰特。然而，我与母亲有过紧张时刻。去世前，她在医院度过２年零８个月，每周我去看望她三次。我不留恋过去，也不设想未来，眼前的问题已层出不穷，哪里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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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０５２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间光顾过去！我崇拜普鲁斯特，因为他懂得创造新生活，有创新意识。

　　我已８０岁高龄，脑海中只有对另一位年青夫人的爱慕和眷恋之情。

　　〔作家简介〕阿尔贝·莫拉维阿，１９０７年生于意大利罗马。曾出版《无动于衷的人》（Ｌｅｓ

　　ｉｎｄｉｆｆéｒｅｎｔｓ）

　　、《你属于哪个部落》（Ａ

　　ｑｕｅｌｌｅ

　　ｔｒｉｂｕ

　　ａｐｐａｒｔｉｅｎｓ－ｔｕ？）

　　、《美丽的罗马人》（Ｌａ

　　ｂｅｌｌｅ　Ｒｏｍａｉｎｅ）

　　、《烦恼》（Ｌｅｎｎｕｉ）

　　、《电脑》B（Ｌａｕｔｏｍａｔｅ）

　　、《蔑视》（Ｌｅｍéｐｒｉｓ）

　　、《我和他》（Ｍｏｉ

　　ｅｆ

　　Bｌｕｉ）

　　、《事情》（Ｌａ

　　ｃｈｏｓｅ）

　　、《在苏联一个月》（Ｕｎｍｏｉ

　　ｅｎ

　　ＵＲＳＳ）

　　、《毛的文化革命》（Ｌａ

　　ｒéｖｏｌｕｔｉｏｎ

　　ｃｕｌｔｕｒｅｌｌｅ

　　ｄｅ

　　Ｍａｏ）

　　、《夫妻之爱》（Ｌａｍｏｕｒ

　　ｃｏｎｊｕｇａｌ）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