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劳德斯（Ｊｅａｎ

　　Ｌｏｄｓ）

　　她出生在新喀里多尼亚，在那里与当哲学教师的父亲邂逅，她生于名门之家，怀孕后不敢声张，随后乘轮船逃到留尼汪岛，又转乘一艘船到达法国。但我始终不知她为何直奔蒙贝利亚尔——我出生的地方。

　　母亲是数学教师。不久，她在留尼汪岛找到工作，又回到那里。上岛时我只有９个月。我在留尼汪岛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和母亲生活在圣·多尼的一间房里，生活极端艰难，惨不忍睹，时时遭到恶梦的侵扰。母亲对未来充满忧虑，整日工作以保证我今后的生活，有朝一日万一她有不幸，我身边可有些钱。除在学校上课，她还教私课，无暇顾及家务，因此家中脏乱不堪，积满污垢。加上房子处于半坍塌状态，虫蛀雨蚀，我觉得羞于见人，从不带同学到家里来玩。

　　我是母亲的一切。

　　生我时她已４０岁，我了解甚少的美丽年华早已逝去。她带着我过起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新生活。期间我们曾返回巴黎逗留２年，最终又回到留尼汪，找到老房东租到一间类似的房子。这段法国生活只是一段插曲，主旋律仍在继续。

　　实在记不起小时候有谁来家里做客，母亲独往独来，似

　　-- 230

　　０２２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乎没有一丝与别人交往、看朋友或与同事相伴而出的必要。

　　只有住在岛中央的西尔科·德·萨拉兹的糖厂主与她有交往，那是一个富庶之家，后来成为我的第二家庭。每年夏季我去那里度假，因为母亲从不外出旅游。两个形成鲜明对照的家庭，贫穷与富有，脏乱不堪与井井有条，萧条冷落与宾客盈门，佣人每天都给地板打蜡。

　　假期几个月，母亲闭门不出，把所有生活的热情、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是她世上唯一感兴趣的东西，她在家不做任何事，只盼我返回家中。每次离开充满生气、丰富多彩的环境回到肮脏、凄凉的母亲家，对我来讲并非容易。

　　同时一种不可名状的内疚之情油然而生，我觉得母亲没有带给我本来需要的东西，在外面比家里强，我感到羞惭。

　　她督促我学习，达到别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我必须名列榜首，如果第二名、第三名，只会换来灾难。她对我大声呵斥，勃然大怒。我们住在一间房内，遇到这种情况，她会彻夜喋喋不休，同样的话不知重复多少遍，在半昏睡状态中指责我学习不努力，贪玩，没有做作文，总之，几个小时自言自语，唠叨不停，使人产生犯罪感和恐怖感。一天，我没有完成数学作业，当时大概８～９岁，我逃学了，躲到我们认识的那个圣·多尼种植园主克里奥尔人家里，他们出面干涉阻止母亲训斥我。

　　她是一位非常严厉、又令人敬佩的教师，课程安排合理，效果很好。她在一所女子中学任教。她认为理科专业可给我今后的生活提供保证，她脑子里只有安全感方面的问题，想让我走科技之路。离开中学后，我也正是按这条路走的：高

　　-- 231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１２２

　　等数学班，专业数学班，最后进入电信学校。

　　让我感到难堪的，还有我的家庭。首先，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这在当时很被人看不起。尤其是在留尼汪岛这种天主教国家；其次，我大概是岛上唯一一个新教徒！致使我远离他人，不能上宗教课，不能领初圣体。我觉得自己生活在社会的边缘。

　　有些问题我不能同母亲谈，我知道她很不幸，谈起来会使她痛苦难忍、心烦意乱。我不想恶化我们彼此的关系。我与母亲之间存在着幻觉上的差距。我们没有真正的对话，这是禁区！

　　她很和蔼，同时又异常冷淡，对我对自己都很尖刻。我很爱她，有一种内心的联结，与她的外貌毫不相干。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漂亮，从没有提出这个问题的念头。我同她的这种联结比较古怪，不仅有爱，同时有挑衅性，因为由内疚和憎恶产生的好斗性是表达感情的方式，同时又是一种依附。

　　我们的谈话没有火药味。彼此沉默不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内。谈话的内容无非是学习。

　　她在饭菜方面马马虎虎，每周去一次市场，随便吃点什么，饮食不重要。

　　早上７点３０分她离开家，中午回来１小时，下午走后，晚上才回来，到家后又准备次日的课和批改作业。

　　从不见她参加娱乐活动，有一个收音机，但很少动它。假期中她从市政府图书馆借来些书籍消磨时光。

　　她总面带悲伤，很少有笑容。

　　我尽量做些不让她笑的事，因为她的笑会让我忧心忡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黯然神伤自然由于生活起步时的失败。我们相处不好，也是因为

　　-- 232

　　２２２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她总想让我代替那个遗弃她的男人，我绝不能接受。这些我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她想报复他，让他看一看：“你看我把他弄成什么样！”

　　我表面按她说的去做，取悦于她，但心里拒绝。

　　同她一起生活时我没有写作。仅有的几页她都读过，她认为是闹着玩，无足轻重。我当时也这样想。她对文学一类的东西心存偏见，因为这与父亲有关。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随后我们返回巴黎。她在巴黎找到一份工作，我们在五区的一个小单元房内生活了６年。我开始有独立的生活，她的活动同先前相比没有变化。

　　早在留尼旺岛时，她就把剩余的钱用来买股票，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去交易所查市价上。这笔钱是给我的！她主要读交易所报刊，深入分析研究。她从不对我说，在此事上我也采取以往的态度。

　　她的性格完全反映在股票事务上。

　　只能获得，不能投出，买入股份，再不出手。结果是各种名目的股票数也数不清，但价值不高，很难管理。

　　小时候，每逢节日或我生日，她总要送礼物给我。我成年后才对她有相同的表示。她对此看得不重，几乎采取拒绝态度。家里没有花的位置，我送她一束花，她便放在墙角什么地方。我给她买了一台电视，她看也不看。她要的唯一礼物，是让我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似乎她的存在只是为了等待我的到来，让我明白理解，只有我厮守在她身边她才幸福，我不在，她将进入地狱。

　　她愿意同我一道散步，视为过节，我也很愉快。我们毫无目标，漫步在街上，有时走进电影院。

　　我结婚后离开了她。

　　事情很不顺利，我是她生命的根基，怎么能接受我远走高飞，弃她而独立生活呢！

　　“你若不管我，

　　-- 233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３２２

　　我就自我毁灭！“——感情上的要挟。她认识我的妻子，我们在家里接待过母亲，但她们话不投机。

　　我们的教育是自由式，这位母亲偏偏想让她的３个孙子接受用在我身上的教育原则，即严格武断。这当然行不通，孩子们不喜欢她把一切都变为思想教育的信条和义务。

　　由于同母亲关系密切，我心里没有别的母亲或另一位母亲的形象。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见到父亲。特别是后来我了解到他也为此遗憾。我们没能见面。我不知母亲是否爱他，只知道她怨恨他。我要去寻找这位名存实亡的父亲时，他已离开人世。在家里，这是禁区，我２５岁才大着胆询问母亲。我了解到，他们常通信，她背着我写信向他介绍我的情况。他结了婚，没有孩子，对我牵肠挂肚，后悔失去我。他家的人告诉我，他害怕我有什么反应。实际上，我也怕他有意想不到的反应！

　　我现在写作，是因为我一直生活在矛盾、负罪环境中。

　　写作是表达儿童时代没有交流思想的最佳方式，我的所有经历和从未向别人袒露的秘密都在书中反映出来。孤独的儿童时代和青少年时代我曾用书保护自己。在母亲身边度过的青年时代只给我留下贫穷的生活，只会工作的记忆和内心对这种环境无地自容的内疚之情。

　　我在记忆中竭力搜索，小时候她给我唱圣歌、讲故事的情景，仍留在脑中。与她在一起实际上是密不可分的爱的故事。

　　可以说这个故事尚未结束，五六年前，母亲自我感觉不好，日薄西山。

　　面对发生的事情表现出无能是件可怕的事。

　　她

　　-- 234

　　４２２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仍按先前的方式生活，或者说拒绝继续生活在幻觉之中，我离开她，把她独自留在小单元房内的确是极端残酷的举动。

　　她今年８７岁，生活在一个疗养院，我定期去看望她。她讲话很少。见她这样一个聪明人带着黯然神伤的表情，我心里十分沉重。她已不是原来的她，我不想再去看望自己的母亲。

　　〔作家简介〕让·劳德斯，１９３８年生于法国。

　　曾出版《蓝玻璃》（Ｌｅ

　　ｂｌｅｕ

　　ｄｅｓ

　　ｖｉｔｒａｕｘ）

　　、《死气沉沉的季节》（Ｌａｍｏｒｔｅ

　　ｓａｉCｓｏｎ）等小说多部。